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臉變得很快。
他是託關係進來的，自然知道自己的主刀醫生長什麼樣。
那專門針對張天陽的“厭惡”、“鄙夷”瞬間一收，男人衝着他身後的泌尿外科大主任露出了笑容。
“主任，您終於來了！我等您好久了！快進來吧！”
男人乾脆利落的讓開了身位，眼神一直落在大主任的身上。
張天陽雖然站得前，但在他眼裡，跟透明人沒什麼兩樣。
如果臉上能寫字的話，那麼現在男人臉上一定寫滿了“諂媚”。
雖然在跟老婆吹牛逼的時候號稱自己花了錢，是消費者。
但其實他心裡明白的很，主任是給他動刀子的人，不能得罪。
他雖然是粵省的，但不是羊城的。
當地醫院他信不過，衝山醫那邊他又沒有關係，不能保證搶到牛逼手術醫生的牀位。
能在東方醫院找到泌尿外科大主任主刀，已經是走了熟人關係，還出了點血的結果了。
雖然張天陽他們組裡管了十九個病牀，但大主任親自主刀的手術可能三分之一都不到。
小醫生罵兩句不礙事，只能更加被關注。
這主任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男人堆着笑，請大主任往裡走。
“被忽略”的張天陽聳聳肩，自覺的讓開兩步，給身後的大主任讓位。
醫院裡也是有階層的，查房的時候上級醫生先進，上級醫生先出，這是基本的禮貌。
但大主任並沒有邁步的意思。
“病房我們就不進去了。”
大主任語氣冷淡，臉色比剛剛在樓下查普通病房的時候還要難看。
男人雖然腦子有包，但也不完全是傻子，很快意識到了不對勁。
今天主任心情不好嗎？
還是因爲剛剛自己開門的時候態度不好？
男人根本就沒有把這件事情跟張天陽聯繫到一起，只是陪着笑。
“誒呀，主任您這是說什麼呢，剛剛我沒睡醒，脾氣不太好，對不住啊！”
一邊說着，他一邊還欠欠身，故作優雅的做了個“請”的手勢。
原來，在遇到想巴結的人的時候，男人也是會卑躬屈膝的。
張天陽站在旁邊，有些詫異的看了大主任一眼。
男人沒反應過來，他卻明白了。
沒想到，主任竟然幫他撐腰了？
早晨受的委屈瞬間就消失不見，他甚至有些想笑。
主任也真是的，要幫自己撐腰就明說啊，偏偏剛剛查房的時候還要故意板着臉。
明明決定站在自己這邊，卻偏偏還要演自己一下。
這樣想想，還有點可愛？
雖然“可愛”這個詞，跟大主任瘦瘦高高面色冷酷的樣子表面上看起來一點關係都沒有。
病房的門已經被男人開到了最大，但大主任依舊板着臉，不爲所動。
根本沒有邁步的意思。
空氣有些寂靜，瀰漫着微妙的尷尬。
男人還保持着半欠身的姿態，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僵硬。
他緩緩的直起身來，小心翼翼的試探。
“主任，您這是，什麼意思？”
他終於有點慌了。
這主任是真的在生氣。
而且，似乎是在生他的氣！
男人越發的小心翼翼。
“主任，有什麼問題，咱們進來說？”
大主任冷哼一聲，眼神如刀，“算了吧，你這門，我們不配進去！”
男人有些蒙逼，一時間還沒轉過來圈。
“主任，您怎麼這樣說呢，您……”
“你之前不是好幾次把我們的醫生拒之門外了嗎？”
大主任語氣冷淡而低沉，他的聲音並不高，但誰都能聽出來，其中蘊含着的怒意。
男人瞬間就蒙了。
主任生他氣了。
主任生氣是因爲自己爲難這個小醫生了？
爲什麼會這樣？
他猛地扭頭看向張天陽，臉色幾度變化。
這個撲街，他去告狀了！
可是，他憑什麼？
他不就是個實習生而已？憑什麼開負責自己這樣vip病人的日常？
他又憑什麼可以得到主任的偏袒！
男人的惡意和憤怒撲面而來，張天陽卻有些老神在在，極爲淡定。
之前他被男人三番五次爲難的時候，還有些怒意。
可現在，他又覺得男人還挺悲哀的。
被男人憤怒的目光注視着，他非凡不生氣，反而露出了一絲憐憫。
大主任一直在觀察男人和張天陽的反應。
看向男人的時候，他眉頭緊皺。
看向張天陽的時候，他的眉頭又不自覺的挑了一下。
衝着旁邊看熱鬧的光頭帶教洋哥使了個眼色，大主任再次板起了臉，刻意的咳嗽兩聲。
“咳咳！”
男人盯着張天陽的目光一滯，如夢初醒。
現在的關鍵不是記恨這個小醫生，而是儘量得到主任的諒解！
