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斷了舌根的黃沙人忽覺森然,眸子剛擡起,恐懼神色來不及卸下,指根處卻又是一陣痛。
司空翊收回劍,地上十根鮮血淋漓的手指落下排成了隊。餘良怔住,似第一次見到司空翊如此很辣的手段,眉眼間充滿了不敢置信。
那已成啞巴的可憐人痛得幾乎昏厥,嘴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人被疼痛攪得直在地上打滾,黃土翻卷,污了他十根斷指。片刻前剛被截了舌,如今又成殘廢,不知除了痛與恐懼,心裡還有哪番滋味。
他頭上陣陣冒汗,看人的目光都有些渙散,虛弱地倒在地上呼着氣,像缺了水的魚,瀕臨窒息。
“可得活下去,”司空翊彎脣一笑,狀似認真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走吧。”他說,最後兩字卻是對着餘良和胡岱冬道。
那黃沙人躲閃不得,只悶悶叫着,喉管裡發出類似吞水般的聲音,模糊而詭異。剩下的兩個圓乎乎的手背蹭着地面往前夠,似乎想遠離這個地方。塵土裡被拖出兩條鮮紅的痕跡,他眼睛裡滲了血,再爬,再往前爬,只要再多幾步,轉彎便能進入同袍的視線。
而他身後,三人早已無聲換了軍服,當先那男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離開。
黃沙人的面部特徵很明顯,況且他們每人脖子上都有刺青,要假扮還是很難的。司空翊和餘良還有胡岱冬換裝完畢依舊挑着偏僻的側路走,沿途並未碰到任何人,畢竟他們剛進來,還未深入黃沙部落的營地中心。
中間胡岱冬問了司空翊剛纔舉動的目的,司空翊只淡笑着回了兩個字——添亂。
只一言,胡岱冬沒有第一時間明白,但過了片刻,他和餘良對視一眼,都有些恍然。
留下剛纔那人的命,是讓他可以回去報信淳于岸,從而製造營地的恐慌。而報信之人已無舌,不能講話就不能傳遞信息,製造恐慌的同時淳于岸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東西,比如他們有幾人,他們在哪裡,他們是否帶了大軍過來,一切信息都無法得到。所以司空翊要確保他也不會寫字,那人太實誠,坦白了自己識字,因此他的手指不能留。
只要製造起了恐慌,淳于岸就一定會現身,只要他現身,就是他們的機會!比起一間一間帳房找過去,這方法無疑更好些。
“起火啦——”正在這邊步履緩慢的三人突然聽到左側有一聲驚呼,那音調甚高,很明顯是屬於黃沙人的口音。
司空翊斂眉,他們之中有人已經找到了糧草庫,一把火燒了它!
這樣倒好,營地混亂,不多時便會有大批黃沙人出動,那個又不能說話又不能寫字的人也很快會被發現,他們趁機找到淳于岸或者直接偷馬瞅準時機,兩者都可行。
“頭低些,天色暗,應該不容易發現。”司空翊低聲往後交待,垂着腦袋一路走,不一會兒就到了營地中心。
司空翊拿餘光看了幾眼,果然各個帳房都掀開了簾子,人羣亂糟糟的,往好幾個方向涌去,而他們三個杵在路中間,倒顯得有些奇怪了。
司空翊使了個眼色,幾人立刻退到一旁,也裝作慌慌張張的模樣,一個從旁邊擦肩而過的黃沙人見狀急急說了句話,語速太快司空翊沒有聽清,但那人做了一個跟着他的動作,想來是需要人手跟隨去救火了。
這是個好機會,司空翊一低頭趕緊跟上,餘良和胡岱冬緊隨其後。他們一路走,一路的煙火味兒就聞得重,不多久就見濃濃黑煙翻滾,看樣子那火燒得不小。
真是看着便暢快!司空翊忽笑,卻始終低着頭不讓表情泄露。已有人來來回回在倒水滅火,但糧草庫裡除了糧草,還有軍服和被褥等易燃物品,一旦燒起來就很難撲滅。
司空翊想,等回去了定要問問這火是誰放的,軍功必須有!斷了黃沙人糧草,等於斷了他們的供給,實打實的立軍功!
