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他們殺人!

兩樁相當古怪的事加在一起,使我對陶格先生的一家人,發生了興趣。

先說第一樁。

在歐洲旅行,乘坐國際列車,在比利時上車,目的地是巴黎。歐洲的國際列車,可以說是世界上設備最好的火車,速度高,服務好,所經各處,風光如畫,乘坐這樣的火車旅行,真是賞心樂事。

上了車不久,我感到有點肚餓,就離開了自己的車廂,走向餐車。

世事就是這樣的奇怪,一個看來絕對無關重要的決定,會對下決定的這個人,或是和這個人完全無關的另一些人,產生重大的影響,像是冥冥中自有奇妙的安排,任何人都無法預測。

那天的情形就是這樣,如果我早半分鐘決定要到餐車去,或是遲半分鐘決定離開車廂,那就根本不會有如今在記述着的這個“玩具”故事。可是偏偏我就在這個時間離開。所以,我遇上了浦安夫婦。

第一次遇到浦安夫婦時,根本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浦安先生將近六十歲,一頭銀髮,衣着十分得體,看來事業相當成功,浦安夫人的年紀和她先生相若,雍容的神態,一望而知,曾受過高等教育,而且比較守舊。

先說當時的情形。

我移開車廂的門,跨出來,浦安夫婦手挽手,自我的左手邊走過來。車廂外的通道不是很寬,一般來說,只能供一個人走動,但是這一雙老夫婦,親熱地靠在一起,也勉強可以通過。

我看到他們兩人那種安詳、親熱的神態,想起這一雙夫婦,可能已共同經歷了數十年的患難,如今正在享受他們的晚年,心頭欣羨。

到餐車去,要向左轉,他們兩人走過來,如果和他們迎面相遇,他們就一定要分開來,各自側着身,才能讓我通過。而我不想這樣,所以我就在車廂門口等着,等他們經過了我的身前,我再起步。

他們兩人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向我友善地笑着,點着頭:“謝謝你,年輕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不會太多了,真不想分開來!”

我笑道:“不算什麼,你們是惹人欣羨、幸福的一對!”

他們兩人互望着,滿足地笑。

火車上相遇,這樣的寒暄,已經足夠,沒有請教對方姓名的必要。

可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在我的右方,也就是浦安夫婦迎面處,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追逐着,奔了過來。奔在前面的是一個小女孩,一頭紅髮,樣子可愛極了,大約六歲,皮膚白皙,眼睛碧藍,看來像是北歐人,奔得相當快。

在小女孩身後追來的是一個小男孩,約莫八歲,樣子也極其可愛,從來也未曾見過模樣那麼討人喜歡的小男孩。

這一雙孩子,每一個人見了,都會從心底裡喜歡出來。我看到他們奔得那樣急,奔在最前面的那個小女孩,幾乎就撞到浦安夫婦身上,我忙叫了起來:“小心!”

我才叫出口,小女孩已經向着浦安夫婦撞了過去,浦安先生忙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不害怕,轉過頭來,向身後也已經站住的小男孩道:“看,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

小孩子外貌惹人喜歡,很佔便宜,往往做了錯事,也能得到額外的原諒。這是一種很不公平的現象,雖然是小事,但總是一種不公平,我一向不怎麼喜歡這一類的事。我立時沉下了臉,用很不客氣的語調申斥道:“火車的走廊,並不是玩追逐遊戲的好地方!”

我一開口,那小女孩轉過頭來望我,她碧藍的眼珠轉動着,調皮精靈,而且向我甜甜地笑着。她那種可愛的神情,可以令得任何發怒的人,怒氣全消,我還想再說她幾句,可是卻說不出口。

也就在這時,只聽得浦安夫人忽然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她本來只是扶住了那小女孩的,這時,隨着她發出來的呼叫聲,她緊抓了那小女孩的手臂,臉上的神情,又是訝異,又是高興,叫道:“唐娜,是你!”

她叫着,又擡頭向那小男孩看去,又叫了起來:“伊凡!你們還記得我麼?”