可當他重新堆着笑想跟大主任打哈哈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對方毫不掩飾的厭惡的眼神。
然後，大主任直接忽略了男人。
“小張，咱們走，查房結束！”
他直接叫上了張天陽，然後轉身就走。
沒有進病房的意思，也沒有任何開口詢問病情的動作！
“誒！”
主任就這麼走了？
走了？！
男人伸着手，一時間愣在了當場。
身爲暴發戶的他，以前還窮着的時候總是低聲下氣，沒遇到過這樣的場景，發財之後又總是喜歡用錢開道，同樣沒遇到過這樣的場景。
恍惚間，他有些不知所措。
“誒呀！”
一直沒有存在感的光頭帶教突然一拍自己鋥亮的腦袋，誇張的聲音吸引到了男人的注意力。
“主任！你還沒拿他的PET—CT結果！”
洋哥的表演着實有些抽象派。
但此刻，男人的腦子裡都是漿糊，這一聲誇張的大喊反而給他指了條名路。
“對了，PETCT結果！主任！敏還沒看我的結果啊！”
他也一拍腦袋，然後飛速的衝進房間，一把抓了牀頭的書冊，再飛速的衝向大主任漸行漸遠的背影。
“主任！主任！您看看，看看我的結果啊……”
大主任似乎是真的很生氣，這麼點距離就已經走出了老遠。
男人好不容易衝到了主任身前，面帶懇求，“主任……”
“PET我們就不看了。”
主任直接堵住了他的話。
“我們的醫生問你要，爲什麼不給？既然你不想給，我們就不看了。”
言罷，他乾脆利落的邁步，竟然繞開男人，繼續往前走。
男人被大主任的話噎了個半死，冷不丁看到旁邊似笑非笑的張天陽，不由得再次怒火中燒。
又是你這個撲街去告狀！
可他來不及衝張天陽發怒了，緊趕慢趕的再次追上大主任。
“主任，您，您聽我解釋！”
終於堵住了大主任的腳步，男人嘗試爲自己辯解。
“我不是故意看不起，啊不，我沒有那個意思！這不是，這不是，他是個實習生……”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
因爲大主任正直直的盯着他，眼神冰冷，讓他感覺半邊身子都被凍住了一樣。
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心虛感涌上心頭，男人訕訕的閉了嘴。
“怎麼不說了？”
大主任眯着眼，語氣凌厲。
“實習生怎麼了？
既然安排了他負責你，他就有這個能力！
你是看不起東方醫院，還是看不起派他負責你的我？”
“不，不是。”
男人艱難的嚥了口唾沫。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你是哪個人介紹來的？”
大主任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我這裡每天都有很多人託關係進來，要找我做手術。
我一直跟他們說，我也是挑病人的。
你的介紹人是誰？看來我得跟他好好聊聊了！”
這話說出來就很嚴重了。
男人被懟得憋紅了臉，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嘴脣幾個蠕動，他本能的喊出聲，“我花了錢的！”
“所以呢？”
大主任反問。
“你們，你們不就該服務我嗎！”
衝動之下，男人喊出了自己的內心想法。
“噗！”
光頭帶教洋哥配合得發出了一聲嗤笑。
“哥們，你以爲這裡是哪裡？這裡是醫院，又不是飯點，也不是賓館。
醫生是治病的，又不是服務員。
你是想讓我們每天都，親，您該吃藥了哦，這樣嗎？”
男人再次被噎住了，但他還企圖掙扎。
“可這裡是僑科啊！我每天都要給460的住院費……”
“那是單獨病房的住院費，嫌貴去普通病房啊！再說了，僑科的小護士們不香嗎！”
“而且，今天這個事怎麼出來的，你心裡沒點數嗎？
我們的醫生是不負責任還是沒有禮貌？你呢？”
是不是給你臉了？
是不是你自己不要？
光頭帶教洋哥平時笑嘻嘻的，懟起人來一點也不輸他話嘮的氣勢。
男人直接被噎得半響說不出話。
張天陽默默的圍觀泌尿外科大主任和光頭帶教洋哥兩人的一唱一和，又看看臉色漲得通紅的男人，嘴角不由得勾起。
被護犢子的感覺，真棒。
大主任終於一槌定音。
“你交的所有費用都有去處，不同的工作我們也都有妥善的安排。”
