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_雅各布·哈格雷夫

“你該不會以爲我會傻到跟着你進屋吧,嗯?”弗雷德大聲喊道,他的聲音從薄薄的前門和四壁中透進來,像鈴聲一樣在屋裡迴盪。

“我確實這麼希望。”哈羅德答道,他正把沙發拖過來,想要堵住門。

“行了,哈羅德。我們兩人就不要玩這套了。要是我和他們幾個老小子被逼急了,就把你們都燒死。”

“你倒是試試看。”哈羅德說着,把屋裡的燈關了,“這樣你們就得靠近房子。我覺得你們應該不想這樣吧,畢竟我手裡的槍可是真傢伙。”

哈羅德關掉屋裡所有的燈,又把門全部鎖好,接着躲在堵住門的沙發後。他聽到他們已經繞到了房子後面,正在往牆上潑汽油。他考慮着要不要先過去放幾槍再說,但如果情況真發展到他預料的那樣糟,他一定會後悔沒趁早抓住機會先幹掉一個。

“我真的不想這麼幹,哈羅德。”

儘管哈羅德拼命硬起心腸,還是忍不住從弗雷德的聲音裡感受到一絲真誠,雖然他不知道這能否信得過。“不過你還是要幹。”

“我們都有不得不做的事,對不對?”

哈羅德往樓梯方向看了看,他聽到頭頂有走動的聲音。“離窗戶遠一點,見鬼!”他大喊道。露西爾來到樓梯口,拖拉着腳步往樓下走,因爲關節炎的緣故,她的膝蓋微微彎曲,動作遲緩。“快給我回樓上去!”哈羅德低吼了一聲。

“我得做點什麼,”露西爾迴應他,“這都是我惹的禍,是我不好!”

“多賢惠的女人哪!”哈羅德很惱火,“你的那本聖書上不是說了嗎?貪婪也是罪過!別這麼摳門,把你的罪惡感也分我一點兒。你要是總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那我們的婚姻該成什麼樣?你會把我膩味死的!”他朝她的方向挺了挺胸,“趕緊上樓去!”

“爲什麼?因爲我是女人嗎?”

“不,因爲我讓你上樓!”

露西爾忍不住冷笑一聲。

“我也要做點事。”康妮說着,也摸索着下來了。

“噢,該死!”哈羅德呻吟一聲。

“你下樓來幹什麼,康妮?”露西爾問她,“快回到樓上去。”

“現在你懂了吧?”哈羅德對露西爾說。

“我們該怎麼辦?”露西爾問。

“我正在想辦法,”哈羅德安慰她,“你別急。”

康妮俯下身溜進廚房,一路上儘量遠離窗戶,然後她從架子上找了一把最大的刀握在手中。

“女人拿刀能幹什麼?”哈羅德問,“記得那個叫波比特的女人嗎?”他搖了搖頭,然後又說,“弗雷德,我們到此爲止吧。”

“這事已經沒法善終了。”露西爾說。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弗雷德大喊。從聲音判斷,他已經走上前廊了。“哈羅德,”他喊道,“哈羅德,到窗戶這邊來。”

哈羅德站在原地呻吟了一聲。

“哈羅德,你沒事吧?”露西爾伸手要扶他。

“我沒事。”

“我們來談談吧。”弗雷德・格林說。他就站在窗前的門廊上,哈羅德只要願意,隨時可以一槍打中他。吉姆・威爾遜的屍體仍然躺在卡車的貨運板上。他這一次是真的死了,這讓哈羅德猛地生出一股無法抑制的強烈衝動,恨不得馬上就扣下扳機。但是站在屋外的弗雷德並沒有拿槍,而且他看起來是真心難過。“哈羅德,”他說,“我真的很遺憾。”

“我也想相信你,弗雷德。”

“你是當真的嗎?”

“當真。”

“那你應該明白,我不希望再有人流血了。”

“是不希望原生者再流血了,對嗎?”

“對。”弗雷德說。

“你就是要我把這一家人、把這些孩子交給你。”

“對,但是你得明白,我們不是來殺人的,根本不是那個目的。”

“那你們想幹什麼?”

“我們要清算,要糾正一些東西。”

“糾正?”

“我們要讓這世界迴歸到它本來的樣子。”

“本來的樣子?什麼時候互相殘殺變成了本來的樣子?他們已經被殺害過一次,這難道還不夠悲慘嗎?現在還要讓他們再死一次?”

“當時又不是我們殺的!”弗雷德大喊。

“‘我們’是誰?”

