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棘州有特產叫做脆棗,是用新鮮大棗曬乾後製成的一種零嘴,鬆脆香甜。崔銘旭嚐了幾個,味道挺好,想起齊嘉好象挺愛吃零嘴。心思一動,親自挑了三大筐。怕被齊嘉退回來,只能上表說是進貢給宮裡的。反正皇帝對齊嘉好得很,有這種東西,必定不會落下齊嘉那一份。

崔銘旭想想就覺得氣堵,給齊嘉塞點東西還得經過那個皇帝的手,可也沒辦法,誰讓人家現在處處壓着他呢?

不久京城那邊來了信。崔銘旭一聽通報,跳得三尺高,搶到手裡把信紙展開一看,卻是寧懷璟寄來的,開首第一句就是:「銘旭啊,那個叫脆棗的挺好吃的,你進貢的?還有沒有?」

沒了!要想吃,自己跑棘州來摘。後面那些絮絮叨叨的廢話也懶得看,崔銘旭把信紙揉成一團剛要扔,回身一想,這皇帝安的什麼心?連寧懷璟這個吃飽了不幹事的都有份,那齊嘉還能分到幾顆?

小傻子呀,又被欺負了是不是?心下不捨,把揉爛的信紙再打開,齊嘉始終不回信,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看來還得從寧懷璟嘴裡撬出些什麼。

半夜裡,崔銘旭坐在書桌前,一字一字斟酌着回信,繞着彎子曲曲折折地問:「兩地相隔萬里不通音訊,不知京中衆友近況何如?愚弟甚爲憂心。還望賢兄多方打探照顧。」

心不甘情不願地乖乖隨信再送上三大筐脆棗。專挑個頭大的,一邊看着馬車走遠一邊想,最好一不留神噎死那三個沒良心的。

心神不寧地等了半個月,寧懷璟的信又來了,照舊是薄薄的一張破紙,一句「銘旭兄」叫得親親熱熱,可以想見他一邊啃着脆棗一邊提筆的得意模樣。

崔銘旭捺下性子往下看,一陣冷笑。好個寧懷璟還真幫他把京中衆友的近況打探清楚了,什麼徐客秋正同黃閣老的孫女相親啦,江晚樵毫髮無傷地從西域回到了京城啊……啊,還有,春風得意樓裡又新來了個花魁,叫小倩,才十六,長得那叫一個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大半頁紙的什麼「絕代有佳人」、「一顧傾人城」的形容。臨末了,不鹹不淡地提一句:「小齊大人外調去江南了。就在你出京之後。銘旭你不知道?」

我怎麼能知道?手中用勁,指甲在信紙上摳出兩個大窟窿,崔銘旭一陣氣苦。這可好,六大筐脆棗,齊嘉一顆沒撈着,全都便宜了這羣看笑話的了。

那邊的寧懷璟還好意思在最後寫:「這脆棗真不錯,銘旭啊,還有沒有?」

還記着吃,也不怕吃多了爛舌頭!

一天又一天,脆棗送去了不少,齊嘉卻依舊音訊全無。

小傻子心地好,對旁人可從沒這麼絕情過,怎麼輪到他這裡就這樣了呢?崔銘旭好生哀怨。

崔銘旭忙前忙後,回到府裡也是沒精打采的。剛坐定,肩頭「嘩啦啦」落了一肩的灰土,頂上的瓦片鬆了。也虧得這裡不下雨,否則一場暴雨下來,這府裡都沒法待人了。崔銘旭拍着肩上的塵土慶幸。

剛來的時候還不習慣,髒了一件新袍子,生了大半天的悶氣。現在都習慣了,髒了就拍,也沒什麼大不了。管家說快秋收了,家家都不得空閒,等過兩天再找人來修修。那就再等兩天吧,這裡不比家裡,他臉色一陰,就有人小祖宗長小祖宗短地哄他。

崔銘旭勾着嘴角自嘲地笑,要是天天像剛來時那麼看什麼都不順眼,瞧什麼都火大,他也就別幹別的了,坐這兒生氣都生不過來。

伸手去端几上的茶盅,茶盅邊還擺着封信,難不成又是寧懷璟來要棗兒了?崔銘旭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指尖一頓,眼睛倏然睜大。

「匡啷」一聲,顫抖的手背推倒了茶碗,崔銘旭趕緊抓起信要拆,手指抖得連信都快拿不住。

黃褐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着「崔銘旭」二字,工整有力,規矩得好似剛學寫字的孩子。認識的這麼多人裡頭,還有誰寫字是這麼橫平豎直一絲不苟的?