浦安夫人的叫聲和神情,又驚訝又高興,她開始呼叫的時候,倒着實嚇了我一大跳,以爲發生了什麼意外,這時看她的樣子,分明是遇到了相熟的孩子,所以才高興地叫。

她叫着那兩個孩子的名字,那兩個孩子吃了一驚,男孩子忙踏前一步,一伸手,將女孩子自浦安夫人的手中,拉了出來。

他們兩個,後退了一步,男孩子說道:“老太太,你認錯人了!”

男孩子這樣說了之後,和女孩子互望了一眼,兩人一低頭,向前衝出去,浦安先生一側身,兩個孩子就從浦安先生和浦安夫人之間奔了過去。

浦安夫人望着他們奔進了下一節車廂,才轉過身來,神情訝異莫名。浦安先生搖着頭:“親愛的,你認錯人了!”

浦安夫人忙道:“不,一定是他們!唐娜和伊凡,一定是他們!”浦安先生搖頭,堅決道:“很像,但一定不是他們!”

他們兩人就站在我身前,爭執着。這使我感到很尷尬,因爲我是要等他們走過之後,有路讓出來,我才能到餐車去,他們老是爭執這個無謂的問題,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走?

而浦安先生和夫人,看來還要爭執下去,一個說:“一定是他們!”另一個說:“絕不會!”

我有點不耐煩,說道:“兩位……”

我想,應該用什麼比較客氣一點的話,請他們走前幾步再繼續爭論,誰知道我才一開口,浦安夫人就向我望來:“先生,我記憶力很好,一直很好,像你,我看了你一眼,以後我一定可以認出你,記得曾和你在什麼地方見過面!”

我敷衍道:“這真是了不起的本領!”

浦安夫人道:“剛纔那兩個可愛的孩子,我和他們一家,做了一年鄰居,誰會忘記這樣可愛的一對孩子?”她一面說,一面指着浦安先生,“而他卻說我認錯人了,真是豈有此理!”

浦安先生語氣平和:“親愛的,你和他們作了一年鄰居,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浦安夫人說道:“那時,你在法國南部,嗯,對了,是九年前……”

浦安夫人請到這裡,陡地住了口,現出了十分尷尬、再也說不下去的神情來。

我和浦安先生忍不住炳哈大笑起來。

當然是浦安夫人認錯人了!

九年前,一個六歲,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今都應該是青年人了,怎麼還會是以前的樣子?九年,在成年人的身上不算什麼,但是在孩子的身上,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和浦安先生笑着,浦安夫人雖然神情尷尬,可是還是不肯服輸,在我們的笑聲中,她喃喃地道:“一定是他們,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她一面說,一面向前走去,浦安先生跟了上去,轉過頭來,向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明白他在向我說,女人無可理喻的時候,真是沒有辦法。我報以一笑,轉身向左走向餐車。

我在一轉身之後,就不將這件事再放在心上,一個自稱記憶力好的老婦人,認錯了兩個孩子,這事情實在太尋常了!

我經過了三節車廂,進入了餐車,才一進餐車,我就看到了那兩個孩子,他們正和一男一女,坐在一起。那一男一女,看來是他們的父母。男的英俊挺拔,足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頭紅髮,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那女的,一頭金髮,美麗絕倫,舉止高貴大方,正在用一條溼毛巾替小男孩抹着手。

我一看之下,大是心折,心想,真要有這樣的父母,纔會生出這樣可愛的孩子來!

我同時也發現,這一家人不但吸引了我的視線,也吸引了餐車中所有人的視線,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看他們。而他們顯然也習慣了在公共場所被人家這樣注目,所以一點沒有窘迫不安的表示。我看了他們一會,找到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在我看着菜單之際,我聽到那個男人,用十分優美的聲音道:“不準再在火車上追逐,知道嗎?”

那兩個孩子齊聲答應了一聲。

我在想:這是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不會縱容孩子在公共場所胡鬧。

接着,我又聽到那少婦用十分美妙的聲音道:“是誰先發起的?唐娜還是伊凡?”