“我不知道是誰幹的,”弗雷德接着說,“外地人吧。某個路過這裡的瘋子乾的,而那天他們一家正好倒黴撞上了,就這麼回事。不是我們,不是阿卡迪亞人,我們這裡沒人會殺人!”

“我並沒說那次是你乾的。”哈羅德迴應。

“但他們確實被人殺了,”弗雷德說,“這個鎮子從此就不一樣了。”他停了一下,“他們不屬於這裡,如果我們必須一口氣把這一家都除掉的話,那就現在動手。”

哈羅德和弗雷德都不用去張望吉姆・威爾遜的屍體。他的出現和死亡就足以說明阿卡迪亞的現狀,也足以說明哈羅德和弗雷德各自過着怎樣的生活。“你還記得發生這些事之前,這裡是什麼樣子嗎?”哈羅德最後問他,“你還記得雅各布的生日會嗎?那是個大晴天,到處都是人,亂哄哄的,一個個有說有笑。瑪麗那天晚上本來還要唱歌。”他嘆了口氣,“結果,咳,一切都變了,我們大家都變了。”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弗雷德開口了,“什麼樣的地方就會有什麼樣的事。搶劫、強姦、槍擊和謀殺什麼的,結果人們在不該死的時候就死了。可那種事不該發生在這裡。”

“但它的確發生了。”哈羅德說,“比如說威爾遜一家,比如瑪麗。還有,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吧,估計我們也跑不掉了。這個世界已經找上我們了,弗雷德。阿卡迪亞被盯上了,就算你眼看着吉姆和康妮再死一次,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空氣中醞釀着各種未知與可能。弗雷德・格林搖搖頭,好像要甩掉腦海中那些爭辯的聲音。

“我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過了一會兒,哈羅德接着說道,“他們什麼都沒做錯。吉姆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康妮也一樣,她的家人是從布萊頓縣那邊過來的,離露西爾老家不遠。她也不是那種討厭的紐約佬,上帝作證,如果她是個紐約佬,我沒準會親手開槍打死她!”

不知爲什麼,兩人都大笑起來。

弗雷德回頭看了一眼吉姆的屍體。“我可能要爲此下地獄,”他接着說,“這點我知道,但我必須這麼做。一開始,我只想做些正確的事,想按照規矩做,所以我跟那些士兵說了,威爾遜一家都在這裡。於是他們來了,沒動用任何武力就把他們帶走了,事情就完了。我很想讓一切就這樣結束。但是,你看……”

“他只是拼命想活下去,活着去保護他的家人,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

弗雷德點點頭。

“現在,露西爾、雅各布和我來保護他們。”

“不要這樣,哈羅德,”弗雷德說,“我求求你了。”

“這我恐怕無能爲力。”哈羅德回答。然後,他也看了看外面吉姆的屍體,“你想想,如果他現在突然坐起來,問我爲什麼就這樣把他的家人交給你們,我該怎麼解釋?我想過,假如躺在那裡的是露西爾……”他看了看妻子,“不。”哈羅德搖了搖頭,比劃了一下手裡的槍,示意弗雷德離前廊遠些,“不管你到底跟他們有什麼仇,弗雷德,”哈羅德說,“我勸你還是接受現實吧。”

弗雷德舉起雙手,慢慢走下前廊。“你有滅火器嗎?”他問。

“我有。”哈羅德回答。

“既然你沒有開槍打我和我的人,我也不會朝你開槍的,”弗雷德說,“什麼時候你想明白了,只要把他們交出來,這件事就算結束了。這都取決於你。我發誓,我們會盡量不毀掉這房子,只要你把他們交出來,我們就立即撤回。”

說完,他便離開了前廊。哈羅德讓樓上的孩子們都下來,同時,他們也聽到弗雷德・格林在大聲喊着什麼。接着,房子後方傳來一聲悶響,好像什麼東西燒着了,緊跟着,他們就隱約聽到東西爆裂的聲音。

“爲什麼會這樣?”哈羅德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問誰。

整個房間彷彿飛快地旋轉起來,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看着康妮。“康妮?”哈羅德叫了一聲。

“什麼事?”她答道,緊緊摟着兩個孩子。

哈羅德停頓了一下,腦袋裡滿是疑問。

“哈羅德……”露西爾打斷了他們。兩個人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不用多說就知道彼此的想法。她知道他想問什麼,但又覺得這麼問不合適,可她自己也沒辦法阻止他,因爲她跟其他人一樣想知道答案。

“當時到底怎麼回事?”

