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譚振幾乎是頭一捱到枕頭就睡着了,從決定去偷寶石的那一刻起,他的身體和心理無時無刻不處於緊張和興奮的狀態,現在終於能放鬆下來。
似夢似醒間,他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
那時候的他還很小。對於成年人來說纔到腰際的桌子,對於他來說就是城堡。
他在一排長長的木質桌子底下鑽過,焦急地想要躲起來。
那似乎是一個躲貓貓的遊戲。
等他蜷縮在一個角落,覺得應該不會輕易被人發現時,他又開始迫切地希望能被人找到,因爲那等待真的是過於漫長。
突然,一陣手風琴響起,他擡頭,看到教課的女老師怒目圓睜,教鞭在他的肩上一下下地抽打。而他的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多了一把沉甸甸的手風琴。
原來那悠揚的樂曲出於自己的指尖。
他用心點着節奏,想要配合女教師用教鞭打在肩頭的節拍,然而,無論怎麼努力,他總是出錯。
他停了下來,想要認慫求饒,或者直接色|誘對面的人,他似乎很清楚任何女人對於他都沒有抵抗力。
可那惱人的手風琴聲音卻怎麼都停不下來。
良久,譚振才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吐了口氣,把手伸向壓在枕頭下面的手機。
原來是他的手機鈴音在響。
“喂?”譚振接起電話,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在哪兒?”蘇朗的聲音從話機中傳來,尖銳刺耳且有幾分迫切。
“哦,”譚振起身,拿起牀頭的白開水,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噩夢讓他整個人像是被汗洗過,他起身走向浴室,“睡覺呢。”
“我問你在哪兒,不是問你在做什麼!”蘇朗喘息,語氣變得越發不耐煩。
“哦,”譚振打開浴室的燈,非常不舒服地閉了閉眼,等眼睛適應了一些光線之後,才又緩緩睜開說,“當然是在我自己的家啊。”
“發地址給我!”蘇朗這才稍微恢復了神智似的,把語氣收於平和。
“你要過來?”譚振打開淋浴,又關上問。
“我想要你,現在,馬上,一刻也不能等。”蘇朗又恢復到了往日那副渣男模樣,對自己的欲|望從來不遮不掩。
譚振苦笑,看着鏡子裡頂着亂髮的自己,無奈地提醒對方:“哎,你不是說,咱們現在不再是主客關係?”
“人的身份是很多變的,我現在就想花錢買個痛快,這錢你賺還是不賺?”蘇朗顯然很明白怎麼快速粗暴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譚振不知道怎麼地,第一次有點看着錢在眼前不想伸手去賺。並不是他厭煩蘇朗,而是有點不想再把彼此的關係迴歸到“主客”。
他繼續苦笑,把頭伸向鏡子,擡手撥弄碎髮,片刻後,或許是想到了那些催款的短信,回了一句:“那好,發定位給你。”
譚振發了定位,就開始沖澡,一邊沖掉身上已經逐漸乾涸的汗水,一邊回味之前做過的那個夢。
回想起來,他不完全覺得那是噩夢,但也並不美好。
那樣的夢,他不是第一次做,卻能從同樣的夢境裡感受到不一樣的感覺,有時候是欣喜與愜意,有時候又像今晚這般的壓抑與不安。
他隨便弄了點沐浴露,快速衝了個涼,換上乾淨的T恤和短褲。
才幾分鐘的功夫,手機又響了。
“我不上去了,在你家外面的這個巷口,抓緊時間出來,三分……不,三十秒內。”
譚振對着已經黑屏的電話,傻愣了幾秒,快速出門。
他已經完全清醒,不介意能趁着這點清醒多賺點錢,小跑到巷口,遠遠就看到蘇朗的銀灰色跑車停在路燈下。
他走上前,車門高高擡起,他低頭剛鑽進車裡,迎面就對上蘇朗溫熱的脣。
譚振擡手扶住蘇朗的肩膀,他覺得這個姿勢不是很舒服。
蘇朗像是明白了他的意圖,順手在車前端的操作面板上按了一下,譚振身下的椅子緩緩向後展平。
“在這?”譚振抓緊時間問蘇朗。
蘇朗只是低低地哼了一聲,就又迫不及待。
“真……的?“譚振又慌忙確定一遍。
“你什麼時候開始挑地方了?”