這麼想着,前頭忽起騷動,有人驚呼“領主”,隨即讓出一條道兒。
司空翊凜眉,半眯着眸子終於擡起了頭,餘良和胡岱冬卻不敢,始終垂首看地,等待司空翊下一步命令。
他們三人站在人羣的最後方,其他人如果聽到這邊動靜應該也會趕來,就是不知道分散在哪些角落。此時黃沙人都看着前頭步履急匆的來人,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三個。
來人體格強壯,足比司空翊高出大半個頭,一身渾黑的鋥亮光甲,往上是脖頸裡那比常人更大些的鐵鷹刺青,那鷹眼神透着陰狠,卻比不得來人那深邃雙眸的半點戾氣。
他黑髮裹在盔甲裡,古銅色的肌膚夜色裡都能泛着光,眼眶下凹,鼻高眉挺,十足的塞外長相。除了額際一條指頭般長短的淺紅色傷疤,他的確算得上硬朗鐵漢類型的好看。
淳于岸沒有偏頭,卻覺人羣中有人毫不客氣盯着他瞧,循着方向望去但見人人低頭敬畏,他皺眉,牽動那傷疤,彎成猙獰弧度。
滅火的幾人動作不敢停,淳于岸瞧着他們,眉頭深鎖。可惜那一場雨停得不湊巧,否則這火壓根兒燒不起來。不過說到這火,倒有些蹊蹺……他忽笑,離得近的幾個人齊齊一抖,領主不常笑,一笑便會有令人驚駭的事兒發生!
“把那人帶上來,”淳于岸忽道,他的話音有些奇怪,似乎並不擅長大陸語言,“再多備幾桶水來。”
黃沙部落本有自己的方言,但大陸曾經一統過,那時以東衡爲尊,黃沙人臣服於東衡便通了大陸語,久而久之部落方言便不再使用了,聽淳于岸的口音,倒似還在經常使用方言。
淳于岸在營地這的確有些出乎司空翊的意料,但更令他心驚的是,淳于岸剛纔那話,是什麼意思?
前方有一隊人馬押着中間那個穿着黃沙軍服的人走來,那人右腳微跛,被兩旁的人架着走,腿幾乎借不到力,整個人身姿就顯得奇怪。他的頭垂在一側看不清面容,司空翊卻第一時間擰了眉,兩拳緊握,眸裡沁了寒。
成王府有鐵衛姓魏名孟揚,年二十有五,十年前少年隨司空震出征,夜半誘敵深入一戰成名,卻也在那時被敵方將領一刀砍在小腿肚。本照軍醫所言,雖傷了筋骨但只要休養數月並不會影響行走,但當時正逢戰況緊急,他只讓軍醫敷了藥草包紮起來,一個轉身又上了戰馬。
那一仗持續打了兩天一夜,敵軍退出邊境線的同時,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血染透了黑色軍褲,棕色戰馬的腹部毛髮都被血給黏成了塊兒。
後來班師回朝,他在成王府一歇便歇了十年。其實腿傷並不重,只不過醫治不及時,生生成了跛子。十年來西庭常有戰事,可他卻再無機會上戰場,原因很簡單,一個有腿疾的將士,他曾經再勇猛善戰又如何,急攻不行,逃命也不行,腿腳不靈活不僅自身危險,也會拖累其他人。
十年前司空翊還未上陣,這些人都是聽父親講起的。十年,魏孟揚從十五歲長到二十五歲,這次出征鎮關,他求了司空震好幾日,十年了,父親每日看他在府內無聲習武,一日都不曾落下,終是心有不忍,應下了。
其實不答應,纔是對他自身安全的最大考慮。可答應,又是全了他十年夙願。司空震掙扎許久,圓了魏孟揚一腔熱忱。
“領主,您看……”有人出聲,把司空翊的神識給拉了回來,他擡頭,眸子緊盯那跛着右腳穿着黃沙軍服的人。
餘良和胡岱冬對於魏孟揚更熟悉,一眼便認出了他,兩人同時動了肩,腳下步子卻未移。
淳于岸斜眼,看魏孟揚半跪在跟前,其實也不算跪,只是兩側黃沙人按着他肩膀往下壓,他卻死死僵着不肯屈膝。
“罷了,”淳于岸忽一擺手,語調微粗,卻並不難聽,“敬你是條漢子,不過穿着我部落軍服倒顯得膽兒碎了。”他悶笑,眼中狠辣再起。
兩側人聞言都明白了淳于岸的意思,一前一後動手解了魏孟揚身上的衣袍。後者擡頭,眯眸靜看半晌,冷道:“解了正好,穿久了我也嫌髒。”
只一句,衆人變色,唯淳于岸悶笑不減。
司空翊眉頭一抖,不動聲色退了一步,他擡頭看天,時辰差不多,他的馬兒該從青垨草原出發了。
餘良見了司空翊的動作,壓低聲音問道:“副將軍,怎麼辦?”前頭魏孟揚的上衣已被脫,現出一身精壯肌肉和……
舊疤層疊。
十年前那一仗已成絕唱,他身上的傷疤便是他的軍功,可是十年了,身上再無新傷可添,他便再無新功可立。今夜燒了敵軍糧草,按理副將軍定已在心裡給他記上一功,不枉他十年磨一劍,死也無憾!
