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經理走開後,被叫作宋佳佳的女孩從座位上站起來,給我遞過來一個藍色的文件夾,“你先看這些材料,如果需要我再幫你找……對了,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對業務熟悉嗎?”
“嗯,我以前在宏發外貿公司,主要是做歐美市場的。”我回答。
“宏發公司?”宋佳佳蒼白的臉上兀的像蒙上了一層大紅布,一直紅到耳朵根。
“呃,你知道宏發公司?”
“嗯,聽說過。”
“我們老闆姓朱,你認識嗎?很瘦很瘦的,人特別苛刻。”
“我只是一個打工的,對老闆不感興趣。”
宋佳佳咬着嘴脣說道,語氣中透露出一股說不出的陰冷。
陌生人相見的尷尬與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突然流離在我和她之間。而她似乎在生我的氣,更不打算再說什麼,瘦弱的脖頸支着微微顫抖的頭部,像不堪重負的禾苗。
“嗯,你也是做歐美市場的嗎?”爲了讓進出鼻孔的空氣更加順暢一些,我只能主動搭訕。
“哦,我是學日語的,做日本市場......而且公司產品主要面向亞洲,沒聽說有出口歐美的意向。”宋佳佳淡淡的眉毛輕輕地向上一挑,臉色不那麼紅了。
“這樣啊。”我不知說什麼好了。怪不得徐經理說話陰陽怪氣呢,看來我是走後門進來專門受照顧的。可阿南一個普通打工的,他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耐?
片刻之後,遠遠地看見徐經理又走了回來,她依舊傲慢地昂着頭,板着臉,漠然地瞟了我一眼,隨即把目光轉向宋佳佳。
“宋佳佳,晚上陪山本先生吃飯,定榮泰飯店。總經理特意囑咐,要招待好客人,今後是否能夠合作,關鍵看今晚。”
“要我一個人去嗎?”宋佳佳怯怯地擡起頭,問道。
“嗯,當然是你一個人,你的客戶,你不去誰去?這次可不能再搞砸了!”徐經理臉上蒙上一層殘酷的灰色,語音像空竹一樣驀的抖高了。
宋佳佳像被無形的皮鞭抽打一般,瘦削的脊背佝僂起來,一頭濃密的棕色捲髮垂下來,額前的劉海遮住了臉上的陰雲。
“晚上你也一起去吧。”徐經理走之後,宋佳佳悄聲對我說。
“啊?還需要我參加嗎?我的日語不行。”雖然此刻的我很想討任何人的歡心,但還是推辭。
“我想讓你陪着我,不需要你說多少話......那個山本太......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眼神。”
眼前的宋佳佳是那麼的無助,激起了我強烈的同情心。看她的樣子,清秀、柔弱、楚楚動人,肯定會遭到客戶的騷擾的。我猶豫了一下,就點頭同意了。
下午下班,我們如約來到榮泰飯店,見到了山本先生。山本先生已經有六十多歲的年齡,中等個頭,身材瘦削硬朗,麪皮泛黃,臉上線條刻板乾硬,薄薄眼皮下是一雙精明的小眼睛,暗黃色,卻閃爍着晶燦燦的光,嘴巴乾癟,脣呈慘白色,上下嘴脣時不時的抿成一條直線,眼珠間或一動,像一隻冷箭射向宋佳佳。
可憐的宋佳佳像一隻慌不擇路的兔子,又像被關進籠子裡的小鼠,慌里慌張、驚慌失措,清秀的臉頰上莫名地會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
日本鬼子哩哩哇哇地說個不停,看起來相當的興奮。宋佳佳的話不多,紅着小臉,時不時低頭順眉嗨、嗨幾聲,算是迴應。
剛開始我還充滿戒備,一腔保護弱小女子的熱情,但是日本鬼子始終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我就在他們這奇怪的語言中感到疲倦了。
太無聊了,看見人家的嘴脣在動,眉頭時而皺起,嘴巴時而咧開,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簡直比猜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還讓人泄氣。
填飽肚子之後,爲了不讓睏意肆意滋生,我轉轉着脖子,扭扭身子。這才發現周圍全是衣着光鮮,神情怡然,眼神傲慢,牛逼的不得了的富貴之人,不由得我不感慨,而當一個憤青似乎要比學一門外語容易。
“咦,蘇小姐。”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分明是衝着我來的。
在這樣豪華氣派的地方竟然還能遇見熟人?