“什麼事?”康妮一臉疑惑地問。

“很多年以前,”哈羅德說話的時候一直盯着地板,“這個鎮子……就徹底變得不一樣了,只要看看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就知道。這麼多年,大家都不知道真相,都在疑惑,擔心是鎮上的人——我們的某個鄰居——乾的那件事。”他搖了搖頭,“我總在想,如果他們知道了真相,也許就不會再輾轉難眠了,也許情況也不會像今天這麼糟糕了。”最後,他看着康妮的眼睛,“是誰幹的?”

康妮很長時間都沒有回答,她看着孩子們,兩個孩子都驚恐不安。她把兩人摟在胸前,捂住他們的耳朵。“我……”她開口說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她艱難地吞嚥着,好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

哈羅德、露西爾和雅各布都沒說話。

“我記不太清楚了。”康妮接着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非常遙遠,“當時很晚了,我突然驚醒,好像聽到什麼動靜。你知道,有時候你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夢裡的聲音還是真的。”

露西爾點點頭表示同意,但是她沒敢說話。

“我當時正想接着睡,就突然聽到廚房裡有腳步聲。”她看着哈羅德和露西爾,笑着說,“做父母的都能聽出孩子的腳步聲,”她的笑容慢慢消退,“所以我知道那不是孩子們。這時候我害怕了,我把吉姆弄醒,他一開始還迷迷糊糊的,但接着也聽見了。

“他想找找手頭有什麼武器,但是隻找到我放在牀邊的那把舊吉他。他本來想拿的,但是我覺得他可能怕把它弄壞,因爲那是結婚前爸爸送給我的。

“都到那個時候了,吉姆還擔心把吉他弄壞,很傻吧?不過他就是這樣的人。”

康妮擦掉眼角的淚水,接着說下去。

“我跑到孩子們的房間,吉姆跑到了廚房,大聲呵斥那人趕緊滾出去。他們扭打起來,那聲音好像要把廚房都拆了一樣。然後我就聽到了槍聲,接着就安靜了,那簡直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靜默。我一直等着吉姆能說點什麼,尖叫、大喊,什麼都行,但他再也沒有出聲。我聽到那個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好像在找東西,摸到值錢的就拿走。然後,我聽到腳步聲朝孩子們的房間過來了。

“我拉着孩子們藏到牀底下,從那裡只能看到走廊上的光景,我看到一雙舊工作靴,上面滿是油漆點。”康妮停了一下,想了想,一邊抽泣一邊繼續說,“我知道那段時間鎮上來了些油漆工,都在約翰遜農場幹活。我沒怎麼見過他們,但吉姆去幫忙幹過油漆活兒——我們總要應付些額外開銷。有一天,我去接吉姆回家吃午飯時看到一個人,他腳上的靴子就跟我在孩子房間裡看到的一樣。

“我也不記得穿那雙靴子的到底是誰了,只記得他紅頭髮,臉色蒼白,就這些了。我不認識他,後來也再沒見過。”她想了一會兒,又說,“他長得很醜,”她搖搖頭,“也許是我想象出來的,因爲我覺得那人應該很醜。

“但我確實不知道是

誰幹的。我們什麼都沒做過,這對我們不公平。不過我後來又想,誰家遭遇這樣的事都是不公平的。”最後,她放開了捂着孩子們耳朵的手,聲音也不再顫抖了,“這個世界有時候很殘忍,”她說,“你只要每天看看電視就知道了。但是我的家人到最後一刻都愛着彼此,這纔是最重要的。”

露西爾在哭,她伸手把雅各布摟在懷裡,親吻着他,在耳邊對他說愛他。

哈羅德伸手摟住他們兩人,然後又對康妮說:“我會照顧你們的,我保證。”

“我們該怎麼辦?”雅各布問。

“我們得做該做的事,兒子。”

“你會把他們交出去嗎,爸爸?”

“不會。”露西爾說。

“我們要做該做的事。”哈羅德說。

大火蔓延的速度比哈羅德預料的更快。

早在哈羅德搬進來時,這座房子就已經很老了。哈羅德在裡面住了一輩子,一直覺得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摧毀它——或至少很難毀掉它。但是面對熊熊烈火,他發現這終究只是一座房子,組成它的只有一堆木頭和滿滿的回憶,而這兩樣東西往往都不堪一擊。

