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停當,便往佛堂而去。
自有內侍前去通傳。過得片刻,便引溯央往側廳走。
那侍女極乖覺地跟上了。溯央淡淡朝她笑了一笑,臉上絲毫不以爲意。
太后今日穿了一件素色深衣,寬寬綰髮,臉頰益發清瘦,卻頗有精神。她端然坐着,見到溯央身邊的侍女,目光微微停頓,便落在溯央臉上。
那目光淡薄卻透着溫暖。溯央喉頭一梗,連忙垂下臉來。她有些怨恨自己——在太后受着苦忍着清貧和無人繞膝的同時,自己卻在同陸聖庵卿卿我我。
她不該是這樣的啊……她的堅韌和孤勇,面對着陸聖庵的時候好像漸漸地化爲了繞指柔腸。這是幸?還是不幸?
太后淡淡看着溯央眸中生動的變化,心裡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與從前那個性子倔強的溯央想比,如今這個她,卻是生動鮮研得多。她大抵也猜得到是因爲陸聖庵的關係。只是“情”之一字,誰能說得清楚?如霧亦如電,如夢幻泡影。她怕有朝一日,她會踏上她的老路。
她叫她斷情絕愛,是對是錯?
兩個人默默對坐一會,倒是溯央先開了口。她正正衣冠,淺笑着道:“央兒恭請太后聖安。娘娘素日都說央兒的衣衫‘太紅’‘太綠’,今日這一件,可合適麼?”
太后擡眸看她——溯央素來對衣衫外貌、花兒粉兒的沒有多少興趣,今日何故提起了衣衫的顏色?她看着她身上的紫衣,再回想她說的話——“太紅”、“太綠”……太紫?太子!
她頓然明白了她的來意——定是有太子消息了!饒是她沉穩持重,臉上也不禁微微露出了一絲喜悅。那侍女心細如塵,看了出來,卻沒有往深裡想去。只道是太后幽閉已久,得見一個女兒般的人物,自然高興。
溯央見她明白了自己的語意,心裡一寬。又絮絮問了一些太后的生活起居之類的事情。最後又淺淺笑道:“娘娘,央兒聽聞兩句佛偈,不懂其意,想請教請教。”
太后見她眸中闇火粲然,臉上也肅穆起來,點頭道:“請說。”
溯央莞爾一笑,緩緩念出兩句話來:“假作真時真亦假,死死生生嘆奈何。”
她的眼光緊盯着太后——太后曾以藏頭詩作爲一黨的暗號,她想必也能聯想到這個——太子假死。
太后果然沉吟一會便豁然開朗,神色裡帶着瞭然與寬慰:“這是說,人的一生,虛名浮利
都是過眼雲煙。唯一真實的便只有生與死。人雖無需畏死,但亦要掙扎求生,因爲活着纔有希望……或許這宮中勾心鬥角的日子的確不適合一顆渴望自由的心,舍之才能得之吧……”
溯央含笑聽着,知道太后已經懂得她的意思,更欣喜太子哥哥的作爲已經得到了太后的理解。是啊,這座冰冷的皇宮深處,那些猙獰腥臭的骨血,堙沒於燈紅酒綠的光芒之下。反倒是那些尋常人家的親情友愛,成了驚鴻一瞥,不能長久。
溯央突然想起榮菲也在佛堂侍奉,便試探地問道:“太后娘娘,今日我來,要不要去見榮菲公主?”
見榮菲,意指將此事亦告訴榮菲。太后自然心領神會,微微笑道:“那孩子最是個脾氣燥的,哀家怕她歡喜起來鬧得大了,打擾旁人的清修。此事急不得的。”
溯央點了點頭——榮菲確實年紀尚幼,若是一早告訴了她,日後七王爺得知消息前來試探,怕會露出馬腳。想到這裡,她便笑着道:“央兒知道了。太后娘娘,央兒先告辭了,去替宸妃禱祝。”
太后點一點頭,雙手合十。一串檀木佛珠在腕上搖曳,顆顆圓潤光滑。溯央心裡一酸,只覺得太后就如這佛珠一般,由從前的棱角分明,終於磨得一絲不平也無。
這是幸,還是不幸?