我驚訝地擡起頭,眼前站着玉樹臨風的邱海華,一雙含笑的眼眸衝着坐在座位上的矮矮的我。他今天穿着一件淺色條紋的體恤衫,灰白色的牛仔褲,陽光俊朗,竟讓我的半邊臉像火烤一般炙熱起來。
可是,我的臉騰騰冒着火,心卻如死灰般涼了下來。
如果他是一棵挺拔俊朗的白楊樹,他的旁邊正妖嬈地盛開着美麗的異木棉。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啊?比夢中的花蟬美得更令人炫目,一個粉色的披肩,半個裸露的酥胸,一雙傳情的眉目,一張性感的紅脣。這個女人的氣場太大了,炫目的讓人頭暈,讓人愛羨嫉妒的心要滴出血來。
女人美豔的光芒蒸發掉了山本嗚哩哇啦的滔滔黃河水,一陣靜默突然間降臨到我們身邊,靜得能聽見心臟咚咚的跳。
“蘇小姐,這麼巧,和朋友吃飯啊?”邱海華的聲音聽上去特別的微弱。
“嗯......這是我們公司的客戶,出來陪着吃個飯。”我像被女人施了魔法,嘴巴雖然在動,但眼睛卻一時難以從女人身上挪開。
“海華,這是你朋友?”女人伸出柔嫩白皙的手,她的勝利得到了充分展示。而這隻手更是將我打入失敗的深淵。連她的手都那麼的迷人,如果我是男人,肯定會抑制不住抓起來聞聞那股迷人清香吧?
“是,認識不久。”邱海華似乎在努力遮掩什麼。是啊,與我這個又窮又醜的女人相識難道不是恥辱嗎?
“呵,你好!”女人微微點頭,臉上的綻開花朵一樣的笑容。
她是在嘲笑我?抑或可憐我?這個世界上還有我這樣醜陋、俗不可堪的人?
我遭到羞辱般要緊了下嘴脣,我想努力做出一個笑容,即使不美麗,但有尊嚴,但剛剛吃過的大蝦皮似乎讓白牙羞紅了臉,牢牢的粘在了大門牙上。
沒有比這更丟人的了!一個人不漂亮再沒有修養,簡直就無可救藥!
我狠狠地抿着嘴,像防口臭一般,緊閉着嘴脣。
邱海華的臉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
笑!笑你個頭!
我真想衝他迷人的眼角來兩拳。
可是,他似乎笑得更開心了,肆無忌憚的笑容在他的臉上,不得不承認,很有魅力。我使勁咬着自己的脣,柔軟,有點血腥。
漂亮的異木棉彷彿不存在了,我無助的咬着脣,貪戀而羞愧地看着他,慢慢的,眼角神奇般的溼潤。
邱海華竟也傻了一般,嘴角咧得很開,但整個笑容卻僵住了,像看到什麼可怖的事物,黑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宛如清晨的露珠,晶瑩透徹,卻又禁不住風的吹拂,搖搖欲墜,心神盪漾。
驀的,宛如針扎一般,一絲疼痛鑽進他的眼眸,像一隻驚厥的雀,他擡起胳膊,徑直摸向我的頭頂。
一股溫熱,像火山爆發前的岩漿,出其不意一直從腳底傳到頭頂,滾燙的岩漿通過兩個不爭氣的眼眶涌出來。
“傻丫頭。”一抹別樣的笑容再次出現在他的臉上。
“海華,你這位朋友挺有趣。”
一聲黃鸝般婉轉的鳴翠打斷了癔症得要發狂的人兒。
一切都回復了,盤子相撞的嘎啦聲、大喊服務員的吆喝聲、談天調侃的嘈雜聲……
這樣如此高檔的餐廳竟如同農貿市場一樣嘈雜不堪,又像宰羊場一樣讓人心煩意亂。
異木棉一直在這裡。豔麗的面容,性感火辣的身材,讓人自慚形穢的高雅、美麗。像一記記沉重的皮鞭,抽在我的眼睛上、我的臉上、我的心上。
“邱海華,你幹什麼?”我伸出巴掌狠狠的打下邱海華放在我頭上的手,惱羞成怒、羞愧難當,“我現在陪客戶吃飯呢!”
又是一抹笑意像小老鼠一般鑽進他的雙眸,他若無其事地兩手相撫,“好啊,你們慢慢用餐,不打擾了。”他衝山本和宋佳佳點點頭,挽着異木棉的臂膀悠然走向附近的桌位。
“哇,好漂亮,一對金童玉女。”宋佳佳輕輕地感嘆,語氣中充滿了羨慕與讚歎。
山本又把熱烈的目光轉向宋佳佳,而我彷彿只是桌子上的一個粗陋的碗碟。
我悵然若失,黯然站起來,小心翼翼踩着光滑的地板,躲過自由自在在這裡自由呼吸說笑享用美食的人們,來到角落安放的沙發旁,回頭看看,邱海華和異木棉正神態安然面對面的坐着,他們的神情看上去親切而自然,而他們相得益彰的容貌足可以壓住整個酒店的豪華。
他們一定是情侶關係吧。我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澀。一個富有帥氣的男人擁有一個富貴雍容的太太,這是多麼名正言順的事,他們一定像童話中的王子和白雪公主一樣幸福,直至白頭到老,然後他們的孩子呢?依然會找一個同樣富有漂亮的男人或女人,白頭偕老,幸福一生,然後再有個富有可愛的女兒或者兒子......
