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語陌顫着腿站起來,腳下卻一個不穩,往前撲去,頭砰的一聲磕在了牆壁上,玉綃見狀,驚叫一聲,急忙擁住了她。
厲語陌的額頭上出現了一個血窟窿,鮮血往外汩汩流着。玉綃怎麼擦都止不住血,她心急如焚,不顧場合的大喊起來。
厲語陌隱隱瞅見幾個宮人跑來,她翻了翻眼皮,倒在玉綃懷裡失去了意識。
天空陰沉,哐噹一聲,四下驚雷,滂沱大雨傾然而至,雷在低低的雲層中間轟響着,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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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語陌微微撐開了一條眼縫,睫毛輕顫。喉嚨像火燒一般火辣辣的,她嚥了一口口水,硬是坐了起身,環顧一眼四周。
這裡是星羅宮,她那日昏倒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厲語陌看了眼不遠處銅鏡中的自己,她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髮絲凌亂披散着,雙眼無神,目光呆滯。
活脫脫的病秧子模樣。
愣神之間,玉綃推開門走了進來。一見厲語陌醒了,玉綃的眼眶瞬間紅了,她衝至牀邊,將厲語陌冰冷的手裹在懷裡。
“娘娘,您終於醒了!”
“多少天了?”自從來到這兒,厲語陌已經不記得自己受過多少次傷,她的身體...全是疤痕,新傷舊傷,數都數不盡。當然...這其中還包括以前的厲語陌受的傷。
玉綃欲言又止,溢滿淚珠的眼睛眨了一下,淚水奔涌,“八天...皇上說,若是明天你還沒有醒,不管傷好了沒有都直接送去江南,行程不能再拖了...”
這江南之行是早就預算好了的。可是她這一受傷,要一百人等她一人,着實說不過去。
“撞了一下也好,讓我自己清醒一些。”厲語陌輕哼一聲,盡力將那白色的身影驅逐腦海。她怎麼可能會喜歡慕白?定是一時的錯覺。
“娘娘,太醫說這傷不礙事...但是處理不好,怕會留下疤痕。還有...這是晗妃娘娘託人送來的信件。”玉綃將衣袖裡的信封遞給了厲語陌。
她接過,打開一看,眉頭擰的更緊了。
信中說道,厲天寒對蕭嫿冉處處防備,許久不曾踏入她的房間,前往天崪途中他寵幸了幾個婢女,他寧願和那些低賤女子在一起,也不願意碰她。所以...自己要求她做之事,她無從下手。
厲語陌有些煩悶,將紙翻過來,一行小字印入眼簾,她眼睛一睜,閃過一絲驚訝。
正宮娘娘,嫿冉本不願叨擾,但是,此事不得不說。我的月事遲了數十天未來,於是暗中請了一個大夫,竟診出有孕在身。實在悲苦,淚滿羅裳。
“這可如何是好?”玉綃看見了蕭嫿冉的字,不禁發問。
厲語陌的臉沉了下去,她走下牀,用火摺子點燃了蠟燭,將紙片放在蠟燭上燒成了灰燼。“蕭嫿冉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孩子她不能要。”
玉綃不解,小臉上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看着厲語陌,“可是稚子無辜...她又是太子殿下的妃子,這個孩子爲何不能要?”
“蕭嫿冉出身青樓,成爲太子平妻本就備受詬病。偏偏這還是厲天寒的第一個孩子,若是生了下來,便是嫡長子!”
厲語陌一頓,從容的說着,“皇帝容忍她成爲太子平妻,全因眼下他只有厲天寒一個兒子,鬧僵了總歸不好。但他絕不會容忍皇族混入低賤的血脈。”
一旦蕭嫿冉懷有身孕的消息被他人知道,她的死期也就到了。而且,她恨着厲天寒,怎會心甘情願爲他生孩子。
天崪之行的隨軍全是厲天寒的心腹,她若請軍中大夫落胎,必會被發現。所以...才寫了這一封信求問自己。
這可是一個對付厲天寒的好機會,厲語陌脣邊勾起一抹笑意,“玉綃,給蕭嫿冉回一封信,讓她先想方設法將此事瞞下來,把孩子留住。”
“是。”玉綃正想退下,卻看見
厲語陌穿起了衣裳,急忙上前攔着她,“娘娘,您有傷,這是幹什麼!”