心中一陣狂喜與驚異交錯,崔銘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這字跡,不是齊嘉還能有誰?

薄薄的一張紙疊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塊,捏在手裡彷彿輕如無物,顫着手指把它慢慢打開,崔銘旭忐忑地猜測着,齊嘉會說些什麼呢?應該原諒他了吧,都回信了,說明終於肯跟他說話了。一定是心疼他了吧,棘州哪裡是個能住人的地方?也不知道齊嘉那邊怎麼樣,新任蘇州刺史就是書院裡窮得只能啃冷饅頭的那位,成天就知道抱着本書念個沒完,無趣又木訥,齊嘉怎麼受得了他?

一邊猜着一邊手裡也不閒着,抖抖索索地,終於把信紙給鋪開了。白紙黑字鮮明得不能再明白,崔銘旭千言萬語都涌到了嘴邊。

偌大一張白紙,赫然只有兩個大字。橫平豎直,一絲不苟,規整得好似剛學寫字的孩子的筆跡。

喉結滾動,呆呆看了半晌。只聽「嘩啦啦」一聲響,頂上的塵土天女散花般灑了下來。

果然,被挑唆壞了。

昨天剛洗乾淨的袍子被落個正着,灰頭土臉的崔銘旭捧着信,喜憂參半。

齊嘉的信總是很短,兩字成一行,不冷不淡。崔銘旭說:「天涼,記得多穿些,江南溼冷,別凍病了。」

他說:「還好。」

崔銘旭又說:「棘州這邊颳大風,不知道江南如何?」

齊嘉說:「還好。」

敷衍疏遠的兩個字,冷淡又客套,崔銘旭挖空心思挑起的話頭總被他結結實實地擋回來,一個字都吝於多給。

崔銘旭實在找不着法子了,昧着良心把那位新任蘇州刺史、他從不理睬的昔日同窗大大誇了一通:「德良兄宅心仁厚、志向高潔、敦厚賢良、溫潤謙遜,又得文采斐然、才幹異常,在蘇州必是明鏡高懸,愛民如子,得萬民敬仰、交口稱頌。吾心嚮往之……」拉拉雜雜塗滿了三大張信紙,邊塗邊抽嘴角,這回說的是旁人的事,又是和齊嘉一起共事的,他總該給點面子吧?

打開回信一看,差點沒氣暈過去:「是啊。」還是兩個字,連崔銘旭三個字都懶得叫了。

齊嘉哪來這樣的本事?自然是有人在手把手地教。

崔銘旭撕又捨不得,不撕又氣不過,把手指捏得「啪啪」作響,對着書桌上的那方硯臺暗暗起誓,別叫他知道是誰在背後挑唆的,以後定把他綁上石頭扔進江裡去祭河神!

落筆回信時,卻是若無其事的口氣。在外頭混了小半年,喜怒不行於色的本事倒是學會了些。繼續跟齊嘉胡扯:

棘州犯旱煞,每年都要在城外的江邊搭起祭臺祭河神求雨。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矩,世世代代都不敢冒犯。每年祭神的這一日於是也就格外熱鬧。十里八鄉的神婆神漢都要趕來,穿紅着綠,渾身上下「叮叮噹噹」地響,臉上東一塊木炭黑西一塊豬血紅,賽過京城那位春風嬤嬤。他們你跳大神我請地仙,羣魔亂舞神佛亂躥,周圍滿滿圍一圈看稀奇的人,人堆裡時不時鑽出兩個賣零嘴瓜子的,熱鬧好似是趕集。

待到了吉時三刻鑼聲一響,周遭猛然凝固般一片寂靜無聲,江邊黑壓壓的人羣齊刷刷匍匐在地。大風吹得燭焰搖擺,白花花的紙錢下雪般落了一地。

黑衣的主祭披頭散髮,面目詭異,唸唸有詞地把四時蔬果各色牲禮拋入江中,然後有同樣一襲黑衣的祭司擡出兩個紅襖綠褲的小孩,一男一女,五六歲的光景,嚇得小臉發白,哭都哭不出來。主祭高擎寶劍直指灰藍天空,底下不知是哪個孩子的父母發出一聲啜泣,膜拜聲裡哭聲撕心裂肺。

「後來呢?怎麼會這樣?」這次的回信來得比平時都快,齊嘉焦急地問。

崔銘旭攥着不再是隻有兩個字的信紙,勾着嘴角提起筆:「也拋江裡了。」

「每年都要淹死兩個孩子,怎麼還有這種事?」這回的信比上回還要來得急,還催着崔銘旭快回信。

還有誰比他崔銘旭更瞭解齊嘉?小傻子好奇心重,要逗他說話還不容易?你看,現在不就搭上話了?篤悠悠地端起茶盅啜一口:「假的,都是紙紮的。」真要年年往江裡扔孩子,他這刺史成什麼了?

