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宇山和我們當年所見，景色大有不同啊。”鄧亮站在山腳下，看着這一座座挺拔而起的神峰，不禁發出感嘆。
巫岷一臉崇拜：“這是殿下的神通‘筆畫山河’。當日他以一筆一圖，便真正平定南宇山之亂。”
“國靈殿下的確是我見過的最強半神。”鄧亮盯着南宇山。當年他們這些前人來過南宇山，也跟那位山神打過交道，清楚山神的實力。沒想到，這位山神也已經敗在自家手中。
“當年，我們刻意留着南方的不少城邦，就是防止南宇山和夏國正面接觸。在我們預算中，至少需要一百年才能跟南宇山神正面交鋒。沒想到，殿下一個人便解決了我們的難題。”
看着天色，穿過洪水而下的日光有些刺目，鄧亮說：“事不宜遲，我要上去了。”
作爲陰神，他無法長時間在人間活動。只能借巫岷溝通陰陽的巫術，才能來南宇山找自家阿姐。
“鄧公，那人作爲南宇山邪神，可能跟您當年所見不同，需要提防。”
“不，你們留在山下，我自己去。”
“還是我陪您吧？”巫岷想了想，到底不放心鄧亮自己一個人上山，便在鬼怪、騎兵的保護下，攜同鄧亮一起登山。
到底是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弟弟，看到故人前來，狄夫人心中一嘆，揮手扯來一片烏雲，將鄧亮一行人拉到草廬。
看着風采依舊的故人，鄧亮目光愣了愣，然後拱手：“阿姐。”
“你突然過來，是永樂殿那人的意思？還是尚德宮的意思？”
“都不是。”鄧亮搖頭說：“是我自己的意願。我在陰間聽鄭夫人訴說當年之事，所以想來見見阿姐。”
“她嗎……”狄夫人眉宇間帶着幾分懷念：“姐姐現下如何？”
“冥土沒有楊氏男丁，鄭夫人是楊氏地位最高的長輩。殿下命她主持楊家祖祭，香火傳承。”
裴磊在姐弟二人對話時，很知趣的跟巫岷打眼色，他們這些外人悄悄離開，給姐弟倆留下私人空間。
“行了，別擔心，讓他們姐弟倆慢慢說。來來來，你跟我聊聊，你們跟雷神殿的約談。我能感覺到，夏國附近出現不少提恆達，那些自私的雷神肯幫你們，你們夏國許諾什麼好處？”
他一副自來熟的模樣跟巫岷勾肩搭背，嚇得巫岷心驚膽戰。
作爲巫覡，巫岷能感受到裴磊身上的充沛神力。只要裴磊願意，一掌就能抹殺自己。
可面對夏國隱秘，巫岷不敢隨便透露，連連搖頭：“殿下和神霄主的神約，我等怎麼敢隨便過問？”
巫岷謹慎道：“如果大神好奇，可以自己詢問永樂殿。”
這是一位天神，長生不死的神祇。說句不好聽的，自家殿下能懲戒狄夫人，清算夏國多年來的冤孽，但面對這位閣下，卻半點辦法都沒有。
說到底，這位雷神到底跟雷神殿關係如何？不是他們這些外人可以質疑的。
“不能談隱秘，那就談談可以說的。雷神殿和夏國的合作，目前已經進行的，總可以說說吧？”
巫岷想了想，簡單描述目前邊臺那裡的電氣建設。
聽到電氣文明後，裴磊冷笑幾聲：“老傢伙要跟太陽神搶活嗎？晉升失敗後，果然急了。”
想了想，他又看向巫岷。見這巫師一臉忐忑，不免散去心中的怨氣。
歸根究底，他對雷神們的怨恨跟夏國無干。
“看你也不願意多說其他。來，幫我講講他們姐弟的事。”裴磊雖然從狄夫人口中得知不少，但關於鄧亮之事，也是今天才聽說。
巫岷看看裡面的情況，低聲道：“狄夫人是我們先民初代統領狄都尉幼女。”