這是一句極普通的話,可是聽在我的耳中,卻像是雷轟一樣!使我陡地震動了一下,連手中的菜牌,也幾乎跌到了地上!我忙向他們望去,只看到那小女孩低着頭,不出聲,男孩卻一臉高興的神色:“不是我!”

那少婦又道:“唐娜,下次再這樣,罰你不能吃甜品!”

那小女孩低聲答應了一聲,眨着眼,樣子好玩,逗得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而我,這時心中卻十分亂。浦安夫人曾認錯了這兩個孩子是她的九年前的鄰居,而且還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而如今,這兩個孩子,真是叫唐娜和伊凡!

可是我記得,當浦安夫人叫他們名字之際,那兩個孩子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那男孩子還立刻說浦安夫人認錯了人!

兩個孩子,外貌相似,名字也相同,這實在太巧合了!而且,那男孩子爲什麼要說謊呢?浦安夫人明明叫對了他的名字,就算他不認得浦安夫人,至少也應該表示驚訝,何以一個陌生人會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那男孩子伊凡,卻只是簡單地說“認錯人了”!

我一向好對不可解的事作進一步推究,即使是極其細微的事,只要不合常理,我都會推究下去。這時,我思索着,想找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來,以致侍者來到我面前之際,我只是隨便指着菜牌上的一行字,就將菜牌還給了侍者。

當我將菜牌還給侍者之際,我留意到侍者的神情很古怪,但是我卻沒有留意,只是注意着那一家人,看着他們進食。

那一家人,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那個男孩或許只是不願意和老年人多打交道,所以纔會有剛纔那種反應的。我想到這裡,心中方又釋然。

十五分鐘後,我要的食品來了,我這才知道何以剛纔那侍者的神情如此古怪的原因,原來剛纔我心不在焉,隨便一指,竟要了一盒七色冰淇淋,還加上許多好看的裝飾,那是小孩子的食品!

我一向不喜歡吃凍甜品的,這樣的一盆東西送了來,我真不知如何纔好,幸而我腦筋動得快,我向那一家人指了一指:“這是我爲這兩個孩子叫的,請代我拿過去給他們!”

侍者答應了一聲,託着那一大盆甜品,走向那一家人,低聲說了幾句。我聽到唐娜和伊凡都歡呼了起來,那男人和少婦,向我望了過來。我略略欠身,向他們作致意,侍者回來,我又要了食物。

雖然那一家人很引人注意,但是一直注視人家,畢竟是很不禮貌的,所以在我自己的食物送上來之後,我就不再去看他們。

等我進食完畢,他們已經離座,向前走去,我只看到他們的背影,走出了餐車,那是向列車的尾部走去的,也就是從我的車廂走向餐車的那個方向。

我不厭其煩地敘述他們離去時的方向,也是和以後發生的事,有一定關係的。

當那一家人離開之後,侍者來到我的身邊:“陶格先生說謝謝你請他的孩子吃甜品!”

我一聽,又陡地一呆,一時之間,張大了口,樣子像是傻瓜一樣!

我立時記起浦安夫人的話:“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由此可知,孩子的父親姓陶格,而那侍者說“陶格先生說謝謝你……”我驚愕了大約有半分鐘之久,以致那位侍者也驚駭起來,以爲他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我在驚愕之中定過神來,忙道:“不算什麼,可愛的孩子,是不是?”

侍者道:“是,真可愛!”

侍者走了開去,我在想着:陶格先生,可愛的孩子唐娜和伊凡,本來一點也沒有什麼特別,但何以事情如此湊巧?和浦安夫人九年前的鄰居一樣?

我想了半晌,才得出了一個結論:兩位陶格先生,可能是兄弟。如今的唐娜和伊凡,是九年前浦安夫人鄰居的堂親。自然相貌相同,而且,取同樣的名字,也很普通。

想到了這一點,我十分高興,因爲一個看來很複雜的問題,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釋通了!如果再遇到浦安夫婦,就將我想到的答案,告訴他們!