這天晚上崔銘旭睡得香甜,做夢夢到齊嘉。小傻子仰着頭對他笑,笑得他心旌盪漾,火苗子一陣躥得比一陣高……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崔銘旭就爬了起來,邊搓牀單邊罵自己齷齪。

棘州的事務日漸繁忙,轉眼就快到秋末了,家家戶戶的秋收愈加的急迫,州中趕着開倉屯糧。崔銘旭跟着幾個縣丞日日在田間奔波好熟悉農務,地裡的道不好走,高一腳低一腳,一不留神就摔個四腳朝天。

見鄉民們彎腰收割,崔銘旭煞是新奇,便也想試一試。誰知一鐮刀下去,稻子割得參差不齊,跟狗啃的似的,手掌上一被劃了一道,痛得人向後一仰就摔倒在了地上。

大寧朝以農業爲立國之基,各方事務中以農桑爲最重。堂堂刺史卻連把稻子也割不了,傳出去又是笑話一樁。縣丞們似笑非笑地對視一眼,崔銘旭臉上火辣辣地發燙,這一鐮刀好似是劃到了他心口上。

爲官至今也快有半年了,同年的那些多多少少都有了點出息。那位容貌不堪的狀元郎做了皇帝的堂妹夫,學問好,正在翰林院裡跟着白鬍子老頭們一起修國史,聽說老頭們都喜歡他,誇得跟文曲星下凡似的,還有那位名不見經傳的榜眼,去瓊州辦了個大案,一夜間聲名鵲起,快變成第二個方載道了,現在在蘇州的那位也挺好,那是魚米之鄉,今年全國的稅收蘇州準保又是魁首,多大的政績啊!

回頭再看看棘州這邊,旱災鬧得正嚴重,就憑秋天收的這些糧食,整個州能人人有碗乾飯吃就不錯了,還提什麼稅收?窮成這樣的地方,夏天的時候連蚊子都不肯來,能鬧出多大的案子?唯一一點大政績也不過是從綏江引水的那條河道開挖了,剛開頭,七扭八歪,跟蚯蚓似的。不過那是前任刺史許大人的功勞,他白撿一個便宜。

粗礪的風沙把尖銳的棱角一點一點磨平,世家公子的那一點驕氣都被豔陽曬乾,只是高傲的自尊依舊焦躁得難受。嘴上可以毫不在乎地說:「是嗎?哦……他啊,一向是個能人。」心裡卻悶得能把自己憋死。人家都有聲有色的,自己怎麼還連把稻子都割不好?越想越煩。

每年除夕夜,國君按例要大宴羣臣以示君臣之誼,凡外省官員大都會被召回京中面聖。崔銘旭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九,聖旨始終沒有來。看着窗外了無生氣的落日暗想,不回去也挺好,就那麼點政續,怎麼見人?

再窮的人家過年時也要舒一舒心懷,只有崔銘旭,孤家寡人一個,被別人的團圓襯得格外淒涼。府裡的衙役和下人們都早早告了假,要陪家人過年,偌大的府邸裡空蕩蕩的,迴響着別人家的爆竹聲,一遍又一遍。

窗外孤星疏影月色朦朧,崔銘旭孤零零地靠在暖爐邊,想起去年的除夕夜。京城的煙花真是好看,奼紫嫣紅照亮了深沉的夜空,也照亮了齊嘉一雙璀璨的眼眸。

那時候,他就站在齊嘉邊上,看到他把頭仰得不能再高。流海被風吹起,整張側臉被光影勾勒出一條起伏的曲線,自光潔的額頭到纖細的脖頸。嘴因爲驚歎而微微張開,滿街的燈火一圈一圈暈染上來,脣-瓣上彷彿能看到點點水光,粉嫩的、帶着溼意。身邊人流熙攘,哪家淘氣的孩子在崔銘旭腰上一撞,撲將過去,滿滿抱個滿懷,柔軟舒適的觸感,心滿意足之感油然而生。

