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她掙開自己, 露開那樣的笑容,比着中指,然後扭頭跑掉那一刻, 他站在原地, 就那麼看着對方逃出自己的視野。
脣上還留着那一瞬溫熱柔軟的觸感, 胸口也還留有那下猛推的痛感。身體給的記憶遠比思維更誠實清晰。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觸碰嘴脣時, 他低下了頭。一半的身體被門外落進來的燈光照着, 一邊陷在晦澀的黑暗裡。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在一片寂靜裡,除了樓下母親跟裕太說話的聲音之外, 只聽見自己沉悶的,緩慢的呼吸。
“……嘛, 好像, 很有意思的樣子嘛。”
像是平時一樣, 微笑着,自語着, 牽出一個像是刻畫在臉上的弧度。
然而半刻掙扎以後,嘴角卻始終僵硬地給不出反應。到底還是徒然地鬆懈了表情,敗落下來。一個人呆在在原地,沉默了許久。
……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其實, 心內的情緒, 或許比起自己想象中的, 還要難接受很多。
*
不二週助已經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認識緒川裡奈的了。
彷彿記憶裡她出現的時間太長太長, 已經不需要自己再去記憶有她在的時候是哪個時間。只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 原本習慣了對方存在的感覺,就變成一天天計算着, 被對方填充干擾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結束。
其實一度真的很難忍受對方這樣橫插一腳,在自己的生活裡肆意來去。這種感覺從高中開始,在那段時間以後也表現得尤爲明顯。
很久很久以後,不二週助自己回想那段時光,都特別覺得當時的自己怎麼一被什麼矇蔽目光,就分辨不出好壞,分辨不出親疏,分辨不出真心和假意。
後來曾經很遺憾,也很懊喪後悔。但那些曾經被傷害的時光留在對方心裡,也許是他窮盡力氣都沒法去彌補的東西。
這樣的想法,讓人覺得……非常無力。
但當時的自己,並不知道後來會怎樣。
……
那個時候的緒川裡奈是怎樣的呢?那是一個很淘氣,也很歡快的女孩子。
在他面前的時候,老是喜歡踩着他的底線。明明內裡是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但實際上她卻偏是要擺出一副怎麼樣,我就是不怕你,我是故意的,這樣看來肆無忌憚的態度,來顯示——來顯示她其實覺得這樣巴巴地貼上來也很好,不需要別人擔心,不需要其他人同情。
外人看來總是他在欺負她。實際上,在高中之前,他的態度,都是類似故意在逗弄一樣,逗她炸毛,逗她糾結,也看這個小姑娘施展渾身解數,像清理小怪獸一樣,想要把他身邊其他的異性全部都清理掉。
其實他那個時候並沒有什麼惡意。
是真的感覺她很有意思,挺可愛的。有時候偶爾從接連的比賽跟練習當中閒暇下來,伸展一下↑身體,發覺對方仍舊抱着衣服水瓶在遠遠的地方坐着,看見自己時,展顏一笑,那一刻就連不二週助自己都覺得心情很好。
就像是贏了一場比賽,在春天回暖的時候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打個呵欠也沒有關係的感覺。
那是即使很久之後回憶,也覺得美好的一種情緒。
當時沒有生出“嘛,這樣似乎有什麼不妥”的感受。即使有時候幾乎糾結地想把黏糊糊還愛賣萌,偏偏又呆又天真的這廝丟開,然後看她眼淚汪汪地在那裡轉圈圈打滾求虎摸,好像被欺負得很厲害的小動物一樣。但其實也並不討厭。
漸漸覺得對方不討喜,彷彿老是隨手干涉自己的生活,而且簡直希望身邊除了她沒有任何異性的想法,是在高中以後才慢慢出現的。
那段時間她也遇上除了他以外最好的一個同性朋友。在那之前她身邊幾乎沒出現其他人,整天都愛圍着他轉。
這個女生叫做矢野奈奈子。
那個階段,除了她以外,這個女生是被緒川裡奈關注最多跟相處最多的人,連帶着他也跟她有了接觸。
不二週助對這個女生的印象在前期算不得很好。儘管矢野奈奈子跟緒川裡奈兩個人氣場差不多,都是大大咧咧愛笑愛鬧的人,但前者的眼神比後者要微妙很多。剛接觸的那段時間,覺得這個人的眼神有些異樣,看人行事,動作跟爲人有些刻意做作。後來慢慢地被緒川裡奈整日裡嘮叨奈奈子怎麼怎麼奈奈子又怎麼,相處多了,也就漸漸放過去了。