火焰爬上了後牆,一道道濃重的煙霧翻滾而來,驅趕着哈格雷夫和威爾遜一家穿過客廳,退到了房屋的前門。弗雷德・格林和他手裡的槍正等在門外。

“我應該多拖延一些時間的。”哈羅德邊說邊咳嗽着,他心裡默默祈禱這次不會像前兩次那樣咳昏過去,“我本來應該多拖延一會兒,多準備點子彈的。”他說。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露西爾反覆地說。她扭絞着雙手,腦中不停清點着自己是怎樣一錯再錯,才走到現在這一步的。她彷彿看見了吉姆・威爾遜,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高大英俊,身邊還有妻子、女兒和兒子,他們把他圍在中間,擁抱他、依偎着他。然後她又看見他中槍倒在阿卡迪亞的街上,身體僵硬,失去了生命。

“爸爸?”雅各布有點害怕。

“沒事的。”哈羅德安慰他。

“這樣不對。”露西爾說。

康妮把孩子摟在胸前,右手仍然緊緊地抓着那把切肉刀。“我們做了什麼,他們要這麼對我們?”她問。

“這樣就是不對。”露西爾說。

孩子們大哭起來。

哈羅德又一次打開手槍的彈匣,確認剩下的四顆子彈一顆沒少,然後又把彈匣裝回手槍。“來吧,雅各布。”他叫了一聲。

雅各布過來時,被煙嗆得直咳嗽。哈羅德抓住孩子的胳膊,開始把沙發從前門處推開。露西爾看了一會兒,什麼也沒問就上前幫忙。她相信丈夫心裡已經有了打算,就像篤信上帝對一切自有安排一樣。

“我們要做什麼?”雅各布問父親。

“我們要離開這裡。”哈羅德說。

“但是他們怎麼辦?”

“照我說的做就行了,兒子。我不會讓你死的。”

“那他們怎麼辦?”孩子又問。

“我的子彈夠用。”哈羅德說。

今夜沒有月光。昏暗的鄉間,清晰的槍聲接連響起,一共三聲。

前門打開了,一支手槍甩出來,從空中劃過,掉在貨車的車廂板上,就躺在吉姆的屍體旁邊。“好吧。”哈羅德一邊大聲喊着,一邊高舉着雙手,走出大門。露西爾跟在後面,雅各布躲在她身後,也一起走出來。“該死的,你贏了。”哈羅德大喊,他的臉上滿是陰鬱,“你就是要讓他們痛苦,我知道,否則你是不會滿意的,所以我讓他們解脫了,你這個雜種。”

他咳嗽起來。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露西爾不停地低語。

“這我恐怕要親眼看到才能相信。”弗雷德・格林說,“我的那些老夥計都在屋子後面候着呢,以防你耍什麼花招,哈羅德。”

哈羅德走下前廊的臺階,身體靠在貨車上。“我的房子怎麼辦?”

“我們會處理的,只是我得先檢查一下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哈羅德又連連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好久都停不下來。最後,他的身子完全蜷縮到了地上,露西爾握着他的手,蹲在他旁邊。“你都幹了什麼,弗雷德・格林?”她質問他,火光把她的臉映照得發亮。

“我很遺憾,露西爾。”他說。

“房子全毀了。”哈羅德喘息着說。

“我會負責的。”弗雷德說着,從自己的貨車前走到了哈羅德的身邊。他把步槍舉在腰間,槍口仍然對準走廊,以防該死的人沒有死。

哈羅德還在咳,眼前已經冒起了金星。露西爾給他擦了擦臉。“混蛋,弗雷德・格林!你該做點事吧!”她喊道。

“至少把我這輛卡車從房子旁邊拖走,”哈羅德掙扎着說,“如果吉姆的屍體出了一點岔子,我就要你們所有人的命!”雅各布跪在旁邊,握着爸爸的手——一方面想讓他的咳嗽好一些,同時也爲了躲在父母身後,避開弗雷德・格林的那把步槍。

弗雷德・格林經過哈羅德、露西爾甚至雅各布的身邊,上了臺階,向敞開的大門走去,一條條巨大的煙柱正不停翻滾着涌出來。從他站的地方,能看到火光從屋後一直向前方蔓延。他沒有看見威爾遜一家的屍體,有點猶豫要不要進屋。“他們在哪裡?”