我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付賬,起身,走回車廂。我向列車的車頭方向走。我來到了車廂附近,看到前面幾個車廂中的人,都打開門,將頭在向外看着。

這種情形,一望而知,是有意外發生了。

也就在這時,一個列車員,在我身旁匆匆經過,趕向前去,我還來不及問他發生了什麼,兩個列車員,擡着一個擔架,急急走過來,擔架旁是護士,擔架上的人,罩着氧氣面罩。

雖然擔架上的人罩着氧氣面罩,但是我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他是什麼人。

那是浦安先生!

我一看到是他,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擡着擔架的兩個列車員,在前面的那個,推了我一下,叫我讓開。

我才側過身子,就看到浦安先生睜開了眼,向我望過來,他一看到了我,像是想和我說什麼,可是他根本沒有機會對我說話,一則,因爲他的口鼻上,罩着氧氣罩,二則,那個擡擔架的列車員,急急向前走着。

我心中極亂,真想不到,在半小時之前,看來精神旺盛,一轉眼之間,會變成這樣子!浦安先生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呈現一種可怕的青灰色,單憑經驗,我也可以知道他的情形,十分嚴重。

這確然令人震驚。可是更震驚的還在後面,我在發怔間,陡地聽到了一聲大喝:“天,讓開點好不好?別阻着通道!”

我忙一閃身,看到向我呼喝的是一個年輕人,穿着白色的長袍,掛着聽診器,可能是列車上的醫生,他在急匆匆向前走着,在他的身後,是另一副擔架,也是兩個列車員擡着。躺在擔架上的人,赫然是浦安夫人!

她也罩着氧氣罩,一樣面色泛青。所不同的是,浦安先生只是一動不動地躺着,而浦安夫人則在不斷掙扎着,雙眼睜得極大,以致在她身邊的一個護士,要伸手按住她的身子,不讓她亂動。

我更是驚駭莫名,一時之間無論如何想不通他們兩人在這半小時之中,發生了什麼意外。

而浦安夫人一看到了我,突然,伸出了手來,拉住了我的衣角。她抓得如此之緊,以致那護士想拉開她的手,也在所不能。

我忙道:“別拉她的手!”

走在前面的醫生轉過頭來,怒道:“什麼事?”他指着我:“你想幹什麼?”我道:“不是我想幹什麼,而是這位夫人拉住了我的衣服。”

這時,浦安夫人竭力掙扎着,彎起身來,一下子拉掉了氧氣罩,神情極痛苦,看她的樣子,像是要坐起身來,但是卻力有不逮,她的口脣劇烈地發着抖,雙眼眼神散亂,但還是望定了我。

剎那之間發生了這樣的變化,身邊那個護士,手忙腳亂起來。

而我,看出浦安夫人想對我說話,我忙俯下身去,將耳湊到浦安夫人的口邊。果然,我才一湊上耳去,就聽得浦安夫人斷續而急速地道:“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了我們!”

我一聽得浦安夫人這樣講,更是震動不已,我忙道:“你是說……”

可是我的話還未說出口,那醫生已極其粗暴地用力推了我一下,將我推得跌退了一步。同時,他又聲勢洶洶,指着我喝道:“你再妨礙急救,我可以叫列車上的警員拘捕你!”

我這時,心中駭異已極,因爲浦安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有人“殺人”,被殺的對象,正是她和浦安先生,我當然非要弄明白不可!我沒空和那醫生多計較,正待再去聽浦安夫人說些什麼時,卻已經來不及了,護士已手忙腳亂地將氧氣罩,再按到了浦安夫人的口鼻上,擔架也被迅速擡向前。

我立時道:“對不起,他們是我的朋友,剛纔,她向我說了一些極其重要的事,我相信還沒有說完,我是不是可以跟到醫療室去看看他們?”

那醫生喝道:“不行!你以爲火車上的醫療室有多大?”

我心中有氣:“告訴你,剛纔,她說她是遭人謀殺的,如果她來不及說出兇手的名字而遭了不幸,我想。我可以懷疑你是兇手的同謀!”

那醫生看來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遇上了這樣脾氣的人,真是不幸。他一聽之下,非但沒有被我嚇倒,反倒冷笑一聲,又向我一堆,喝道:“滾開!”