蘇朗不滿地擡頭,手掌撐着譚振的腦袋,拇指摩|挲對方眼角的淚痣。窗外的路燈剛好映亮譚振的臉,那眼神已變得迷離,嘴脣張合,喉結輕微滾動。
憑蘇朗閱人無數的經驗,他看得出譚振已經被他剛纔那綿軟一吻撩起了欲|火。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與對方做那種事,但這種情難自已的表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或者說,是“真”情難自已的表情。
蘇朗的拇指一點點地從譚振臉龐劃過,順着他的鼻樑、脣瓣,最後遊走到喉結,然後低低地俯下身,在對方喉結上輕輕一咬。
“快,來吧!”終於,譚振也迫不及待,不再糾結此刻身處何地。
車子猛烈地上下起伏,伴隨着譚振痛苦的悶哼,好一陣後,蘇朗扣好皮帶坐回駕駛位。
譚振則看着自己的身子一點點地變成透明,並不急着去找衣服來穿。
“對不起!”良久,蘇朗說出這麼一句,把副駕駛的位置恢復到原狀。
“心情不好?”譚振輕聲問。
蘇朗不回頭,這種明知道有人在身旁,卻又因爲看不到而不用在乎對方表情的感覺,讓他覺得很安全。
他深吸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就是想找個人來玩玩。”
“哦。”譚振發出笑聲,但表情並不開心,他撥弄手指,側臉看蘇朗。
蘇朗睫毛微微顫動,高挺的鼻樑和英俊的側臉形成一個完美的剪影。
譚振擡手在對方面前擺了擺,見對方沒反應,便又開口:“我這個人雖然好奇心很重,但嘴巴還是很嚴的,你有什麼不開心的,都可以說出來,傾訴有助於排遣心裡的不快嘛。”
蘇朗心想,這恐怕是譚振這種人最喜歡做的事情,躲在陰暗的地方,聽那些有權有勢有錢的人大倒苦水,來尋求內心的平衡。
蘇朗無奈地搖頭,他的苦水豈是譚振這樣的無名小卒可以理解的。
譚振耐心地等待,其實,他的顧客裡也有那麼一類,雖然外表強悍,但內心往往柔弱的宛如嬰孩。
這樣的人,有他獨到的可愛一面,他不確定蘇朗是不是這一類人。
“我可以再親你一下嗎?”良久,蘇朗閉上了眼睛,仰頭靠在椅背上,明明是他想親人,卻等着譚振主動上來。
譚振沒有開口再說一句話,一點點挪動身子,捧着蘇朗的腦袋,緩緩地把它掰向自己,然後送上一個綿長而深切的吻。
第十七章
蘇朗在做內心最後的掙扎,他需要用一個吻來判斷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位置。
顯然譚振經過了考驗。
因爲,他得到的那個吻裡不夾雜一絲的諂媚與討好,宛如一股清泉,甘洌純粹。
“董明澤是我爸的情人之一,”終於,蘇朗決定接受譚振的意見,把心裡的苦水往外倒一倒,“這些年,凡是他的情人,我都要搶過來玩一玩。”
譚振知道在男女關係方面蘇朗極爲混亂,但沒想到他居然可以搶自己老爸的女人。
“因爲這都是他欠我的,很多年前,他娶了我媽,騙了我外公家的錢,卻又對外面的女人朝三暮四,害得我媽精神失常,所以,他想得到的,我都不願意讓他得逞。”
“小時候,我在他帶回來的那些女人睡着的時候,剪破她們的連衣裙,扭斷高跟鞋跟,把手包丟進馬桶。長大後,我才發現,用一些手段,讓那些女人和我一起出現在他面前才能讓他微微變一變臉色。”
“我是個變態,我們一家都不是什麼好人。”
蘇朗說完,勾起嘴角,像是對自己這些年來戰果的肯定,然後頭也不回地問譚振:“我很幼稚,是不是?”
過了半晌,譚振才笑着回:“或許是你的青春期比較漫長?”
“青春期?”蘇朗突然大笑起來,他被一家人當金絲雀似的養着,難道就是因爲這該死的青春期嗎,“哈哈,青春期……那你的青春期呢?”
“我?”
看似只有一個人的車裡,譚振的聲音響起:“我父親是大貨車司機,在我八歲那年因爲疲勞駕駛,出車禍連環追尾,撞死了一對夫妻,他自己也去世了。因爲全責,加上爲了省錢保險上的不全,我們那個原本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子賠出去兩條人命錢,就過得更慘了。”
“所以,青春期對於我是不存在的。你知道嗎?我們窮人家的孩子,連叛逆的資格都沒有。”
譚振話音未落,蘇朗的腦袋轟地響起,原來譚振對於錢的執念,是從這裡來的。
就算十幾年前的理賠方案沒有現在這麼高昂,但兩條人命怎麼說也得有近百萬了。
蘇朗知道,在十幾年前,一百萬意味着什麼,便對身邊的譚振斗升幾縷敬佩。
“或許……”蘇朗微笑着回頭,看了一眼他根本看不到的人,說,“或許是你的青春期來的比較晚?”
譚振失笑,連連點頭:“哈哈,或許吧。”
“哦對了,”蘇朗突然岔開話題,想起了那個還揣在自己口袋裡沒有脫手的戒指,問,“那枚海藍寶戒指,你確定是從展會上偷回來的?看起來很普通啊。”
終於說到正事了,譚振清了清喉嚨,立刻來了精神:“確實是那個土耳其富豪的收藏,展牌上寫着估價七萬美元呢。”
“才七萬美元?”蘇朗嗤笑,爲譚振那興師動衆的一晚上感到不值,“以爲你那麼愛錢,會挑最貴的拿。你知不知道里面有一件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從俄羅斯烏拉爾山脈採回來的裸鑽,價值700萬……美元。吞那個不是比你吞一顆戒指風險小很多?”