現在這時候,齊嘉應該在皇帝的除夕宴上吧?去年齊嘉也應當去領宴的,結果卻留在府裡陪他過年。也不知道這小傻子又挖空心思撒的什麼不着調的謊。小傻子呀,爲了他什麼都肯幹,真是……

崔銘旭伸手從火爐裡撈出一個芋頭,刺燙感順着指尖一路往上爬,好象要咬掉他的手指頭。吹着氣小心地嘗一口,原來烤芋頭這種東西也是要人多吃着才香,一個人吃實在沒什麼滋味。

去年除夕,房裡的火爐也是燒得這麼旺盛,飄着一絲烤芋頭的香味。小傻子酒喝多了,睡着了。臉上又紅又透着嫩,好象能掐出水來。崔銘旭原本想俯下身掐他的臉,火光下,兩張臉靠得那麼近,手指就從臉上滑到了他的嘴上。拇指按上去摩挲,通體一種說不出的爽快滋味。可是還不夠,於是身子再放低,臉靠得更近,鼻尖快要碰上,呼吸相聞。

窗外北風呼嘯,房裡的溫度越躥越高。崔銘旭中眯起眼睛,仔細回憶着齊嘉穿了一身中衣裹着被子的模樣。

被子裹得並不緊,露出裡頭白色的中衣領子,領口也是鬆鬆的,在一截細細的脖子下豁開一個口子,裡頭看不真切,**。伸去爲他拉緊被子的手就這麼停在了半途,火苗一躍一躍,好似在慫恿他把手往裡再探一些、再探一些……

雙手顫抖,眼前立刻躍出另一幅圖景。被湖水浸透的衣服地緊緊貼着身體,金鎖片玉葫蘆叮叮噹噹落了一地,那時候就那麼隨意地瞟了一眼,回想起來卻深刻得好象就在眼前。齊嘉個頭小,卻不瘦,捏着軟乎乎的,可也不胖,腰是腰腿是腿,摸着應該跟臉一樣滑膩。

以前荒唐的時候,也翻過兩三本春宮圖之類的玩意,現在一股腦往腦門子上涌。想象自己的手已經探到了衣領裡,把衣襟慢慢地扯得更開。兩手下滑,舌尖自齊嘉的脣徐徐往下,脖頸、鎖骨……仔細地、一口一口地咬過。然後是胸口,舌尖打轉,脣齒吸-吮,溼答答的脣舌含着溼答答的乳-尖,再然後是溼答答的……

想齊嘉,想得好似中了魔障,一雙眼珠子在暈黃的爐火下幽幽地發綠。

爐火「嗶剝」作響,火星四濺,剩下的幾個芋頭早被烤得黑糊,崔銘旭口乾舌燥。

大年初一一早,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打開一看,是一本《農桑輯要》和一小瓶子傷藥。書頁邊上注滿了註解,好一手蠅頭小楷,工整得能讓那位文曲星下凡的狀元郎慚愧。放傷藥的小瓶子底下有京城濟善堂的店號,就是崔銘旭常找來看病的那位太醫開的藥堂。這份貼心……

滿腔滿腹的抑鬱都被滿城的爆竹炸得一乾二淨,崔銘旭回過頭,對着剛晾上的牀單陰惻惻又傻兮兮地笑。

崔銘旭最潦倒的時候,只有齊嘉記得他。

冬天,冰鎖澄江大雪封城。特意央了家中大嫂給齊嘉做了件袍子,天藍色的緞面料子上是平安如意的圖案,領口袖口滾一圈羔裘,厚實得再冷的天穿着也暖和。棘州與蘇州相隔萬里之遙,這邊附上一封信:「天寒,記得多穿衣,無事莫外出。」

翻了山淌了河,跨過幾條大江再越過幾道峻嶺,東西送到齊嘉手上的時候,紅梅花蕊裡的白雪正無聲消融,氣候轉眼就要轉暖,若是穿上,怕是得捂出一身痱子。

崔銘旭瞅瞅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瞧瞧屋外燦爛的陽光,鬱悶一點一點從心頭漫上眉梢。算了,反正下個冬天也能穿。

尺箋雖短,情誼卻綿長。一封信讓人牽腸掛肚了十天半個月才姍姍而來,棘州城的風裡已經摻進了青草的香味,江南正是春雨連天。

齊嘉寄來一盒子千層糕,甜的,入口即化,說是蘇州名點。

崔銘旭捧着做工精緻的木盒,好似回到了齊嘉天天提着食盒來崔府尋他的日子。春風吹送,門簾微晃,一晃眼,彷彿真的會有個藍色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跨進來,水藍色的髮帶被風帶起,在頭頂打一個旋。

