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空出來了, 卻是躲在一個美婦人身後。那婦人眼角猶掛着淚滴,死死地盯着謝慚英。
方纔的聲音她聽見了,心心念唸的孩子如今長成了一個英挺的男人, 就站在自己面前, 淚水淌過上翹的嘴角, 渾然不懼脖子上閃着寒光的利刃。
謝夫人旁邊還有一人被雙手反剪, 額前半長的頭髮遮住了臉, 但隱約仍能看見那些交錯的可怖傷疤。
謝慚英揭下面具,比自己想象中更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娘,舅舅, 我來接你們了。”
閻空將刀刃往謝夫人脖子推進半分,惡狠狠道:“真沒想到, 武林盟主的左護法竟和謝家的人走在一起, 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哈哈哈哈!”
謝慚英和寧拂衣不明白這有何可笑之處,只當他大難臨頭說的些瘋話, 謝夫人卻神色一變,對謝慚英道:“阿英,你不用顧忌我和你舅舅,殺了這個狗賊,替你爹報仇。娘能再看你一眼, 已是心滿意足了。”
“不錯!”蕭和塵擡起頭來, 微微一笑, “好阿英, 聽你母親的話。”
類似的話, 謝慚英被蕭和塵送進密道時他亦說過,此時此刻再聽他說起, 過去四年竟如恍然一夢。
謝慚英向前走了兩步,對蕭和塵道:“舅舅,我早不是小孩子了。”
“別動,”閻空在謝夫人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謝慚英,你若不想看見你母親血濺當場,就給我乖乖束手待斃!”
“這麼多年了,你依然還是個懦夫。”謝夫人淡淡道,“你總問我當年爲何選了逢哥而不是你,你難道真的不知道嗎?當初你外出遊歷,只因一時嫉恨,暗害別人一家八口,因爲害怕師父發現,又將此事推在別的門派身上。你道那個時候逢哥爲何刺瞎你一隻眼睛,只爲了你對我糾纏不休?你自己作的孽,本該你自己償!”
“住口!”閻空惱怒道,“那個謝逢不過是個僞君子,使些詭計將你誆騙了去,你到今日還對他死心塌地。既然如此,那你們一家人就去地下團圓好了!謝慚英,我數三聲,你若不自廢武功,你母親可就因你而死了!”
謝慚英握緊劍柄,一動不動,腦中思緒飛轉,如同當年雪夜設法逃生,他在尋找可趁之機,如何將舅舅和母親從閻空刀下救出。
“一!”
這老賊藏得太好,便是自己輕功再快,也快不過他手上那把刀。
“二!”
也罷,當年自己孤身一人,如今有師兄在此,便是自己沒了武功,也可引老賊鬆懈,再讓師兄出手即可。
一個“三”字已經到了閻空嘴邊,前院忽然喊殺震天,不一會兒一大羣人衝了進來,爲首的那人跛着腳,走到謝慚英身邊,問:“阿英,可還好?”
閻空先是一愣,隨即有些得意道:“蕭和塵,你的老情人來了。”
蕭和塵在看見沈枝的第一眼就瞳孔緊縮,失聲叫道:“悅之……”
沈枝渾身一震,目光投向他,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道:“塵哥……當真是你……”
“好了!”閻空不耐煩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個個趕來送死,謝慚英,你沒有時……”
話未說完,一個白色身影已然躥了出去,迅如閃電般,手掌在謝夫人肩頭一推。閻空反應極快,立刻舉刀下刺。寧拂衣推開了謝夫人,卻再沒有時間閃避,刀尖沒入左胸,穿透皮肉的聲音清晰可聞。
“師兄——”謝慚英緊跟着躍出,在閻空錯愕間,揮劍一斬。
“啊——”閻空慘叫一聲,抱着一隻斷臂跌跌撞撞往後退去。被斬下的半隻手臂還掛在那柄短刀上。
寧拂衣卻顧不得傷勢,揮劍斬殺了押着蕭和塵的兩個人,把他和謝夫人護住,而後乾脆利落將短刀拔.出。
謝夫人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了他創口。寧拂衣微愣,不禁佩服這位夫人的冷靜沉着,道:“多謝夫人。”
閻空手下所謂的高手早被謝慚英和寧拂衣殺死,此刻閻空一敗,剩下的人不免惶惶,已有逃命之意。
謝慚英上前一腳踹倒閻空,伸手點了他穴道,叫他難以動彈,也不管他右臂血流如注,先回身來查看寧拂衣傷勢。
發覺謝慚英的手都在發抖,寧拂衣安慰他道:“皮外傷,刺得不深,也沒傷到要害,你別擔心。”
謝慚英擔憂的話到了嘴邊復又吞下,終於只吐出兩個字:“笨蛋!”
