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印夕便已回了阿瑪,又到了顧文孝那裡領了十兩銀子,匆匆收拾了包袱趕回家去。
我領了納蘭欣兒和漣笙早早候在阿瑪的樂壽堂外,待阿瑪梳洗完畢後進去請安。
樂壽堂內泛着淡淡的檀香氣息,我見到坐在臥榻上阿瑪後便輕輕福身,朗聲道:“給阿瑪請安。”欣兒也福身道:“給伯父請安。”
漣笙緩步走進暖閣,也拱手請安道:“給伯父請安。”
阿瑪命樂壽堂的小傭人常安、常平擺了椅子,我們三人便依次落了座。我最先開口道:“阿瑪,女兒今日有事回您。”
我見阿瑪端起茶來細品了一口,舒展眉頭輕笑一聲,一位已猜透我的心事,道:“是幫印夕求情吧,你不用說了,我早已經讓他回家去了。”
“不,阿瑪,不是此事。”我冒失地打斷道,只見阿瑪只放下手中的茶杯,常平接過去續了茶,重放到阿瑪案前。
“哦?何事?但說無妨。”阿瑪笑道。
我悄然望向坐在身旁的漣笙,斟酌了片刻纔開口道:“阿瑪,女兒自請入宮,做一無名女官,待到選秀結束再請阿瑪接我出來。”
我站起身,不容分說地跪倒在阿瑪案前,不敢看他的眼睛。
暖閣內靜了半晌,阿瑪才終於答道:“阿瑪能明白你的心思,若你不想選秀入宮,阿瑪也爲你謀好了歸宿,漣笙豈不是不二人選?何苦做那任人欺凌的女官呢”
我心中思忖:“阿瑪十餘年宦海沉浮,對於宮中的一切早已再熟悉不過了,那女官在宮中任人欺凌,怎比得了在府裡做悠閒自在的格格?只是…漣笙他不會…”
我思忖後說道:“阿瑪有所不知,漣笙哥哥並無此意,女兒若不願意選秀,便只能進宮做一女管,再無別法。”
阿瑪看向身邊的漣笙,漣笙臉上的神情一僵,也跪倒在我身邊,道:“伯父,侄兒也有苦衷,還望伯父諒解。”
漣笙將昨夜裡與我說的話稍作修改,講給了阿瑪。
阿瑪向來寬容仁慈,從不喜強求於人,現聞漣笙左右爲難,也只得就此作罷。卻還是略帶惋惜道:“既如此,也別無選擇,若願意,霏兒你便暫且入宮避避風頭罷,受些委屈對於你也不是什麼壞事。”
“是。”我起身答道。
樂壽堂裡的檀香氣息還是如斯地令人心曠神怡,院中的合歡花也花開正盛,我心裡卻忽然泛起一陣陣不安,“此番入宮當真可以風平浪靜奪過這一劫嗎?我願如此…也只得如此了吧?若從此再無法脫離那皇宮又該怎麼辦?認命嗎…”
漣笙走至我身後,安慰道:“妹妹不必擔心,若有不測,還有我,赴湯蹈火也會救你。”
我並未回頭,只淡淡地道:“多謝漣笙哥哥,我不會就這麼認命的,我絕不接受。
八月初十的一早,陽光如碧透的玉佩,穿過凝花閣院中的樹木枝椏縫隙,柔和地落在地面上。我站在光下,凝望着遠處的房檐,層層疊疊得似是壓得讓人透不過氣,自從向內務府遞了帖子,我便很少再有出門的心思。今日見陽光尚好,便有心叫上欣兒一同出門走走。
欣兒興致也很盛,含着笑從凝花閣中走來,笑道:“妹妹難得心情好,我不作陪又怎麼說得過去?”
我含笑點頭,道:“謝姐姐,我看這府裡愈發無趣了,房檐層層疊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這麼好的天氣不出去走走豈不辜負?”
欣兒笑而不語,帶上自己的侍女琉璃,同我與純風出了府門。
行至街上人潮擁擠處,欣兒忽然道:“妹妹,我這幾日見你情緒低落,便想了個辦法想讓你開心起來。”
我四處看着街景,想着欣兒能有什麼好的辦法,好奇着問道:“姐姐當真有什麼辦法?還不快些告訴我?”
