九十四、魑魅之匣(四)
未有多時。天就開始落起了雪。鵝毛一般。撒得滿天滿地。待到雪停時。已是舊年歲末。也恰是皇十子的生辰。
說是皇十子的生辰。但既不是彌月之喜。又未到週歲之樂。卻因是龍帝的老來子。又是極爲漂亮可愛。深得龍帝的喜愛。硬是爲這孩子破了例。席開十桌。廣邀羣臣。與君同樂。
龍帝不好女色。後宮並不龐大。席上座位全照宮階尊卑排列。是以此。南陵和楚歌雖貴爲皇子。卻因未有爵位而被排在宴席右側。主桌這頭皆是從一品以上的三夫人、皇后以及三宮各主。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懷抱着錦綢包裡的十皇子的雪嬪。
懸月尚且記得她剛入宮時那不染世俗污穢的純淨模樣。如今。昔日的天真的少女不僅有了少婦的風韻。也有了一個女人不可缺少的心思。
她輕搖頭。舉杯湊近脣畔。淺啜着辛辣的酒水。笑看着那女子抱着尊貴的皇兒倚上龍帝的臂膀。討求着更多的恩寵。
“怎得不見公主動箸夾菜。是胃口不好麼。”開口的是濯雨的生母瑤貴妃。水一樣的眸子卻是閃着譏諷之色。“還是突然換了座兒。不習慣吶。”
懸月淡然一笑。心中自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也清楚她心裡所想。瑤貴妃所出的五公主。琴棋書畫、騎射數術都很是出衆。本是競爭這代攝政公主最有利的人選。現下倒被她這毫無皇族之血的人佔了去。心中難免有些憤恨難平。難得今日她落了風頭。聖主疼寵全被一個奶娃娃佔了去。恰好嘲諷一番。
懸月性子本就淡。若是往常。她自是不會計較。只是那原在逗着娃娃的龍帝都皺了眉看過來。她也不好只是淺笑帶過。便解釋道:“許是前些日子受了涼吧。”
“若是那樣。這座就當真排的不好。”濯雨趕在瑤貴妃再開口前搶先說道。“當真受了涼。怎麼還可以座在風口呢。過來過來。三哥跟你換。”
懸月訝異。不記得濯雨有如此熱心的時候。掃了瑤貴妃一眼。顯然那人也沒想到自家兒子會這麼不配合。正給滿面笑容的濯雨投去慍怒的一瞥。
“月兒啊。聽你三哥的坐過去。別真吹病了。”
龍帝都開了口。她也不好再推辭。與濯雨換了座。這到坐下的那刻。她便明白那狐狸一樣的人又打了什麼歪主意。毫不客氣地瞪過去。換得那人聳聳肩。勾脣露出嬌媚的笑。
坐在她對側的恰是重樓。那人容貌精緻。臉色卻是很差。坐在那兒就像隨時就要倒下去似的。偏還要笑應着衆人推奉的酒。才幾杯飲下去。蒼白的臉頰卻很快浮上不正常的紅。稱出了些病色。
懸月是瞧不下去。可是礙着上頭坐着的龍帝。又不可插手。索性暗暗起了身。退出了殿。到湖邊透透氣。
這處離宴席不遠。還能清楚聽見歌舞奏樂之聲。卻沒有酒席上那般沉悶。湖風吹來。也不寒冷。很是涼爽。吹去了心頭大半的浮躁。
“眼不見。心不煩。”她低聲告訴自己。隨手拾起湖邊的石子朝水裡丟去。
“若真是不煩。那你現在又是再做什麼。”
黑暗中有這突來之聲。讓她着實嚇了一跳。遁聲望去。竟是雲雁落。倚坐在樹杈上。把玩着手裡的小巧酒杯。似在對月自斟自飲。倒別有一番樂趣。
懸月是惱着。想斥責那人的無禮。但見那樹早落光了葉。銀色月光之下。那人是避不可避。只怪自己沒有察覺。便握了拳。訕訕地轉了身。也不搭理他。
“古人的話多半是不可信的。哪會真是不見就不煩。”他半躺下身子。枕着手臂。幽然道:“眼不見。只是更想着而已。”
她本以爲他是說着自己。轉過臉。就見那人是看着星空。苦苦輕笑。
“喂。雲雁落。你爲什麼要跑到這裡喝酒。”
“我。”他指了指自己。笑道:“我閒散慣了。在裡頭打官腔可不適合我。”
“我以爲這就是你要的。”她回道。少不了夾槍帶棒。
“會在這裡。也是因爲這裡有想要的東西。還有幾分不放心罷了。”他搖頭道:“遲早我會離開的。回到我該在的地方。”
懸月聽着是沉默。片刻後。又道:“雲雁落。在郝崖。你答應過我。你會向我解釋一切的。”擡了眼。灼灼地看向樹上那人。“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雲雁落起了身。撐着膝。看向樹下的人。
不告訴她。她身爲當局之人。手掌幾人的命運。理當知道一切。
告訴她。她的命途本就多舛。真相也只不過讓她更加痛苦罷了。
一向果斷的雲雁落此刻踟躇了起來。
兩人無語時。又有人自殿內走出。腳步飄忽。很是不穩。才跨出殿外。便軟了腳。是候在殿外的展風及時扶撐住。才得以繼續往前走。
“重樓。”難得那極重儀表之人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懸月當下慌了神。也顧不上暗處還有沒有龍帝安排的眼線。跑了過去。握起重樓垂在身側冰冷的手。心疼地問:“重樓。你有沒有怎麼樣。”
“王爺是醉了。”展風好聲解釋道。“幾位大人一直在勸酒。王爺也不好推辭。再加上這兩日本就有些不適。所以才幾杯就醉了。”
“重樓。”她嘆息着撫上那人消瘦得很是厲害的頰。心疼這人有着單薄的身體卻永遠學不會愛惜自己。
那該是醉去的人卻突然握住貼在自己臉上冰冷的手。擡起的眼蒙上了酒氣。卻依舊清明。
“月兒。”他說。“不要再管我了。”
她一怔。看他緩緩抓下自己的手。
“因爲。我已經不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