“在天堂吧,我希望。”哈羅德說着笑了起來,但只笑了幾聲。他的咳嗽已經止住了,但腦袋還是輕飄飄的,無數小星星依然在眼前胡亂飛舞,驅散不盡。他緊緊抓着露西爾的手。“沒事的,”他說,“看好雅各布就行。”

“別跟我耍花招,哈羅德,”弗雷德站在前廊上大喊,“實在不行,我就讓這房子全燒光。”他向屋裡瞥了幾眼,又側耳傾聽是否有咳嗽、呻吟或者哭叫的聲音,但是隻聽到火焰燃燒時的噼啪聲,“如果你讓他們往後門走,估計其他幾個弟兄會抓住他們,如果從前門出來,有我守在這裡,更別說還有這大火。”他退後兩步,躲開火焰的熱浪,“反正你買了保險的,哈羅德,你會拿到一大筆賠償金,對不住了。”

“我們彼此彼此。”哈羅德說着,站起身來。

哈羅德站起來,幾步登上臺階,上了前廊,連他自己都吃驚怎麼突然變得如此敏捷。弗雷德・格林還站在前廊注視着熊熊燃燒的屋子,噼啪作響的火焰蓋住了哈羅德上臺階的聲音。等到他聽見時,已經來不及了,一把切肉刀插進了他的右肋。

哈羅德把刀插進去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彎成了九十度。弗雷德・格林痛得一陣天旋地轉,但他的手指還是扣動了扳機,步槍因後坐力反彈,哈羅德的鼻樑骨一下被敲成了兩截。

但是至少,弗雷德已經無力再去殺威爾遜一家了。

“出來!”哈羅德又咳嗽起來,“快點!”手槍掉在前廊地板上,就在他身邊,但此時兩個人都沒精力再去搶奪。“露西爾?”哈羅德大聲喊道,“幫他們一把!”他喘了一口氣,“幫幫他們……”

她沒有回答。

屋子剛起火的時候,康妮和孩子們匆忙弄溼了幾條毯子藏在下面。現在,他們透過火焰的噼啪聲,勉強聽到了哈羅德的聲音,便紛紛披着毯子跑了出來。剛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孩子們就咳嗽起來,但康妮還是拽着他們跑過了弗雷德・格林躺着的地方,他身上還插着刀子,正翻滾呻吟着。

“快到貨車上去!”哈羅德大叫,“那幾個混蛋馬上要來了。”

威爾遜一家人跌跌撞撞地從哈羅德和弗雷德身邊跑下前廊的臺階,來到貨車駕駛座一側。康妮檢查了一下鑰匙是否插在發火裝置上,還好,鑰匙在。

就在這時,飛來了第一顆子彈。康妮碰巧幸運地站在了汽車的另一側——這輛老爺車用來擋子彈還是很管用的。這是一輛一九七二年產的福特車,在那個年代,人們還捨不得把玻璃纖維用於家庭出行的車輛,因此哈羅德這麼多年一直堅持開這輛老爺車,因爲後來造出的車都無法抵擋雙筒獵槍的子彈。

但是,與康妮和她的孩子們正相反,哈格雷夫一家處在貨車的外側,暴露在了槍口之下。燃燒的火光中,只見露西爾趴在地上,把雅各布護在身下,雅各布用手捂着耳朵。

“不要再開槍了,該死的!”哈羅德大叫。他正背對着那些拿槍的人,所以他知道他們可能聽不見他說話。就算他們聽得見,也根本不會聽。他用身體擋住妻子和兒子,開始祈禱。

“上帝啊,幫幫我們。”五十年來,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

哈羅德發現了弗雷德的步槍。他還是站不起來,但這不代表他不能把敵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他坐起來,兩條腿伸在前面,儘管他的腦袋一陣陣抽痛,鼻子還在不停地流血,但還是掙扎着拉開槍栓,填入一顆30-06子彈,向空中開了一槍。一切突然間沒了聲音。

他的屋子還在燃燒,身邊的弗雷德・格林還躺在前廊上,身上的刀傷已經用襯衣裹住。哈羅德盡力想控制住局面。

“這下夠了吧,我說。”那一槍的餘音散去後,哈羅德開口說道。

“弗雷德?弗雷德?你還好嗎?”他的一個同夥喊了一聲,聽上去像是克萊倫斯・布朗。

“不,我不好!”弗雷德叫道,“我捱了一刀!”

“是他自找的。”哈羅德反駁說。鼻子裡的血已經流到嘴上,但是他不能擦,因爲他必須保證雙手乾燥,以免握不住槍,何況他的手上已經沾了弗雷德・格林的血,“現在,你們這些傢伙爲什麼還不回家?”

“弗雷德?”克萊倫斯大喊。房子正在大火中崩塌,他們的喊叫聲也被蓋過了。濃煙從每一條磚縫和每一道裂口中冒出來,變成一道粗黑的煙柱升上天空。“告訴我們該怎麼辦,弗雷德!”