那邊閻空竟向謝夫人乞饒:“雪妹!我們這麼多年的同門之誼……”
“閉上你的臭嘴!”謝慚英衝他吼道,便要先過去教訓他。
謝夫人卻道:“阿英,你照顧左護法,這種人,不值得髒了你的手。”
她示意謝慚英接替自己幫寧拂衣按住傷口,自己拾了那柄短刀,緩緩走向閻空。
沈枝手下已翻出金創藥,送過來替寧拂衣裹傷。
謝夫人走到閻空身前,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師兄,你若當真顧念同門情誼,當初就不會對我夫君痛下毒手。你若當真顧念同門情誼,就不會這幾年都暗中想要對謝家斬草除根。你既說起我們是同門,那今日,便算我爲師門清理門戶吧。”
閻空滿口鮮血,面目猙獰,咬牙切齒道:“蕭和雪,你好狠的——”
最後一個字停在了喉間,閻空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從年少時便戀慕的人,在把短刀插.入自己心口時,臉上神色毫無波瀾。
他忽而感到一陣可悲,好像這些年的仇恨、嫉妒、殺戮、求而不得甚至是自我感動,都不過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從未有人,真正將他放在心上過。
自始至終,他只是一個跳樑小醜。
“塵哥,你去哪兒!”沈枝忽然喊了一聲。
其他人轉頭看過去,蕭和塵正快步走向前院,沈枝在後面急急追趕,卻因腿腳不便,越落越遠。
衆人跟着追出宅子,到了宅子前的空地上。夕陽如火,灑下漫天金輝。
蕭和塵對沈枝急切的呼喚充耳不聞,沈枝見自己追不上,從地上拾起一把短刀,對準了脖子,喊道:“蕭和塵!你想清楚了,當初我以爲你遇難,本該隨你而去,不過大仇未報,我怕無顏去地下見你。如今賊人已死,若你又要棄我而去,我於這人世便再無半分眷戀。”
蕭和塵猛地停住腳步,回過身來,痛心道:“我已是一個廢人,何須你執念至此。”
沈枝慢慢走近他,一字一句道:“我只問你,當年的婚約,還作不作數?”
蕭和塵微微扭頭,不再看他,也不回答。
沈枝道:“我喜歡的,是蕭和塵,你是長源第一美人也好,第一廢人也罷,在我眼裡,殊無不同。”
他頓了頓,忽而歪頭笑道:“我這個富陵俏公子,如今已變成個荒島醜瘸子,難怪你不喜歡。”
“怎麼會……”蕭和塵急道,看見沈枝滿頭白髮被夕陽鍍成金色,終於忍不住輕輕撫摸,“分明,還是當年那個小傻子。”
謝慚英靜靜看着這一幕,忍不住扭頭看向寧拂衣,卻發覺對方的視線不知何時早落在自己身上,忙轉過頭去。心裡驀地一動,那此前糾纏在其中的許多感受、情緒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名單上的另外三個人與閻空一起來到這島上,方纔早已死在混亂中。沈家的人在宅子裡放了火。
灼人的溫度在背後升起,整座宅子被火焰吞噬,大火升向天際,與鎏金的晚霞燃成一片。所有的愛恨情仇起始於那一場大火,也終結於這一場大火。謝慚英感覺自己肩上那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的沉重負擔也在此刻被付之一炬。
他靠近寧拂衣,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還好,一如往昔,寬大、溫暖,連掌緣的老繭也不曾有絲毫改變。
師兄,我喜歡你。
他在心裡說。
大火不停歇地燃燒着,黑色的灰燼在風中四處飄散。數十艘大船迎着夕陽緩緩駛離小島,將那些殘酷的、血腥的、痛苦的悉數拋下,迎接他們的,將是截然不同又同樣美好的未來,大部分人都這麼堅信着。
回到沈枝家中,謝慚英送寧拂衣去房間裡休息養傷,而後來到前廳。蕭和塵正和沈枝並排坐着,挨在一起說話。謝夫人坐在主位上,見謝慚英進來,向他招手:“阿英,過來。”
謝慚英鼻子發酸,強忍住了,走到謝夫人旁邊坐下,生澀又陌生地喊了一聲“娘”。這個字,在昨天之前,他是不敢想象自己還能當着本人的面喊出來的。
謝夫人眼眶立刻紅了,撫着他的臉端詳了好一陣,才道:“我們阿英竟長這麼大了。”彼時還比她稍矮的少年,如今已經遠遠高過他,面龐上全沒了少時的稚嫩。
謝慚英於是問起母親過去幾年的經歷,蕭和塵和沈枝也安靜下來聽她說話。
那年大雪夜,謝夫人是抱了同歸於盡的心思要將閻空當場殺了,可她失了手。過不多時,閻空手下的人來報,說蕭和塵被燒死在大火裡,謝慚英卻被一個神秘高手救了,己方追過去的人悉數被殺。
閻空臉色大變,生怕那人再回來,於是押着謝夫人帶人趕緊離開,又讓人將銀杏林裡的屍體帶走處理,免得被對方查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