欣兒站住了腳步,神秘地一笑,撫了撫我耳邊的青絲,道:“我,決定此番陪你一同入宮,同生同死,同進同退。”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如今我有如斯知己在自己身邊又是何等的幸運。
“你不要謝我,我爲了你,也爲自己,更爲了哥哥。”欣兒道,仍舊如常恬淡地笑着,“我也不願意參加選秀,所以,便願意陪你一同入宮。”
我只點頭,此時再多的話語都是多餘的,我只是緊緊握住欣兒的手,不斷地點着頭。
“謝謝王爺!謝謝王爺!”我們二人的目光被街邊的一陣嘈雜之音引走,我見路邊跪坐着的三個衣衫襤褸的窮人朝一個身穿粗糙麻布衣裳的年輕人千恩萬謝着道謝,手中捧着裝銀錢的荷包袋。
那身穿麻布衣裳的年輕人身材高挑,面目清俊,嘴角含着笑。那人意識到我與欣兒的目光便也望了過來,四目交匯時我斂回了自己的目光,而欣兒卻怔在原地,目不轉睛地望着那漸漸遠去的背影。
我笑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說道:“姐姐,好啦,都走遠了,還看什麼呢?”欣兒回過神來,只覺臉頰微熱,慌忙用手背貼在自己的臉頰,一人癡癡地道:“我夢裡或見過此人。”
我更加笑出了聲,說道:“姐姐,見過他?那個穿麻布衣服的‘王爺’?”
“妹妹別胡說,”欣兒有些怒意,低聲道,“正因他的穿着打扮,我才覺得似曾相識。不驕傲自居,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面對百姓,纔是個好王爺。”
我點頭,看着欣兒從未如此漲紅過的臉頰,心裡也爲她而開心起來。
我丟下欣兒,跑到那三位受了資助的窮人身邊,問道:“老先生,剛纔那位穿麻布衣服的王爺究竟是誰啊?”
那老人答道:“姑娘有所不知,那王爺是當今聖上的弟弟,名諱常寧,人稱平親王的。”
我道了謝,再回欣兒身邊,只說道:“姐姐,他叫常寧,和我們府上的小幫手常平、常安或許是兄弟呢!”
欣兒笑罵道:“你呀!就會取笑,這話叫別人聽見了,便告你大不敬的罪過了!”
“行了姐姐,我替你問清楚了,他便是平親王,姐姐有什麼打算沒有?”我笑問道,打量着欣兒。
欣兒自己一個人念道:“常寧,平親王,他就是五賢王。”我一個人立在一旁聽着,原來欣兒之前也有耳聞過她,或許這當真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呢?
八月十五那日酷暑難耐,我摘下了耳上的湖綠耳環和手腕上的紅玉手釧,純風替我簡單地梳理好髮髻,只綴上一隻短流蘇的銀簪,我端詳着鏡中格外素淨的自己,沉下心來,終於要到了離開家門的日子了。
欣兒已等在了門外,她身上穿了件銀白色的織錦旗裝,耳邊盤着髮髻,插着一對紅色珠翠的步搖。琉璃手裡提着欣兒的包袱,二人一同站在馬車旁。
我去給阿瑪額娘磕了頭,管家的顧文孝也等在阿瑪房裡,見我走來,向我行禮道:“格格此番進宮不必擔心,奴才的女兒閨名喚作子靜的,就在宮中慈寧宮當差,她入宮也有三年了,還有兩年便也可以出得宮來,她是奴才家的女兒,不比格格,若是家裡有意,也可接出宮來。”
我想起兒時的玩伴子靜,同我與欣兒一起長大,她雖是管家的女兒,我卻一直視她爲自己的姐姐,從小到大子靜對我和欣兒無微不至,只是三年前她入得宮去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額娘也擁我入懷,哭道:“女兒一切多加小心,若有機會便去和你子靜姐姐見上一面,相互也有個照應,額娘在家等你回來。“
聽了額孃的話,我的眼淚便不住地一個勁地掉,卻還是隻能緩緩退出暖閣去,常安、常寧和純風跟在我身後,阿瑪和額娘也亦步亦趨地跟了出來。漣笙一個人無語,靜靜跟在最後。
我提裙站上了馬車,回望着自家的府門,淚目面對着自己的阿瑪與額娘,最後只說道:“阿瑪額娘保重,女兒還會回來的。”
額娘早已哭得如同梨花帶雨,靠在阿瑪身邊不斷抽噎,額孃的心腹陳嬤嬤攙扶着額娘。阿瑪也是萬千不捨,最後還是揮手道別:“女兒萬事要多加小心。”
我與欣兒上了馬車,車伕便再不回頭一路將我們送入那皇宮樊籠之中,馬蹄聲達達,清脆聲悅耳,我掀起馬車的簾子,望着窗外一閃而過的京城街景,心中慢慢安靜下來,或許這也是新的開始,何苦對於未來不抱有美好的憧憬呢?
我望着街上一顆合歡花樹,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個從未謀過面的人的模樣,我記起那日阿瑪一人站在府裡的合歡花樹下出神,我在曾在腦海裡幻想起一個人的模樣,和方纔腦海裡的模樣很像。
欣兒一路上只是緘默着,等到紅牆金頂映入眼簾時纔開口道:“妹妹,日後你我定要謹言慎行,步步小心,萬不要一步錯而步步錯。”
“我會的姐姐,入宮後,你我二人還有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