“康妮?”哈羅德叫了一聲。

“什麼?”從貨車的駕駛室傳來了迴應,聲音有些低沉,好像是捂着座椅墊子說的。

“開着這輛車走吧。”哈羅德說,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些拿着槍的人。

過了一會兒,貨車發動的咆哮聲響起。“你們怎麼辦?”康妮問他。

“我們沒事的。”

康妮・威爾遜開着貨車,向着黑夜隆隆駛去,車上有她的孩子,還有她丈夫的屍體。她什麼也沒說,哈羅德覺得她甚至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很好。”哈羅德溫柔地說,“很好。”他本想再囑咐他們好好處理吉姆的屍體,不過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而且,他斷掉的鼻樑骨正痛得要命,屋子燃燒的高溫也越來越難以忍受了。因此,他只是大口喘着氣,用手背把嘴上的血擦掉。

克萊倫斯和其他人眼睜睜看着貨車開走了,但他們的槍口仍然對着哈羅德。如果弗雷德讓他們幹別的,他們也會照辦,但是現在那位頭領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言不發。

看到他站起來,哈羅德將步槍對準了他。

“你這個該死的,哈羅德。”弗雷德說着,向着哈羅德和他手中的槍走近了一步。

“有本事你就試試看。”哈羅德舉起槍,對準了他的喉嚨,“露西爾?”他叫道,“雅各布?”他們兩人都一動不動,就像地上隆起了一個圓圓的土丘,露西爾仍然趴在孩子身上。

哈羅德還想說點什麼,好讓大家都冷靜下來,雖然現在說似乎已經太遲了。但胸口的劇痛讓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一陣陣咳嗽像刀割一樣,從他陷入混戰到現在一直沒有停。他的肺裡好像有一團巨大的黑色泡沫在涌動。

“你身邊的這座房子馬上就要塌掉了。”弗雷德說。

火焰的熱浪越來越灼人,哈羅德知道,如果自己還想活命,一定要儘快離開,但是那該死的咳嗽卻不肯放過他,好像正準備咆哮着衝出來,將他揉成一團擊倒在地,直到他完全失去意識。

然後雅各佈會怎

麼樣呢?

“露西爾?”哈羅德又叫了一聲,她還是沒有回答。只要能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會覺得一切還有希望。“馬上離開。”哈羅德用槍筒指了指弗雷德。

弗雷德遵照他的建議,轉身走開了,走得很慢。

哈羅德終於站了起來,他覺得渾身都痛。“見鬼。”他哼哼了一聲。

“我來幫你。”是雅各布的聲音。他突然冒出來,回到了他身邊。他扶着爸爸站起來。

“你媽媽呢?”哈羅德小聲說,“她還好嗎?”

“不好。”雅各布說。

安全起見,哈羅德始終用槍指着弗雷德,並讓雅各布躲在自己身後。克萊倫斯那幫老小子們還站在各自的貨車旁,他得防着他們又發起瘋來,再度開槍。

“露西爾?”哈羅德再喊。

雅各布、哈羅德,還有弗雷德・格林帶着他的那把步槍,紛紛從前廊上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院子裡。弗雷德兩手捂着肚子,哈羅德則像螃蟹一樣橫着走,雅各布躲在他身後。

等他們離房子夠遠了,哈羅德終於把槍放下。“好了,”他說,“我們到這裡就夠了。”他的槍掉在了地上,倒不是哈羅德鬆了手,而是咳嗽,胸膛裡像有千斤巨石滾過一樣劇痛,讓他終於撐不住了。肺裡再一次像有小刀子在不停地割,眼前又開始亂冒金星,他撲倒在地。到處都是閃電,咳嗽讓他感到無數的閃電和雷鳴,幾乎要把他的身體撕裂。他甚至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在所有事情當中,只有罵人才能讓哈羅德真正感到舒服一點。

弗雷德從地上把槍撿起來檢查了一下,槍裡還有一顆子彈。

“我說,接下來要是再發生什麼,可就都是你的錯了。”弗雷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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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這個孩子成爲一個奇蹟吧。”哈羅德艱難地說。

死亡已經不遠了,哈羅德・哈格雷夫做好了準備。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沒有回來。”雅各布突然開口說道。哈羅德和弗雷德都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像他剛剛纔突然出現一樣。“您的妻子,”雅各布對弗雷德說,“我記得她,她很漂亮,還會唱歌。”這個有着一頭濃密棕色頭髮的小男孩竟然臉紅了一下。“我很喜歡她,”他說,“我也喜歡您,格林先生。我生日那天,您還送了我一把玩具槍。她答應過,你們回家以前要唱支歌的。”正在燃燒的房子火光依然明亮,照亮了他的臉,他的眼睛似乎也在一閃一閃的,“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沒有像我一樣回來。”雅各布接着說道,“有時候,人走了就不回來了。”