“躺了幾日,已經好了許多。我還有約,不能失信於人。”
玉綃說了幾句,也拗不過厲語陌,只得請太醫過來換了藥,無奈的看着厲語陌撐傘走出了星羅宮。
待走到皇后舊閣的時候,厲語陌腳步一頓,她詫異的看着宮人來來往往,原本寂靜冷清的地方一時竟熱鬧非凡,門庭若市。來往宮人手上還捧着各式美豔的花朵,裝飾品。
他們不懼暴雨,在雨中穿行着。
這荒廢了十八年的地方,忽然吵鬧了起來。也不知那孤苦無依的亡靈,會不會被這喧囂打擾了一方安寧。
“正宮娘娘,您這麼到這兒來了?”一個婢女向厲語陌行了個禮,輕言問道。
厲語陌皺着眉頭,說道,“這裡一貫最是冷清,現在怎麼這麼多人了?”
婢女聞聲低下頭,“前皇后的這縹緲樓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來過了,前幾日司琴郡主向皇上建議將此樓送給偃仙公主,以表新婚之喜。皇上同意了,命奴婢等人今天前來打掃。”
又是司琴!厲語陌有些薄怒,她想起莫如初和她說過,他的存在是皇宮裡最大的秘密。司琴這麼做,絕不是像字面上那樣單純。
厲語陌無暇深思,她揮退那婢女,匆匆在四周找尋莫如初,但她將皇后舊閣裡裡外外都找遍了也還是沒有找到莫如初。
一個身有殘疾的人能去哪兒?除非他飛天遁地,不然無處可躲。
厲語陌撐着傘站在風雨中,狂風驟雨吹襲到她身上,如冰一般寒冷。她站了許久,靈光衣裳,忽而想起一個地方,上次慕白帶她來的時候,在一棵樹下停留過。
那個地方...若不是刻意前去,很難找尋到。皇后舊閣中也有一條通往那個地方的暗道...
厲語陌神情凜冽,迎着風往前走着。不多時,她來到了一棵白樺樹下,在白樺樹的後頭,她看到了一把破舊的輪椅。
厲語陌不敢置信,又往前走了數步,遠遠看見前方似乎有什麼物體,還有一縷...在蒼茫的冷風中飄揚着的慄發。
“莫如初?”試探性的喊叫了一聲,沒有人迴應她。
但當厲語陌走近時,看到的景象卻令她久久不能忘記。
溼潤的土裡埋着一個人。
那人的身子大半截埋入土中,只餘頭部在外面,面色比土還要灰暗,脣上黑色的血已結痂,臉上的肉全部腐爛潰盡,一些細細的碎肉仍懸掛在臉頰上,整張臉如同鬼怪一樣恐怖,發落了一大半,頭皮上蠕滿着白色的蛆。
“莫如初?”厲語陌蹲下身子,傘丟在了一旁,雨突然小了起來,只餘零零落落的小雨點,她顫着手觸上那人的額頭,坑坑窪窪。
“別看我...”有氣無力的聲音響起。
是他?是莫如初!
厲語陌的淚水順着眼角流下,她從未想到,幾日前見到的那個美好的少年會變成這個樣子,在他的嘴角再也看不見梨渦了,蒼夷一片。
只剩下那雙眸...翦水明如燭。
“誰!是誰做的!”厲語陌跪倒在地上,雙手不斷刨着土,指甲斷裂也毫不在意,疼痛鑽入心扉。
“不能說。”
莫如初無法微笑,他一笑,嘴脣的痂就會裂開,鮮血淋漓。冷心如厲語陌會爲了他這種人痛心到這種地步?還真是不可思議。
“厲語陌...在你的眼裡...我真的只是莫如初嗎?”
