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央坐在窗前,穿着單衣,螓希在她身後輕柔地梳着那如墨般漆黑柔順的發。
她望着窗外的旖旎風光,原本黯然的心裡,也不禁想起了兩句明豔的詩句: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螓希手巧,不多時便綰好了一個流雲髻,簪上一支鑲夜明珠的玉髓步搖,玲瓏剔透,熠熠生輝。
她見溯央還在發愣,微微抿了一下嘴,從一旁取來一件平常不輕易穿的天蠶絲羽衣替溯央穿上。那羽衣輕如蟬翼,初看時爲乳白,陽光下一照卻流光溢彩。袖口裙沿皆是用金絲線修成的細緻花紋,明豔不可方物。衣領處微微露出皎白如玉的脖肩鎖骨,襯以一串瑩白珍珠,那珍珠顆顆一般大小,瑩潤可愛,滑膩如羊脂一般。
螓希看得滿意,又拿來一副鑲七彩玉石的琉璃耳環要給溯央戴上。溯央恍然驚醒,往自己身上一瞧,不禁心裡一酸,道:“螓希,去拿我那件湖藍色裙裝來。”
螓希不禁有些委屈:“主子,今日恭迎鳳駕,不能穿得太過樸素了啊。”
溯央的纖指緩緩流過那柔若無骨的衣衫,眼中慢慢蓄起了淚水。這衣裳,是她小時候昱王爺親自命城中最好的師傅做的,那時候螓希都還未來到她身邊伺候。昱王爺溫和地笑着,親手捧着那羽衣,道:
“央兒,這衣服好看嗎?等你長大了嫁人的時候穿好不好?”
她離開王府,只帶着這件衣裳。出宮的時候,也只帶着這件衣裳。那些首飾都是榮菲硬塞給她的,她便壓在了箱子底下。
今日她不想穿這衣衫,不僅僅是怕壓過了太后風光,更是因爲義父和義弟還在人家手中,她怕睹物思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螓希無奈,更不懂她的想法,只得將衣衫除下,拿了那件湖藍色衣裙來換了。首飾也是一樣沒戴,僅留那步搖粼粼晃動在髮髻間。兼着略施粉黛,雖沒有剛纔那震攝人的華美,也別有一番“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的氣度。
螓希退開了一步,將銅鏡遞給溯央,不禁低低道:“主子的風華益發清冷了。勸主子一句,不必多慮,太后定能救出兩位王爺的。”
溯央淡淡搖了搖頭——便是讓他們在七王爺手中多呆一天,也是一天的煎熬。她擡眸看了一眼面前銅鏡中的女子,只覺得墨發如雲間,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悲非悲含愁目。心裡越發有些淒涼起來。
螓希打起簾子,道:“主子,時辰到了,該去接鳳駕了。”
北臨城最熱鬧開闊的一條朱雀街上,尋常百姓已經被肅清,那做買賣的、
耍猴戲的、走街串巷的人,全都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立在道旁。誰也不敢大聲喘氣,更是不敢喧鬧說話了。一整條平坦寬闊的大路,靜悄悄的。
溯央、廖奉霆等人跟着北臨官府的幾位權貴候在最前頭,他們後面是穆、李、徐等幾戶城裡富家的老爺,得瞻仰太后鳳顏,自然也與尋常百姓不同。他們個個在衣着上花了一番心思,既不能穿得太過寒磣樸素,又不能太華貴堂皇顯得平日都搜刮民脂民膏去了。也不知道是去琉璃坊買的,還是去香馨坊做的。
溯央這個時候,已經顧不得替陸家敗家這檔子事兒了,一心只想着救出自己的義父義弟,順便回京找陸聖庵算賬。
不多時,只聽得熱熱鬧鬧的足聲遠遠而來。依稀可見打頭的幾名小太監。城內官員連忙帶頭一齊俯伏道上,呼着千歲。百姓自然也是跟着跪下。先行的共有二十四名武裝宮女,又有綵衣宮女十二人,提着紅紗燈三對,金爐三對,跟着緩步前行。只見太后穿着黃龍袍,黃緞龍鳳裙,頭戴金鳳冠,容顏肅穆,端坐在鳳輦裡面。溯央站得遠些,稍稍擡頭,卻看不太真切,只覺得太后雍容母儀之姿不減,倒是清減了一些。