譚振反倒失笑了,但蘇朗能聽得出那聲音裡帶着一些窘迫。
他說:“我第一次當小偷,沒……沒什麼經驗,哈哈。”
蘇朗不再拿言語戳譚振,無奈地隔着褲兜捏了一下那枚小巧的戒指。
突然,街頭的路燈熄滅。打進車裡的光線從昏黃的橙色變成了清晨特有的青灰色。
譚振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地恢復,開始躬身找散落在座位旁邊的衣服往身上穿。
蘇朗終於又能看到譚振那張帥氣的臉,在青灰色的晨光裡微微勾了勾嘴角。
車窗外的倒後鏡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佝僂着身子拉一輛賣早點用的小車。譚振看到她,問蘇朗:“你餓了嗎?”
不提還好,一提蘇朗纔想起來,前一夜連晚飯都沒吃,就被老頭子叫回去挨訓,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餓了。”蘇朗答。
“我請你吃點好吃的吧?”
譚振打開車門,下車,快速跑到老婆婆身後,推着那輛早餐車往前走。
蘇朗也從車上下來,不慌不忙地跟在譚振身後,聽他用外地方言和老婆婆說着話。
到了路口,老婆婆笑眯眯地支開攤子,熱上油鍋,洗了洗手就去揉早就準備好的麪糰。
“吃這個?”蘇朗的肚子咕咕叫,但對小攤子的衛生條件很不放心。
譚振笑着點頭,輕輕拍了拍蘇朗的手背:“安心啦,老太婆在這兒賣了二十多年糖油糕,你能吃到頭一鍋都是福氣。”
果然,沒幾分鐘後,揹着書包的學生和夾着公文包的上班族,開始自覺地站在他們兩人身後排隊。
看來這攤子果然是需要幾分福氣才能吃得到的,蘇朗便也不再多慮。
“呲啦”油餅下鍋,再撈出來已經變得兩面金黃,酥脆噴香。
譚振付了錢,捏了兩隻餅,推着蘇朗往旁邊走。
兩人吹着熱氣,靠在路邊的護欄上,啃着手裡的糖油糕。
一滴油花從譚振脣邊飛濺,直接滴落在蘇朗的襯衣上,迅速暈成淺金色的一片。
他有點兒慌忙,連忙上手去摸,卻不料越抹越多。
“對不起啊,”譚振笑自己莽撞,“回頭我陪你洗衣費吧。”
蘇朗吃一口滾燙的糖油糕,半張着嘴呵氣,含含糊糊地說:“不用,丟了就好。”
譚振笑,默默點頭,換到蘇朗另一邊站着。
天一點點地亮起來,路上漸漸形成車流,蘇朗那輛豪華的跑車在這老舊的居民區開始顯得突兀。
一隻糖油糕吃完,蘇朗便進了車子對譚振說:“戒指我會盡快出手,沒錢的話我可以先借給你一些。”
“啊?”譚振疑惑,這大半夜把人叫出來在馬路上震了一場,原來是不付錢的嗎,然後想到對方之前轉過來的那兩萬,又氣軟了,笑着揮揮手,回,“好說。”
跑車開走,捲起一陣糖油糕的香氣,譚振準備回家再補上一覺,卻在馬路對面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雅,大清早的,穿着露肩膀頭的破洞毛衣和超短的黑色皮褲,頭髮像是被人丟了一枚炮仗,炸得亂七八糟。
“你……怎麼在這?”譚振過了馬路問小雅。
小雅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問:“振哥,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破壞這一行的規則啊?”
譚振笑,猜到小雅看到了一些什麼,便說:“他不是我客戶啦,他是我男……唔……”
不料,譚振還沒開口,就被小雅迅速上前捂住了嘴巴。
“男朋友”那三個字,譚振是怎麼都沒說得出口。他本來是準備,像騙鄧小仙似的騙一騙小雅呢。
“振哥,你每天遇到的男男女女那麼多,隨便挑一個來做伴侶吧。無論男的女的,只要你喜歡就好,能不能不要再和那個人走在一起啦?”
“小雅,你說什麼呢?你認識那個人?”譚振有點不解地看着小雅,心想,這金剛芭比莫不是暗戀蘇朗的狂熱粉絲?
“不認識!”不料小雅卻硬生生吐出這三個字,“我是爲了你好,振哥,離他遠點行不行!”
譚振被小雅這番話弄得莫名其妙,他把猜測換了個方向,小雅暗戀的不是蘇朗,難道是自己?
他不禁渾身一個哆嗦,想到之前在小雅的出租屋裡,對方熱烈而迷離的眼神,不由地吞下一口唾沫。
“那什麼,我還有事兒,先走了啊!”他雙手揣進短褲口袋裡,順着小路一溜煙跑回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