當年先民穿越，有兩位都尉帶兵而來。那時候，以武力爲尊。狄都尉和另一位同伴率先憑藉武力佔據高位，團結最初的先民。反倒是許多世家弟子被武人壓制節節敗退。哪怕烈公在那時候都吃了不少虧，只能坐守九宮城。
巫岷：“天角城之禍，大神知道的可能比我多。鄧氏和狄氏都是天角城留下來的遺孤。鄧公更是狄夫人親手撫養長大，情同姐弟。”
在太平之禍後，烈公自裁謝罪。九宮城內風起雲涌，狄媛和鄧亮作爲天角城遺孤，便是這一支漢民的首領。
“當年楊氏迎娶狄夫人，可能也有這方面的考量吧？當然，在狄夫人死後，那些天角城遺孤徹底融入九宮城，鄧公在其中居功至偉。”
草廬內，姐弟二人對坐。
看着自家容貌如舊的姐姐，鄧亮低聲道：“抱歉。”
“……”
“我聽鄭夫人說了之後，才知道，原來阿姐當年——”
“不要說了。”狄夫人攔住鄧亮：“當年的事，現在不用再提。姐姐不想跟你見面後，還要談論他的事。”
鄧亮臉色有些複雜，狄夫人勉強一笑：“說說你現在的情況。永樂殿那人開闢冥土，你在幽都可好？”
“我剛剛甦醒，不過有香火祭祀，過得還算不錯？畢竟如我這等，都在靈宮享受着國祀，只是家祭時未免有些冷清。”
“你這一脈人丁稀少，而且一個個早夭的快。”狄夫人道：“你那大孫子，也該成親了。他身體不好，萬一有個好歹，只剩下一個幼弟，如何傳承家業？”
鄧亮諾諾稱是。
兩人聊了聊九宮城近些年的發展。但鄧亮剛甦醒不久，知道的事情還沒狄夫人多。
說了一會兒，狄媛失笑道：“你這當祖父的，怎麼你家孩子的事情，還沒我瞭解清楚？”
“畢竟剛甦醒。我們這些人的靈魂歸入國靈懷抱，是最近冥土開闢後才擁有意識。當然——”鄧亮看了看狄媛，小心翼翼說：“只不過這些靈魂中缺了一部分。”
狄媛神色一暗，可到底關心自家那幾個孩子，豎起耳朵聽鄧亮說。
“烈公那些先民魂魄不存，據說被沉入九幽之地。”
提及這，狄媛沉聲道：“這件事姐姐知道。在我化作怨靈之體時，曾經設法潛入大地深處尋找九幽。”
先民，那裡面不僅僅有烈公夫妻，更有狄媛的兄弟姐妹以及父母師長。
在怨靈封神後，狄媛無時無刻不想把先民亡魂救出。
“但九幽之地十分詭秘，跟你們演化的冥土還有不同。想要從那裡救人，必須要最頂級的神器以及頂級大神的實力。”狄媛苦笑道：“姐姐競爭大地母神的寶座。一方面復仇，一方面救人……但南宇山被永樂殿那位摧毀，皇騰碎片也在祂手中。”
“姐姐是沒希望了。”
狄媛冥冥中有預感：這次，便是自己終了數十年恩怨的時刻。不論結局如果，自己都會消亡。
“回頭告訴永樂殿那人。想要救回先民，必須擁有地母七神器級別的強大神器。還要擁有主神級別的實力。如果實力不到，你記着別讓祂胡來。看得出，這位國靈可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主。”
“明白。”鄧亮隨後說起那些嬰靈：“據說，嬰靈可能在豐饒之母手中。殿下正在設法和地母神交涉，打算將這些孩子贖回。”
狄夫人目光閃了閃，神色間的戾氣有些緩和。
“如果……如果那幾個孩子能救回來。嗯，他們應該無法復活。最大的可能就是作爲陰魂在冥土生活？那時……”
“我會照看他們的。”鄧亮當然明白狄夫人在想什麼：“阿姐，說到底您也是先民之後。何必跟九宮城鬧得這麼僵？”