在他向外一堆之際,我一翻手,已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要我一抖手,就可以將他直拋出去。

但在那一剎間。我一想到這醫生已有急救任務在身,我不能太魯莽,所以立時鬆開了手。那醫生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向前走去。

我忙跟在他的後面,經過了幾節車廂,在餐車後面一節的車廂,就是緊急醫療室。我來到的時候,浦安夫婦已被擡了進去,醫生也走了進去,用力將門移上,我推了推,沒有推開。

我只好在外面等着,不一會,門又推開,四個列車員走了出來,我忙問道:“情形怎麼樣?”

一個列車員搖着頭,我不禁發起急來:“讓我進去,她還有話對我說。”

在我嚷叫之間,列車長和一個警官也走了過來,我忙向他們道:“裡面兩個人,半小時之前還生能活虎,現在情形很不對,那位老太太對我說道,有人殺他們!”

列車長和警官聽着,皺了皺眉,不理我,拉開門,走了進去,我想硬擠進去,卻被那警官以極大的力道,推了我出來。

我心中又是震駭,又是怪異,因爲我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雖然自稱是他們的朋友,但實際上,我當時連他們的名字是什麼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的情形如何,只好在走廊中來回走着。

過了五分鐘左右,播音器中,忽然傳出了列車長的聲音:“各位乘客,由於列車上有兩位乘客,心臟病突然發作,而列車上的醫療設備不夠,所以必須在前面一站作緊急停車,希望不會耽擱各位的旅程,請各位原諒!”

廣播用英文、法文、德文重複着。

我向火車外看了看,火車正在荷蘭境內,我估計附近還不會有什麼大城市,荷蘭是一個十分進步的國家,一般小城鎮的醫院,也足可以應付緊急的心臟病突發,如果浦安夫婦真是心臟病突發的話。

一直到這時候,我纔想起,我自己真是蠢極了!我既然不能進入緊急醫療室,何不到浦安夫婦的車廂中,去看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麼線索!

我轉身向前走去,經過了我自己的車廂。我本來並不知道他們的車廂何在,但一進入一節車廂,我就知道了,因爲我看到兩個警員,提着兩隻箱子,自一個車廂中走出來。箱子上寫着“浦安先生、夫人”的名字。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一對老年夫婦的名字。

警員提着箱子向前是來,我迎了上去:“是他們的?”

一個警員道:“是!真巧,兩個人同時心臟病發作!”

我悶哼了一聲,等他們走了過去,我探頭去看已經空了的車廂。那是頭等車廂,有舒服的座位。座位上有一本書,還有一疊報紙,那顯然是浦安夫婦正在閱讀的。

車廂之中,完全沒有掙扎打鬥過的跡象,我探頭看了一下,心中充滿了疑惑,轉過頭來,看到有幾個搭客在走廊中交談,我忙問道:“是哪一位發現他們兩人,需要幫助的?”

一箇中年男子道:“我!”

我忙道:“當時的情形……”

那中年男子不等我講完,就道:“我正經過,我在他們旁邊的車廂,看到他們車廂的門突然拉開,老先生的身子先僕出來,接着是老太太,老太太在叫:‘救命!救命!’我立時大叫起來,列車員就來了!”

我道:“老太太沒有再說什麼?”

那中年人瞪了我一眼:“你是什麼人?警務人員?”

我一愣,不明白那中年人何以這樣問,我道:“什麼使你聯想起警務人員?”

那中年人攤了攤手:“老太太在倒地的時候,叫着:‘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人!’可是我不知道她這樣叫是什麼意思,因爲除了他們和我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人。”

我瞪了他一眼,那中年人自嘲地說道:“我當然不是殺人兇手!”

我望着那半禿的中年人,雖然殺人兇手的額頭上不會刻着字,但是,我也相信他不會是殺人兇手。

使我心中疑惑增加的是,原來浦安夫人已經說過一次這樣的話!