小心翼翼地把木盒子打開,入眼一片雪也似的白。這一路顛簸啊,再好的點心也散成了粉。崔銘旭暗歎一聲,用手指頭沾了一點放進嘴裡,甜的,自舌尖一路躥到心底。找來小匙一匙一匙地舀着吃,味道也挺好,就是幹了些,成片成片地粘在喉頭。

一不留神,一盒子粉都被他吞了下去。崔銘旭猶不滿足。盒子裡滾出幾粒糉子糖和一個已經化得沒有人形的糖人。崔銘旭用手掂了掂,又把糉子糖塞進了嘴裡。就那個糖人費點思量,這捏的是誰呀?是齊嘉還是崔銘旭?糖人化得連頭和身子都分不清,顏色紅紅綠綠地混到一起,左看右看看不出一個人樣。反正也是用來吃的,先吃了再說。再把糖人也塞嘴裡,甜得一口白牙都軟了。

第二天,嗓子就開始鬧騰,說一句話得停下來咳三回。家中新請來的管家擔心地替他捶背:「怎麼了這是?病了?」

崔銘旭被他拍得背脊生疼,一邊擺手一邊啞着嗓子回答:「沒事,糖吃多了,齁的。」

私心裡替自己辯解,府里正鬧耗子,東西留着準被耗子叼了去,還不如一口氣全放進肚子裡。齊嘉送來的東西,誰敢同他搶?

齊嘉來信說,上街趕廟會買回把傘,紫竹製的傘骨,根根油亮。崔銘旭昏頭昏腦又起了猜疑的心思,正糾結着一起去趕廟會的還有沒有別人,今早就收到了蘇州那邊送來的東西。是一把新傘,紫竹製的傘骨,根根油亮。

傻子呀,棘州一年才下幾回雨?嘴角卻控制不住地往上彎,難得下雨又不是從來不會下,總能用上的。

於是,心情大好,崔銘旭劈手奪過了鄉民手裡的鋤頭,也來擺弄兩下,居然也有模有樣了。

時來運轉,好福氣擋也擋不住。沒過兩天,棘州城下了場大雨。崔銘旭聽着「嘩嘩」的雨聲就喜上眉梢,沒什麼事也取出新傘想出去溜達一回。到了門前撐開新傘一看,油布傘面上指甲蓋大小的窟窿一個接一個,天上的星星似的。油亮的紫竹傘骨上也是一道又一道耗子的牙印。

氣得崔銘旭差點沒把個原本就老舊的府邸翻個底朝天。

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就靠着幾封書信,一年能說上多少話?總不能抱着幾張信紙往被窩裡躺啊。崔銘旭有些發愁,便把全副心思都撲到了河道上,急切時,自己也跳下去鋤兩下。只要這河道一通,引綏河水進棘州灌溉農田,糧食收成就要好許多,到時候多少也是個政績。

崔銘旭在沒人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撥弄着自己的小算盤,這河道怎麼也得修個一兩年,然後等莊稼從地裡長出來,發芽、吐葉、結穗子、成熟……又是大半年。到時候,嗯……齊嘉的孩子應該會叫人了。

還有人嫌事兒不夠多,蘇州那邊的和煦春風吹着吹着吹到了京城,又吹着吹着吹到了山高皇帝遠的棘州:小齊大人大喜了!皇上寵着他,張羅着要賜婚了!對方九成九是蘇州刺史李大人的親妹子!

呸!一點影子都沒有的事兒,還傳得繪聲繪色的:「姑娘芳名叫翠瓏,今年十六,年華大好。容貌清麗,賢淑文靜。刺得一手好繡,當年李大人還沒得意的時候,全靠這個妹子接繡活維持一家生計,真真的會勤儉持家。」

崔銘旭陰沉着臉,就着一豆燭光把寧懷璟的信撕成一小條一小條,既然這麼好,你怎麼不娶?