厲語陌手一頓,他說的沒錯...她一直透着他看即墨,那個經常出現在她腦海裡的少年,同樣有着梨渦的少年。
莫如初看見她細微的表情變化,閉了眸,“罷了,不提了。”
厲語陌咬緊脣,拿起掉落的樹枝,低頭鏟着土。三刻鐘後,她將莫如初從大坑裡拉了出來,她沒想到他那般輕,柔弱得好似女子。
厲語陌本想先找個地方安置好他,再作其他打算,但卻聽見了那輕如柳絮的聲音,“你該兌現你答應我的事了。”
眼下是白天,在皇宮裡又能去哪兒?厲語陌沒有出聲,默默的將他扶到了輪椅上。她拿出一塊白紗蓋住莫如初的臉,挑着最隱僻的小道走,一路上也還算順暢。
莫如初心情大好,說起了一些往事,“我和笙嫣本是山中修仙之人,沒想到後來誤入了皇家。笙嫣原名叫莫如是,只是莫姓卑微,她爲了成爲皇帝的妃子,改姓爲玉。”
“嗯。”厲語陌點了下頭,太陽光透過綠葉點點滴滴射到他的身上,道路邊零碎着盛開了一些野花。遠處的紅苕花開得正茂,淡淡的香氣飄散。
“果然…都看不見牡丹花的影子了,我記得那一年,笙嫣做皇后的時候,宮裡的牡丹花開得遍地都是,一朵朵美豔非凡。”莫如初掀開白紗看了一眼,眼裡溢滿喜悅。
厲語陌低頭不語,聽到他這番話,她心裡不知怎的有些難過。
“我想去那兒。”莫如初忽而說道。
她擡頭一望,莫如初指着的竟然是冷宮的方向,那兒的宮人和侍衛都是最少的。
“爲什麼?”
莫如初輕聲答道,“傾慕以前在裡面待過,我當時偷偷躲在牆外彈琴給她聽。但她不知道是我。”
他眯了眸子,像是在回味一段甜蜜的往事。
“你會彈琴?”厲語陌邊問道,邊靠近了冷宮,將莫如初的輪椅緩緩停在了牆角。
“會。傾慕跟我說過一首曲,我很是喜歡。曲名爲鳳求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我聽着她唱,把曲給譜出來了。”
鳳求凰是曲傾慕成爲曲妃時,他送給她的賀禮。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莫如初念着,他忽然將厲語陌推開,冷聲說道,“我以前在山裡修行的時候有一個師父,他已經得知了我的遭遇,此刻派了師兄前來救我。你回去吧,我自有去處,不用擔心。”
厲語陌眼裡沒有懷疑,她知道莫如初一定在說謊,問一句只是求得一個心安。
“真的?”
“嗯。”
厲語陌鬆開扶着輪椅的手,退後了幾步,他的命運本就與她無關,她爲何要牽掛着?對於他來說,活着遠比死要煎熬。留不住的,強求也沒用。
她不該有這種感情,不該有不捨...
厲語陌轉過身去,唯一句話飄下,“保重。”
莫如初淡淡看着她的背影,輕念,“好。”
他挺直了背脊,看向那灰色的牆體,眼睛浮現出一個女子精緻的面容,她明眸皓齒,傾國傾城,她有着一副世間最甜美的嗓音。
他閉上眸,細細想着,似乎真的聽見了她的聲音,感受到背上那柔軟的觸感,她的溫暖,她的嬉鬧。
“活,你要揹着我。死了,你也要揹着我!大不了同住一間墓室,從此生生世世長相伴。”
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莫如初眼前模糊一片,眼裡留出來的不是淚,是烏黑的血。
末了,他看了一眼厲語陌離去的方向,扯開嘴角笑了起來。這最後一件事,他做了,就再也沒有遺憾了。前半生,他一直爲笙嫣活着,拼盡全力去保護她。後半生卻在一個荒涼之地虛度了十八年。
只有死前的這一刻,他的人生才真正屬於他。
傾慕,你不要寂寞...我這就來陪你,很快,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生生世世長相伴。
腦中又想起了她的聲音“如初,你在嗎?”
他心中盛開無數的花朵,朵朵豔比朝陽,嘴角勾勒出一個滿足的笑容,“我在,我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