“只要您肯回來——”
“不可能的。當我以怨靈之體徘徊於世的那一刻，便註定無法和九宮城善了。”狄夫人淡然一笑：“你剛甦醒，所以你不知道。”
“姐姐加入南宇山聯盟後，明裡暗裡針對九宮城許多次。有很多士兵就是中了我的陷阱，因此家破人亡。”
“迴歸九宮城？你讓姐姐如何跟那些亡靈相見？”
“姐姐我要對那個人復仇，可這些亡靈難道不可以對我復仇？”
“永樂殿那位……”狄媛皺皺眉：“姐姐不喜歡他。但不得不說，他是最明白的人。”
所以打從一開始，姬樂就沒指望讓狄媛回來。哪怕狄媛加入夏國冥土，有望爲夏國添加一位半神，姬樂也根本沒有考慮。
站在姬樂的道義，站在姬樂的立場，不容許他這麼做。
“祂做得很好，他將我的生前和死後割裂。”
“尋‘那個人’的亡魂，幫生前的我報仇，了卻楊氏多年悲願。但是死後的罪孽，必須由我自己來還。”
“可……可假如找不到姐夫呢？”鄧亮脫口道：“冥土衆人甦醒，唯獨姐夫和大侄子不在。他們的靈魂很可能已經消失！如果殿下無法將他找回來，姐姐打算怎麼做？”
狄媛盯着他看了看，忽然一笑：“國靈承諾，並立下賭約。他都不着急，你操什麼心？等賭約期限到了，端看祂怎麼做。”
但我擔心你和國靈啊！
從鄧亮的角度，他既不希望姬樂完不成賭約，但也不希望自家阿姐出事。
“坦白的說，楊氏那件事雖然做得狠。但作爲既得利益者，我們無法對楊氏的作法提出任何異議。”
畢竟鄧亮兒子、孫子，都是依靠楊氏的犧牲才得以降生。
“然而……作爲阿姐的弟弟，我憤恨姐夫的作法。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他……”
“希望他什麼？希望他換一個人犧牲？還是事先跟我通氣？”
鄧亮欲言又止，最終一臉頹然道：“換一個人，不還是要其他人受苦？阿姐的性格如何肯做？最大的可能，不就是阿姐在得知真相後自我犧牲？但這樣做，比現在更加殘酷。”
在知道真相後的艱難抉擇，還不如這一時的難得糊塗。這一點，鄧亮很明白自家姐夫的選擇。
狄媛愣了愣，反問：“你覺得，我知道這件事後，會支持‘他’。”
“會，當然會。”鄧亮苦笑道：“雖然我這外人不該多說。但我明白，阿姐當年和姐夫都是一類人。以阿姐的性格，雖然會悲嘆、憤怒自己的遭遇，但最終仍會選擇跟姐夫同樣的方法吧？”
但立場截然不同。
楊柯祖父是爲延續夏國，是爲讓自己父親的犧牲沒有白費，爲了楊氏的悲願與壯烈。
而狄媛，如果她當年真的如此選擇。恐怕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更多是爲大義，還是爲給天角城的父族贖罪。
“我自己都未必明白自己的想法，更何況是你？”
所以，狄夫人才刻意找來南宮氏，想要南宮氏和楊柯，來模擬當年的場景。
面對同樣的處境，南宮氏會如何選擇？
在悲苦後，她是放棄一切，脫離苦海，讓楊柯一個人扛起楊氏的宿命。還是打算自己跟楊柯一同面對？
“不僅僅是阿姐，就算是大夫人不也是如此？”
“我們當年是什麼環境？”
“天主厭棄後，所有幫助過我們的天神統統離開，無數妖魔紛紛來襲。那幾乎稱得上我們九宮城最黑暗的時刻，舉世皆敵。在這個時刻，多少人爲了保護這彈丸之地而捨生忘死？”