她心裡微微泛起一陣潮溼的酸楚。斂衽福了一福,便帶着那侍女去了。
踏出前廳,只覺得外頭的花花世界鳥語花香,天清風朗。
身後的梵音嫋嫋,與眼前的塵世靡靡,竟是如此鮮明地不同。
緇衣芒鞋,錦緞蠶絲。
清粥小菜,錦衣玉食。
素鬂披髮,步搖朱釵。
哪一種纔是真實,哪一種纔是幸福?
她想着,只是益發益發的茫然。
等到她回過身來,那侍女便引她到一處院落。正值午膳時分,內侍已經端了飯菜過來。倒也並非素食,兼炒了一碗油滋滋的東坡肉。
溯央一見之下,居然只覺得一陣噁心,衝口欲嘔。她心下一驚,顧不得多想,連忙飾演道:“怎麼有葷腥?”
那侍女垂頭道:“因尚未到宸妃娘娘祭日,是以不必盡吃素。王爺怕委屈了夫人,是以讓下人做了葷食。”她答得有禮,低垂的目光中卻流過一絲光芒。
溯央心裡亂成一團,臉上卻波瀾不驚,擺一擺手:“哪裡說得過去呢?撤了吧,我在佛堂的日子,
跟着大家一起吃素。這些葷腥的菜餚叫內侍不必再做了。”
那侍女應了一聲,便叫來幾個小丫頭將葷菜撤了。溯央道:“我用膳不喜歡有人在旁伺候,你先下去吧。”
“是。”她應了一聲,便斂衽退了出去,將門關上。
溯央哪裡有用膳的心情,舉起筷子無意識地戳着那碗裡頭的青菜,只把個秀麗的眉頭顰得極緊極緊。她不是一無所知的少女,剛纔那反應……莫非是有了身子?屈指算算,似乎是有些時候未來月事了。
她有了陸聖庵的孩子……?她可以嗎,可以不計他對她曾經的傷害和對立的立場,替他生一個孩子嗎……?
她重重吸了口氣,平緩心中翻滾的情緒。當務之急,不是思考這個,而是她現在在宮中,在七王爺手上。若真的有了孩子,七王爺自然會知道陸聖庵已經碰了她,更會懷疑陸聖庵早已經被她所惑,投入太子的陣營之中。到時候,她和這個孩子,都會成爲七王手中的籌碼,想要全身而退,無異於癡人說夢。
她不怕死,可是如果腹中真的有了一條生命,她又如何忍心令他一出生就成爲宮斗的犧牲品?更何況如果七王懷疑陸聖庵,那麼他這些年爲保陸家平安汲汲營營所做的一切,都會化爲烏有。
她是很弱小,可是她一定要保護他,保護陸家上下週全!
纖弱的手敷上尚無隆起的小腹。溯央眸中,閃過從未褪色的堅毅孤勇。
“今日陸夫人如何?”七王爺悠閒地品茗,問側立在旁的侍女。
她躬身答道:“她去見了太后,不過言語之中並沒有什麼。用了膳後又去拜祭了宸妃,便沒有別的了。”
七王“嗯”了一聲,道:“好生看着,切記不可鬆懈。這個溯央郡主是出了名的玲瓏剔透,不可大意。”
那侍女諾了一聲,輕輕皺眉道:“還有一件事……”
“你說。”
“是。王爺,今日陸夫人看到內侍準備的一道東坡肉,那神情……似乎……”
七王爺放下茶盞,道:“但說無妨。”
“我看她似乎對油膩有些不適……似乎是……有孕在身?”
七王爺驚得一擡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過得一會,才發出一陣森冷的笑聲:“陸聖庵真是厲害!本王佩服!聽着,無論此事是真是假,你都不要聲張,只做不知道。本王倒要看看,這場遊戲裡頭,誰纔是在後的黃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