就在這時,列車速度慢了下來,接着,我就看到前面有一個市鎮,列車在車站停下,已經有救護車停在車站的附近。

我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急忙下車。

我先奔向救傷車,打開了司機旁的車門,坐了上去。

救傷車司機以極其錯愕的神情望着我,我忙解釋道:“我是病人的朋友,要和他們一起到醫院去!”

司機接受了我的解釋,擔架擡上了救傷車,我看到列車上的醫生和救傷車上的醫生在交談,救傷車的醫生和護士,跳上了車,救傷車向前疾駛而出。

我心中在想,世事真奇,要不是我先在進餐之際,遇上了浦安夫婦,我一定還在列車上,但是此際,我卻在荷蘭一個小鎮的赴醫院途中!

正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車子已經進了小鎮的市區,我突然看到,在街角處,有一輛出租汽車在,有兩個大人,兩個小孩,正在上車,行李箱打開着,司機正將兩隻旅行箱放進去。

那四個人,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正是陶格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這事情,真怪異莫名!

由於事情實在太突然,而且在那一剎間,我將一些事聯接起來,有了一個極模糊的概念,我絕說不上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麼,但是知道要先和陶格一家人見一見!

我陡地叫了起來:“停車!停車!”

司機給我突如其來地一叫,嚇了一大跳,自然而然,一腳向煞車掣踏了下去,正在急馳中的車子,一下震盪,停了下來。

車子才一停下,駕駛室後面的一個小窗子打開來,救傷車的車廂中有人怒喝道:“幹什麼?”

這時,司機也想起了他不應該停車,是以立時向我怒目而視。我來不及向他解釋爲什麼要叫他停車,因爲我看到陶格一家人,已經登上了那輛出租汽車,我打開車門,一躍而下,一面揮着手,大聲叫着,向那輛車子追了過去。

我在奔出去之際,只聽得那司機在我的身後大聲罵道:“瘋子!”

荷蘭人相當友善,那救傷車司機這樣罵我,自然是因爲他對我的行爲忍無可忍的緣故。

我一追上去,街上有幾個行人,佇足以觀,但等我奔過了街角之際,陶格的那一家人乘坐的汽車,已經疾駛而去,我無法追得上,我甚至沒有機會記下那輛出租車子的牌號。

當我發覺我追不上那輛車子之際,唯有頹然停了下來。在這時候,我定了定神,自己問自己:我爲什麼要追過來呢?

當我這樣問自己之際,我發現我自己對這個問題,根本回答不上來!

我爲什麼一看到陶格一家,就立時會高叫着,要救傷車司機停車?當時,我只是突然之間,想到了一點,覺得十分可疑。我想到的一點是……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孩子們,絕沒有理由在這裡離開火車!

這列火車是一列國際直通列車,乘搭這種列車的人,都不會是短途搭客。而且,這個小鎮,根本不是火車預定的一個站,火車在這裡停下,是因爲浦安夫婦需要緊急救冶。

那麼,陶格一家,爲什麼要匆匆在這裡下車?

是陶格一家和浦安夫婦突然“病發”有關聯?尤其是浦安夫人曾對我說過“他們殺人”這樣的話!

這就是我何以一見到,就突然想追上他們的原因了。

然而這時,我思緒鎮定了下來,我就不由自主,自己搖着頭,覺得我將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和浦安夫婦的“病發”聯繫在一起,沒有理由。

還記得我曾特別詳細地敘述在列車餐車中各人來去的方向麼?陶格一家在餐後,是向車尾部分走去的。而浦安夫婦的車廂,在接近車頭的那部分。

那也就是說,如果真有人“殺人”的話,那麼,殺人者,不可能是陶格先生,也不可能是他一家中的任何人,因爲他們要去害浦安夫婦,一定要走向車頭部分,在火車上只有單一的通道,他們要到浦安夫婦的車廂去,就一定要經過餐車,而我卻沒有見到他們經過。

由於他們,兩大兩小,全是這樣惹人注目的人物,若是說他們之中的一個經過餐車,而我竟然忽略了,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絕無理由懷疑浦安夫婦的“病發”,和陶格一家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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