“靈宮十巫爲此換了兩代，和楊氏並列的幾個九宮城大族全部絕嗣。在這種情況下，姐夫帶着我們這些志同道合的人站出來扛鼎。縱然我們心中有萬般委屈，最終也會爲了這個國家選擇犧牲吧？”
“……”
是嗎？換成自己，換成自己一開始得知事情的真相，自己真會站出來？自己有阿弟他說的這麼大義嗎？
狄媛心頭沉重。
如果自己真有那麼大義，最終有爲什麼跟那個人決裂？三個無辜孩子的性命，最終讓自己怨氣難忘，成爲一個復仇的亡靈。
罷了，這一切等賭約之日在見分曉。
狄媛壓下錯雜的心緒，對鄧亮說：“有一件事，姐姐要拜託你。”她張開嘴，輕聲說了一句話。
鄧亮身子一震：“這……”
“聽姐姐的，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阿姐，如果您真掛念此事，何不自己去永樂殿？”
“九宮城……姐姐是不願意再踏足了。”
半生悲苦半生歡。在天角城破滅後，九宮城承載了狄媛生前的一切。在冷靜下來，尤其是冥土故人們甦醒，她實在不願意踏足這片故地了。
“此時到此爲止。楊氏之時，姐姐不願再提。說到底，對國民而言，這不過是一件小事，除了我們這幾個當事人外，又有誰在乎？”
“是啊，千年之後，不過青簡之上的寥寥幾筆，甚至連提都不會提及。”
不過一些孩子的死亡，在竹簡青史上僅僅留下一行小字，連名字都不配擁有。
後世若有人讀到這一篇歷史，或許更多是讚歎楊氏的大義，或者隨便指着幾句殘忍。又有多少人肯設身處地，在他們這些人的角度想一想？
“所以說，姬樂殿下才真正當之無愧啊。”
……
萬國之庭中，幾位國靈達成最初默契後，姬樂便默默退回來。
臨走時，圖穆跟他說了幾句話，讓姬樂心中鬱鬱不樂。剛坐穩，便見一陣陰風吹過，有一位中年男子走入永樂殿。
“鄧亮拜見殿下。”
“你是……”姬樂反應過來：“鄧愷祖父？”
“在下方纔前往南宇山拜見阿姐。”
姬樂皺皺眉，問道：“想必她沒有同意你的話？”
“對。”
“意料之中，她是明白人。”姬樂閉目想了想，對鄧亮說：“你去找霍驃姚，跟他一起前往那處祭壇，將孩子們救出。順帶，去把楊柯找來。最後，再去見你姐姐，請她來……罷了，本殿去南宇山。將這件事徹底了結。”
見姬樂打算快刀斬亂麻，鄧亮驚喜問：“殿下找到姐夫的靈魂了？”
“有點眉目，你速速去吧。”
打發鄧亮下去，姬樂走出永樂殿，望着巍巍宮門，不覺發出一聲長嘆。
就在剛纔，萬國之庭離開時，圖穆的一番話讓他極爲觸動。
“我等國靈乃國之化身？殿下以爲，和國君有區別嗎？”
“我當然明白圖穆閣下的意思，但終究是放不下啊。”
國靈，畢竟不是國君。不可能長久干涉國家的正式運行。不然，諸位國靈紛紛站到前臺，親自管理國家，那不就是一位位長生不死的國王嗎？
剛纔圖穆明確指出：“如果殿下長久這樣下去，親自管理國家運作，反而對你自身，對你的國家不利。”
國家，豈能容忍長生不死的王？
而且姬樂的干涉，也容易讓國民產生依賴感。
國靈就是國家化身，天然親和國民。所以，姬樂的命令有時候比楊柯更管用。如今在靈宮中，姬樂明明沒有怎麼努力運作，便已經讓所有人歸心信服。
長久下去，國中再無雜音，徹底被姬樂同化。
盯着鄧亮離去的方向，姬樂自語道：“這件事，應該是我最後一次正式插手夏國運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