我這樣的人呢?平凡、普通、打工掙錢、養家餬口,如果幸運的話也許能找個同樣平凡普通打工掙錢養家餬口的男人,辛苦操勞一生,如果幸運的話會無疾而終,如果不幸的話,會疾病纏身受盡病痛的折磨最後帶着一肚子放不下的心事撒手人寰,撇下平凡普通打工掙錢養家餬口的孩子獨自飲嘗人世冷暖、掙扎拼搏......
也許可屁蟲說得對,既然生在平民之家,就不能擁有思想,思想這個東西太害人了,它讓人不由自主的比較,讓人不知足,讓人想入非非從而帶來更多的痛苦。我應該傻乎乎地看待這一切,人生難得糊塗,我就當個傻大姐好了。我要笑,我要對着所有的富人、貴人哈哈笑,因爲我是一個傻子,視金錢如糞土、視功名如垃圾。
我正在努力說服自己尋求心理上的平衡,一聲尖銳的叫聲衝入耳膜,從而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放眼向聲音發源地看去,宋佳佳蒼白的小臉變成一塊大紅布,她正怒氣衝衝地站在山本的面前。
“山本先生怎麼可以這樣呢?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她說完這句話,抓起座位上的包,狠狠的一扭頭,頭也不回小跑着離開了。
山本氣急敗壞地圍着桌子轉了幾圈,兩隻眼睛紅紅的像兩個紅燈籠,最後他那雙紅紅的眼睛逮住了我,邁着大步,風一樣的衝我而來。
“你們公司是怎麼對待客人的?太無禮了!”天啊,他竟然會說中國話,我瞪大眼睛驚訝地看着他淺黃色的臉皮上泛起一層病態的紅暈。
“我要告訴你們老闆,我們的談判結束了!我很不滿意!我要找你們市的市長,這樣的招商環境太讓我失望了!”
他的中國話雖然有些生硬,需要豎起耳朵好好聽,但我還是聽明白了,看着他發怒的樣子,聽他說出的話語,我的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很快汗水浸透了衣衫,而鼻子上的汗珠浩浩蕩蕩的形成水流從鼻子尖上滾落下來。
“山本先生,請您一定不要生氣......我,我這就叫宋佳佳回來,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了,我也不清楚,我......”
“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別在這裡裝聾作啞!我要賠償,我白白陪你們吃了這頓飯,馬上給我賠償!要不然我要到你們市長那裡投訴!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天啊,他的中國話可真棒,連俗語都會說,而且對於中國國情也非常的瞭解,看來是一個不好對付的中國通。
偏偏我還沒有宋佳佳的電話號碼,公司其他人員我又都不認識,一時難以搬來救兵,我急得抓耳撓腮,對於這樣的外交事件真不知怎麼應對。
而在這個有辱國家民族尊嚴的關鍵時候,邱海華過來了,他高大的身軀往我身邊一站,我羞愧的真想變成個知了猴鑽進地縫裡去。
爲什麼每一次在我最難堪的時候都會有他出現?
“這位先生看上去挺有修養的樣子,爲什麼不知道尊重女士呢?”邱海華亮晶晶的眼睛撇向我,就如紅外線散射,烤的我的臉火辣辣痛。
“你剛纔對那位女士說的無禮的話,我都聽見了,請你不要再對這位女士大吼大叫了,即使你到了市長那裡,你說的那些話能拿到檯面上嗎?”邱海華站在山本面前足足高出半個腦袋,他不卑不亢質問。
山本的臉突然就漲得通紅,他左右旋轉一下身體,有些歇斯底里地說道:“不管怎麼說,我是客人,她不能撇下我不管!這算是怎麼回事?飯還沒吃完,人就跑光了,難道讓我這個遠來的客人來結賬嗎?”
“飯錢算在我的頭上,你放心好了,請你不要再爲難這位女士了。”邱海華靜靜地看着我,一雙好看的眼睛投射出柔和的光,這束光芒照射得我心頭一陣更猛烈的慌亂。
山本氣吁吁地被打發走了,我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所措地站在邱海華的面前,他高高的個子逼仄着我,讓我無法擡頭仰視。
“過來跟我們一起用餐吧。”邱海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使勁咽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說道:“謝謝你......不用了,我已經吃好了。”
“嗯......”邱海華轉過身體,回頭看看仍然有着優雅坐姿的異木棉,然後又轉回身體,眼睛裡流出銀子般亮亮的光,“那,我陪你在這裡坐會,好嗎?”
不容得我考慮,他已經捷足先登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我猶豫一下,坐在了他的對面。
迎面看見的是異木棉,迷人的眼眸中隱約有一絲冷峻和煩躁。
“你去陪你女朋友吧。”雖然自尊已經一敗塗地,但仍頑強的負隅抵抗,我用彷彿不屬於自己的聲音說道。
“哦,對不起。”邱海華想起來什麼似的,站起來,對我點了一下頭,向花枝招展的異木棉走去。
他高大的身影從我的面前離開,眼前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但卻空落了許多,像被什麼硬硬挖去了一塊,本來就已經成爲一攤爛泥的內心,現在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