場面一時寂靜,連撲火的人動作都停了停,直到有火光噼啪,衆人才回神,只聽淳于岸問:“這火,可是你燃的?混進我營地的,可有十人?你若交待他們出來,興許我看在你一身刀疤的榮光下,會饒你一條命。”
魏孟揚笑,毫不掩飾眸中的鄙夷,“和敵人無談判是我西庭兒郎進軍鐵訓,你若想成我軍功,再在我脖子上添一刀,興許我便感謝了你,”他說完頭一揚,直接把脖頸露給了淳于岸,“有時間說話不如動刀爽快。”
初春夜涼,淳于岸命人扒了他衣服,卻不見男子顫抖,他反而背手腰板挺得更直了,言辭犀利,毫不畏懼。
司空翊蹙眉低聲道:“你們剩下的幾人集合去套馬,現在黃沙人大部分都在此地,會更容易衝出去。”
餘良不解,反問道:“那您呢?”他一頓,又頗爲擔憂地看了人羣當中的魏孟揚一眼,“那孟揚呢?”
司空翊揮手,“速去!這是軍令!”他語氣很沉,明顯壓制着慍怒。
餘良再不能反駁,和胡岱冬慢慢退出了人羣,轉瞬背影便消失在夜色裡。司空翊再擡頭時,淳于岸正差人把兩個大桶搬過來,火勢依舊旺,他卻不急着滅火,相反還淡定地和魏孟揚說着話。
“最後問你一遍,你們可是來了十人?另外九個,在哪裡?”他的確看了信,可的確把信又送回了邊城,謹慎如他選擇退避到營地,因爲他猜測如果真只有十人先來了此地,人數少的他們極有可能會選擇混進他們中間來尋得入城的機會,所以今夜糧草庫的糧草,早已搬到其他地方,裡頭最表面的那一層,不過是僞裝。
魏孟揚瞧也不瞧淳于岸,轉頭不耐道:“何必囉嗦成婆娘,你等大軍壓境便清楚了。”
司空翊沉了眉,也看出淳于岸對於糧草庫的着火太過放鬆,所以他一猜便猜到可能糧草都……轉移了。
忽覺悶怒,他手下將士燒了糧草庫最終卻因行動不便落了敵手,誰想糧草早已轉移,白白犧牲西庭兒郎性命,這事他不準!
司空翊仔細看了看,不動聲色移了步子往前走,他盔甲壓得低,一時衆人都好奇淳于岸會怎麼處置西庭人,注意力未放在司空翊身上。
“好,”淳于岸不怒反笑,眼神示意手下,在魏孟揚猝不及防間,一把將他推進了正燃着熊熊大火的糧草庫,“這火既然是你點的,今兒個就給你自己選擇,是讓它燃得更旺些呢,還是滅了火救你自己。”
淳于岸說完,掌下忽起了風,一把將放在跟前的兩個大桶給推了進去。桶在地面上滑行,桶內液體卻沒有半點濺出。
魏孟揚撲進了濃煙十足的糧草庫,裡頭氣息嗆人,他連連咳嗽,一下子吸進了煙塵,眼角因爲酸澀滲出了淚。還未反應過來,帳子忽然一掀,空氣流通讓裡頭的火燃得更旺了,他怒不可遏,卻沒法開口大罵淳于岸。
兩桶東西顫巍巍滑進來,直接停在魏孟揚跟前,他還沒看,就聽外面淳于岸高聲笑道:“你若是好漢,有本事再給裡頭的火上添把油,你若怕死,一桶水借你滅火。”
他說完笑得舒心,笑聲卻刺了魏孟揚的耳。一桶水,一桶油,他要自救,必得先救火,那適才放火便功虧一簣。但他若要火上澆油,必得先把自己的命留在這裡!
外面笑聲不停,裡頭卻也起了更爲大聲的高笑,那音調嘹亮,似一掃陰霾的黃土高山長空落日,餘暉泄了千里。
“西庭兒郎,從不懼死!”
魏孟揚說完,人往前一撲,雙手抓着那油桶邊沿,一個翻身就把那油倒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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