弗雷德吸了一口氣,他把氣憋在胸膛裡,全身都緊繃着,好像那一口氣會讓他爆炸,好像那是他的最後一口氣,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了裡面。接着,他嘆了口氣,放下了槍,他的喉嚨裡哽咽了一聲,然後哭了起來,就在這個小男孩面前哭了。這個孩子奇蹟般的死而復生,卻沒有帶着他的妻子一起回來。

他跪在地上,癱作一團。“離開這裡。快……快走,”他說,“讓我一個人待着,雅各布。”

於是,那裡只剩下屋子燃燒的聲音,弗雷德的哭泣聲,還有哈羅德坐在地上輕輕的喘息聲。濃煙裹挾着灰燼在他身後冉冉升起,組成一道粗粗的煙柱,彷彿一條長長的黑色手臂伸向天空,彷彿父母正伸手去擁抱孩子,丈夫正伸手觸碰妻子。

她仰頭凝望着天空。月亮已經滑到了眼梢,好像要離她而去,也可能是要爲她引路,誰說得清呢。

哈羅德終於來了,他跪在她身邊,慶幸鮮血滴在柔軟的土地上,因此看上去沒有實際上那麼鮮紅。房子還在燃燒,躍動的火光之下,那血跡看起來只是一些黑點,他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東西,唯獨不是血。

她還有呼吸,但已經十分微弱。

“露西爾?”哈羅德將嘴脣貼近她的耳朵,輕聲呼喚。

“雅各布。”她叫了一聲。

“在這兒呢。”哈羅德說。

她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別這樣。”哈羅德一邊說,一邊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是血,還混着煤灰和污垢,看起來一定很可怕。

“媽媽?”雅各布叫道。

她睜開了眼睛。

“哎,寶貝兒?”露西爾輕輕答應道,她的胸膛裡發出輕微的震顫聲。

“沒事了。”雅各布說。他俯下身,親吻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後在她身邊躺下,腦袋偎着她的肩膀,好像她的生命還沒有到盡頭,只是要在星空下打個盹罷了。

她笑了。“沒事了。”她說。

哈羅德擦擦眼睛。“你這個可惡的女人,”他說,“我跟你說過吧,根本不值得這麼做。”

她還在微笑。

她又開口說話了,但說得極慢,哈羅德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懂。“你這個悲觀主義者。”她說。

“我是個現實主義者。”

“你這是反人類。”

“你這個浸禮會信徒。”

她笑起來。三個人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們的生命彼此相連,心靈相系。這一刻在每個人的心裡流連不去。哈羅德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我愛你,媽媽。”雅各布說。

露西爾聽到了兒子的這句話,終於安心地走了。

雅各布·哈格雷夫

母親去世之後,他一直在想自己說的話對不對。希望對吧。或者至少,他說得夠多。他媽媽總是知道該說什麼,語言就是她的魔法——語言和夢境。

房子還在燃燒。火光下,雅各布跪在媽媽身邊,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一直回想到他走到河邊的那一天。他記得有時爸爸要到外地工作幾天,就會留下他和媽媽單獨在一起。雅各布知道,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媽媽總不怎麼高興,不過他還是很享受和媽媽單獨度過的時光。每天早上,他們面對面坐在餐桌旁,談論着剛剛做過的夢、夢中的預兆,以及對新一天的期待。雅各布總是早晨一睜眼就忘記晚上做過的夢,而他媽媽則能回憶起夢中每一個生動的細節。她的夢裡總是有魔法:不可思議的高山、會說話的動物、顏色怪異的月光。

媽媽覺得每一個夢都有含義。夢到高山是遇到困境的徵兆,會說話的動物是老朋友又要重逢,不同顏色的月光代表第二天不同的情緒。

雅各布喜歡聽媽媽講解這些神奇的事情。他記得有一次爸爸要外出工作幾個星期,一天早上,輕風掃過前院那棵橡樹的枝葉,颯颯作響,陽光從樹頂一點點灑下來,兩人一起做早飯。他負責看着爐子上滋滋作響的培根和香腸,媽媽就負責雞蛋和小薄餅。同時,她還給他講了一個夢。

夢裡,她一路向河邊走去,不知爲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她來到河邊,只見水面如鏡。“水面斑駁的藍色簡直難以想象,只有當油畫在潮溼的閣樓上擱久了,纔會有這樣的畫面。”她停下來看着他,這時他們已經坐在飯桌邊,準備用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雅各布?”