鳳輦過後,又是校尉二十四人,金吾杖、立爪、臥爪、鐙仗、骨朵、儀刀、鉞斧,分列左右,寂靜無聲,往前而行。隨後是金響節十二,綿花蓋四,十六個侍衛,跨着白馬,手持豹尾槍,成對而行。最後是是內侍十二四人,宮女二十四人,手中都執着金交椅、金踏腳、多水盆、金唾盂、金唾壺、金香盒、金脂盒列隊過去。
溯央等人直到鳳輦後的侍人全都走盡了方紛紛起身。她回了穆府,一邊叫幾個丫鬟收拾行李準備入住行宮,一邊叫螓希偷偷去把穆九叫了來。
誰知道螓希跑了一趟,穆九卻不在房裡。溯央無奈,又有太后身邊的小太監前來相催,只好先走一步了。
走的時候,穆夫人臉上堆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相送,女眷們陪在一旁,也是噤若寒蟬,絲毫沒有當初溯央來時的熱絡。
溯央卻也不以爲意,只笑着對她們福了一福道謝,上了廖奉霆的馬車絕塵而去了。
螓希嘟着嘴道:“她們只當郡主如今虎落平陽了,臉翻得這般快。”
溯央拿手蹭了一下螓希的臉,笑道:“這嘴嘟得,都掛得上油瓶了……她們也未必是那個心思,許是怕我一時心情不快,端出郡主的架子罰了他們。”
廖奉霆在外頭聽着,心裡不禁一酸。昱王爺之事,他聽穆老爺說了,正不知道如何跟溯央說,她卻已經知曉了,而且並無怨懟。
幾個人入了行宮,溪寧便來找溯央,說是已經打聽到北臨城尚有一位她遠方姑母,行宮又不是
她這種平民百姓住得了的。因是希望能去拜訪親眷,順便在那裡住個幾日。
溯央明白她的顧慮,何況陸聖庵已經囑咐過溪寧前來北臨城便是爲了探親。當下便答應了,另外要派丫頭陪侍着,溪寧卻不肯要。笑着便走了。
那笑容說不出的詭異涼薄,溯央怔了一怔,卻不解其中的意思。
稍稍休整一番後,她便帶着螓希去拜見太后。
兩個宮女引着她們進了內室。太后坐在廳內,頭飾琉璃珠,眉似彎柳,鳳眼凌厲,額上貼着金色鳳凰花鈿,輕薄生動,宛如振翅欲飛。她略顯消瘦的臉上薄薄塗着層胭脂,美豔中透着高貴的威嚴。
雖然容飾極美,身上卻穿着一件略尋常些的繡百蝶袍,小指上戴着三寸長的金指甲套,除此之外,別無裝飾。她見溯央進來,微微頷首:“你來了。”
溯央忙跪下行禮。太后淡淡地叫她起了,問道:“七王爺等人,可有什麼異動麼?”
溯央低頭斂眉,不敢直視太后的神情,只聽從自己口中一字一字地迸出:“七王爺軟禁了昱王爺和小王爺。”
“他怎麼敢?!——”太后驚怒交加地一聲斷喝,溯央不禁擡起頭來,只見太后一手連連撫胸,眉頭緊皺,額前的金鳳凰不安地微微顫動。
溯央見太后情急,心裡微微一寬,知道相救義父義弟有望了。畢竟昱王是太子勢力的一大支柱,何況皇上待這位的態度又較別的王爺親近許多。如今突蒙大劫,太后定然能夠傾力相救。
太后平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緩口氣道:“反了,真是反了!哀家不過離宮幾日,就不把我們絡氏一門放在眼裡了?皇上也由着老七這麼胡來?”
溯央不敢打誑語,答道:“皇上沒有阻止。”
太后聽了,更是憤懣。她事急關心,也沒有懷疑這事的真假——一來溯央是她一手栽培的穩妥人兒;二來她原本就知道七王躍躍欲試,皇上更是覺得她絡氏一門勢力太大,虎視眈眈時刻想抄了絡家,這兩頭一碰,哪裡還有不信的道理?
平素最貼太后心的一個嬤嬤道:“太后,以奴婢的愚見,七王爺此舉是要向太子宣戰啊。”
太后冷哼一聲:“尉遲霈修,這些年苦等的無非是哀家不在宮中的這一天。溯央你稍安勿躁,明日哀家便擺駕回宮,看他能如何只手遮天,欺凌宗族王爺,撼動太子之位!”
溯央震了一震,只覺得太后那雙目赤紅,如同要噬人一般,金色鳳凰顫動,流光點點,熠熠生輝。那隻黃金玳瑁護甲在膝上蜷起,彷彿那是七王爺的脖子,就要一甲劃開。
龍動鸞驚。
小小的北臨城,偌大的大佢,再無安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