又惡狠狠地想,就李德良那個面黃肌瘦的窮酸樣,妹子能水靈到哪裡去?繡花繡得好,切,又不是找針線丫頭,繡得再好也不能跟人家繡莊裡頭的比。至於勤儉持家那一條,今兒省一塊肉,明兒摳一尺布,這是過日子嗎?娶媳婦還是娶老媽子呢?齊嘉配了她,日子不定苦成什麼樣。

還有那個李德良,眼神真不錯,知道齊嘉的好,可他怎麼沒有再睜大眼睛瞧瞧,齊嘉前頭還站着他崔銘旭呢!怎麼輪也輪不到他家的妹妹。

越想越氣結,手中用力,一小條一小條地撕,那個穿黃袍坐龍庭的、那個上朝的時候站頭一個的,還有那羣瞎湊熱鬧煽風點火的,再加上現在這個心懷不軌的李德良,一個個蹦出來攔他崔銘旭的路。都說從前建高塔、樓閣時要殉個把活人埋在地裡,這樣,上邊的樓纔不會倒。下回尋個時機,把這夥人全埋棘州城外的河道底下,管保川流不息江水不竭。

這事不管有沒有,都給崔銘旭提了個醒,總要把齊嘉綁在身邊纔好,不然,指不定弄出什麼事。

暗夜沉沉,四下萬籟俱寂,只有書房的小窗戶上還透着一點昏黃的燈光,一個陰影打在窗戶紙上,猙獰兇惡。「嘶拉、嘶拉」的撕紙聲響了一夜。

黃瓜架上開出兩朵黃澄澄的小黃花,懨懨地搭着腦袋。崔銘旭搭着腦袋坐在屋子裡,懨懨的。試探着寫了封信回去問他大哥:「江南一帶可有空缺?」

不日,就有人捎來了崔銘堂的口信:「扶不上牆的東西!你纔在棘州幹出了多少名堂,就想着挑肥揀瘦!」

訓得崔銘旭底氣全無,半個字也不敢頂回去。天天跑去城外的河道邊瞧一眼,恨不得一夜之間,鋤頭一揮,河道就通了,他就有本錢上京城跟皇帝講價了。別的多了他也不要,他只要去蘇州,齊嘉到哪兒他到哪兒。

正沮喪的時候,京城來了信,崔家長公子奏請太后,崔家老爺忌日將至,懇請將幼弟崔銘旭召回京城祭拜亡父。太后感其孝誠,下旨恩准。

崔銘旭聽了,對着架上的小黃花發怔,祭拜亡父是託辭,讓他回京是真,順便也給了他一個繞道去看齊嘉的機會。他這個大哥呀,都不知道他嚷着去蘇州是打的什麼主意,就這麼挖空心思地幫他辦了……還是這麼嘴硬心軟。

一路往東,閉上眼再睜開,扭曲猙獰的胡楊木變作婀娜款擺的水曲柳。途中幾個大城鎮中有人結伴出遊踏青,笑聲掠過崔銘旭的轎子,鬧市的繁華喧囂撲面而來。崔銘旭倚在左右晃盪的轎子裡,一時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半途在玉飄飄的茶棚裡歇歇腳,玉飄飄已生下了孩兒,看店的換成了於簡之。

熟客們問:「老闆娘生的是男是女?」

於簡之就答:「是兒子。」斯文正經的讀書人,連喜悅都是羞羞答答的。

衆人紛紛拱手說恭喜,於簡之紅了臉,手忙腳亂地險些讓銅壺燙了手。

崔銘旭坐在一邊微微地笑,於簡之一擡眼,便看見了他。

見他向自己看來,崔銘旭也盯着他打量了半刻,眨眨眼,露了個笑。見於簡之還有些呆,不由在心底感嘆,這時候齊嘉要是在場該多好,其實他崔銘旭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對於簡之也能一笑泯恩仇。哪個嚼舌根的說他小氣?

於簡之說:「小齊……」

崔銘旭瞪眼。

書呆子在人來客往的茶棚裡浸淫了一段時日,忙改口:「小齊大人……」

崔銘旭舒了眉頭,垂下眼睛喝茶,豎起耳朵聽。

「小齊大人剛走。」

剛燒開的滾燙熱茶順着喉嚨就嗆了下去,燒得崔銘旭話都說不了:「咳……誰?」

於簡之話音未落,崔銘旭霍然起身就奔了出去。一聽說齊嘉在前面,轎子也不坐了,跨上馬背就追了上去。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猛然一聲嘶鳴,驚醒了昏昏欲睡的齊嘉。察覺到轎子停了,齊嘉掀開轎簾往外望,有人橫威立馬站在轎前,白晃晃的陽光撒下來,正罩在他臉上,看不清面目。齊嘉擡起手想揉揉眼睛,手才擡到一半,手腕子就被牢牢箍住。

「手腕怎麼細了?是不是姓李的不給你吃飯?」

英氣逼人的面孔和熟悉的說話調子如起風一般把他又捲回轎子夷,齊嘉張大嘴,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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