他點點頭,儘管他其實並不太懂她的意思。

“那種藍與其說是一種顏色,倒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她接着說,“我站在那裡,好像能聽到河水深處傳來的音樂聲。”

“什麼樣的音樂?”雅各布打斷了媽媽。他聽媽媽講故事聽得入了迷,幾乎忘了吃飯。

露西爾想了想,說:“很難描述這種音樂,像歌劇一樣。就好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隔着廣闊的田野唱歌。”她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似乎在重溫腦海裡的天籟之音。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看上去陶醉而愉快。“就只是音樂,”她說,“純粹的音樂。”

雅各布點點頭,在座位上動了動,又撓撓耳朵。“後來呢?”

“我沿着河邊走,大概走了幾英里的樣子。”露西爾接着說,“河岸上有很多果樹,很漂亮、很纖弱的果樹,跟我們在這個地方見過的那些果樹都完全不一樣,那些花也比我在所有書上見過的都好看。”

雅各布放下叉子,把盤子往前一推。然後他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下巴埋在胳膊裡,垂下來的頭髮遮住了眼睛。露西爾笑着伸出手,把遮住他眼睛的頭髮撥到一邊,說:“我得給你理髮了。”

“你發現什麼了,媽媽?”雅各布問。

露西爾繼續說下去:“最後,太陽落山了。雖然我已經走了幾英里,但那音樂聲還是那麼遙遠。太陽開始落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音樂不是來自河的下游,而是來自河的中央。那音樂就像是海妖的歌聲一樣,召喚着我走到水裡去,但是我一點都不害怕。”露西爾接着問了一句,“你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雅各布回答,仔細琢磨着她的每一句話。

“是因爲那片森林,還有河岸邊那些開花的果樹,我還能聽到你和你爸爸一起玩、一起笑的聲音。”

聽到媽媽提到了他和爸爸,雅各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接着,音樂聲更響了,也許不是變響,而是更強烈了吧。我能更深切地感受到它,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在院子裡幹了一天的活兒,然後泡進了熱水裡。它就像一張柔軟溫暖的牀。我一心想要朝那片音樂走去。”

“那爸爸和我還在玩嗎?”

“是的,”露西爾嘆了口氣說,“你們兩人的聲音也更大了,好像在跟河水中的音樂比賽,想先引起我的注意,召喚我回去。”她聳了聳肩,“我得承認,有那麼一會兒,我確實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那你是怎麼決定的?怎麼弄明白的?”

露西爾伸手揉了揉雅各布的頭髮。“我跟從了我的內心,”她說,“我轉過身,向你和你爸爸走去。接着,河裡的音樂突然變得不那麼動聽了,沒有任何聲音能勝過我丈夫和孩子的笑聲。”

雅各布臉漲紅了。“哇。”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彷彿衝破了媽媽講的故事的魔咒。“你的夢最好玩了。”他說。

他們繼續吃早飯,都沒有說話,只是雅各佈會不時地望向餐桌對面,看着他那神秘而又充滿魔力的媽媽。

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當他跪在她身邊低頭看着她的時候,心裡在想,媽媽會怎樣看待這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呢?這片土地曾是她養育孩子、與深愛的丈夫共同生活的地方;然而正因爲這個世界,她現在卻奄奄一息地躺在這裡,沐浴在房子燃燒的火光之中。他想向她解釋,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想解釋他爲什麼會在離開了那麼久之後,又回到她身邊。在那一個個兩人單獨度過的溫馨的早晨,媽媽曾向他解答世間的一切奇蹟,現在,他也想爲她做同樣的事。

然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就好像生命短暫,他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只知道,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驚恐,整個世界都想知道死人是怎麼復生的,每個人都驚疑不定。他想起貝拉米探員問過他,是否還記得在中國醒來之前發生的事;死亡和復生之間這段時間,他還記得些什麼。

事實是,他只記得一個柔美而遙遠的聲音,如音樂一般,僅此而已。那回憶如此精緻,他甚至不確定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自從他復生之後,那音樂每時每刻都在他耳邊迴盪,低聲呼喚着他。最近,這聲音似乎更響了一些,是在召喚他嗎?他很想知道,這音樂和媽媽夢裡聽到的是不是一樣。他很想知道,此刻她剛剛告別了人世,是否也能聽到那音樂,它稀薄而脆弱,有時就像家人在一起的歡笑聲。

雅各布唯一能夠確信的是,此時此刻,他活着,和媽媽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在媽媽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就要結束了,他不想讓她害怕。

“我還活着。”在她生命垂危的時候,他幾乎要對她這麼說。但是他看得出,她已經不害怕了。於是,他最後只是說道:“我愛你,媽媽。”這纔是最重要的。

然後他和爸爸一起哭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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