“護士負責護理工作，我給你做手術，小張負責你的病歷和日常操作，有問題嗎？”
明明是疑問句，但大主任並沒有等男人開口，直接又堵了回去。
“我們的醫生絕對值得你的尊重。
反正，話我就放在這裡。
小張以後依然會負責你的日常操作，包括整理病歷和給你換藥。
你要是不爽，可以申請換一個醫療組，讓其他醫生給你做手術。
想讓我給你做手術，就得接受張醫生的安排。
你自己選吧！”
大主任強勢的態度把剛剛成爲暴發戶的男人心中那點子優越感碾壓的粉碎。
在兩人的連番轟炸下，男人也自覺理虧。
可他又看向張天陽，心中還是不舒服。
“可是……”
可是他只是一個實習生啊！
憑什麼我一個vip病人要被實習生管！
好歹給我分一個更有經驗一點的吧？
男人的猶豫寫在臉上，大主任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我會跟你的熟人說清楚的，馬上給你換一個主刀醫生。”
“誒！別啊！”
男人急了，兩步衝上去。
“我接受安排！”
大主任停下了腳步。
劍拔弩張的氣氛似乎在男人喊出這句話的瞬間就消失了。
來自三個白大褂的目光壓迫感驟減，男人也不自覺的鬆了口氣。
緊繃着的身子鬆懈下來的時候，他又有些恍惚和茫然。
“既然接受安排。那麼，給張醫生道歉吧！”
大主任的聲音把男人拉回了現實。
他看着面前那個被大主任拉過來的，過分年輕，看着又總想呼兩拳的面孔，反應慢了半拍。
“什麼？”
大主任面色一冷，轉身就走。
男人瞬間清醒。
“等會！等會！我道歉！”
男人再也不敢糾結什麼“我都接受了安排了，爲什麼還要讓我跟一個實習生道歉”的事情了。
他委屈巴巴，不情不願，卻又迫不及待的去抓張天陽的手。
“張醫生，對不起_我錯了。”
張天陽自然是不可能讓他抓住手的，身子一錯，躲開了那雙鹹豬手。
“你覺得你錯哪了？”
大主任窮追不捨。
男人憋的滿臉通紅，終於小聲的憋出了違心的話。
“我不該，看不起張醫生。”
大主任這才稍稍滿意，然後看向張天陽。
張天陽瞬間明白了，這戲演完了。
於是他眨眨眼，表示了諒解。
“沒事。”
氣氛終於其樂融融了起來。
光頭帶教洋哥再次露出了標誌性的眯眯眼笑。
他衝着男人一伸手。
“拿來吧！”
“什麼？”
男人今天不知道第幾次跟不上節奏了。
“你的PET—CT結果啊！”
光頭帶教洋哥笑呵呵的從他手中拎出了那本書冊，撫平書冊上因爲情緒激動而被男人捏皺的書角，這才把它遞給大主任。
幫自家小白貓出了一口氣的大主任也終於接住了書冊，翻開來仔細觀看。
在經歷了一場鬧劇之後，事情終於走上了正規。
查看影像學資料，在張天陽的幫助下覈對病史細節，然後敲定明天手術順序。
十分鐘後，查房結束。
光頭帶教洋哥故意落後了大主任和張天陽幾步，笑眯眯的拍了拍滿臉委屈的男人的肩膀。
“哥們，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主任生氣，是因爲你看不起咱們的醫生。”
“但你現在還是小張負責，其實挺幸運的。”
“小張比一般的小醫生厲害多了！”
話嘮的屬性不知不覺又開啓了。
洋哥笑眯眯的說了一通，最後摸了摸自己鋥亮的光頭。
“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嘖嘖嘖╮（￣▽￣）╭”
搖頭感嘆着，洋哥也漸漸走遠了。
從背影看，就像是一隻大局爲重的胖貓。
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男人留在了原地，有些發愣。
他不是很明白。
爲什麼自己被罵了一頓，還被迫道了歉，被安排了一個實習生，最後卻變成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小張比一般的小醫生厲害多了！”
光頭帶教洋哥的話在他的腦海中迴響。
他的眼神愈發的迷茫。
那個撲街實習生，難不成，是個大佬？
自己被罵的這麼慘，是因爲，捏軟柿子捏到鐵板了？
可是，可是，那個什麼張醫生。
他只是個實習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