高中的時候儘管還沒有放棄網球,但那段時間的心情比起國中要複雜很多。手冢去了國外,自己也曾受到很多邀約,母親也曾跟自己有過幾次長談,如果覺得真的非常喜歡,那麼不要放開,就那麼堅持地走下去吧。
然而來回斟酌好久,到底,還是沒有選擇那一條路。
其實說不上是什麼心情,也不知道該跟誰說。
他算不得是個情緒外泄的人,也不是特別喜歡跟人聊自己的想法。也許看起來很好相處,但心裡對於其他人並沒有多麼在意。假如手冢還沒有去國外的話也許還能跟他聊一聊,菊丸他們因爲不在一個班級,每次見面幾乎都是一些寒暄,問着不二怎麼沒有去打職網呢,反而難以出口。
於是情緒愈積愈久,愈壓愈多,那個階段整個人都是浮躁的。
緒川裡奈大概並不知道這些事。
很多時候,她也嘗試着似乎想要聊一些什麼,他也不動聲色地圓了過去。好像總覺得差那麼一點兒,不到可以跟對方聊這些的機會。
而且她的情緒總是很歡快,儘管看着你的時候眼睛很清澈,也很認真,可總有一種感覺,也許說出來的話對方並不會瞭解,只是眨着眼睛,笑一下,然後平常地安慰說“嘛,沒事,喜歡就堅定下去吧”,這樣的回答。
他並不需要這樣的安慰。
也漸漸覺得對方跳脫着的性子有些讓人不喜。更在不經意的時候,不斷聽見有流言說,一年級的那個緒川,真是,以爲自己是誰,就敢到處警告人不要接近某某,真是討厭。
從前也聽過類似的,當時一笑置之,後來這樣的傳聞越來越多,甚至有幾次女生偷偷看她的時候她都會大力瞪回去,然後轉過頭笑眯眯地賣乖。這舉動讓他心裡發涼,慢慢生出退避跟厭倦。再兼當時情緒一直不好,越演越烈,越看對方越覺得長大了便都變了,於是對類似的舉動越來越反感和冷漠。
時間越長,距離越遠。
對方仍舊是粗神經地,似乎什麼都沒察覺到,以自己的方式仍舊和從前一樣對他。
在換了一個態度跟認知以後,看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從前覺得好的,現在只有無力。從前覺得有趣的,現在只剩漠然。
很多次很想出口說請不要這樣了。臉上掛着的笑無數次提了又放,都覺得沒有說出這句話困難。
不二週助至今都沒法形容那是怎麼樣一種心情。
他對那種心情非常困惑。
明明抗拒着,難受着,無法接受地想要跟對方坦白,拜託她不要再做出那些事情了,離自己遠一點兒——
但其實,好像總回憶着從前,在國中時她抱着他的校服,坐在遠遠的臺階上等了很久。一張臉被太陽曬得臉紅紅得還流着汗,但每每到他下場,她總是第一個跑過去,咧着嘴,笑得非常燦爛。
這感覺就像當初決定要不要去打職網一樣。心裡又煩躁,又困惑,無法判斷分明,又不想去抉擇,想要聽之任之。
回憶越美好,越覺得現在的對比令人難堪。
越是難以分清自己的情緒,越是逃避那種讓他困惑的心情。
於是拖拉着。於是一直沒有拒絕。於是覺得對方越來越不像自己記憶裡曾有的模樣……但總有些什麼,告訴自己,不要開口,不能開口。
那個時候是真的不懂。
所以到了現在才覺得那麼懊喪。
那些猶豫,搖擺,動搖,不確定,被牽引着,誤導着,乍然爆發出來。以爲自己是放鬆的,解脫的,但一直到了最後,在一切都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真相大白的時候,才變成了最難以忍受的,最最愚蠢而不自知的遺憾。
那遺憾還伴隨着難言的傷痛,每晚都在半夜驚醒,看見那個人的臉蒼白平靜地望着自己,在自己面前驟然倒下,閉上眼就再也沒有睜開。
每每回憶着這樣的場景,簡直覺得喉嚨裡像是灌了沙,堵住了,呼吸都困難。他要靠着牀頭,一個人默默地在黑夜裡坐着,睜着眼睛沉默許久才能入眠。
……
以前從未想過那個人對自己的影響會那麼大。
以前真的覺得她其實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明明自己態度也表現得很冷漠了,只是莫名其妙地好像因爲什麼難以宣之於口的理由,怕大家面上不好看,和其他這樣那樣的藉口不好開口坦白說,爲什麼還要那麼呆那麼粗神經地纏過來呢。
以前也真的覺得這感覺很討厭,對方做什麼都很討厭。跟自己的朋友關係好也覺得討厭,親近自己的父母也是討厭,在她的父母面前給他說好話是自作主張,趕走那些接近的異性吃醋是做作,其實私底下肯定又在做着什麼事情了。
明明一直以爲對方是這麼一個幼稚簡單甚至有些兩面三刀的女人,爲什麼在失去以後那麼那麼的念念不忘呢?
就算還在球場上像從前一樣跟手冢打球,比賽;就算還在醫院裡工作,聽診,做手術;就算還和從前一樣,跟家人相處,跟朋友聚會,拒絕一些表情曖昧的異性,不二週助也仍舊想不通原因。
只是缺失了一個人,怎麼覺得生活裡少了一個部分,就像吃飯沒有了慣用的碗筷,於是習慣的咖啡味道變了,仙人掌漸漸沒有人打理,狂蜂浪蝶來往不斷,家人朋友都開始用沉默的眼神看着他,日子一天天的過,慢慢就有越來越多的人拍着他的肩說,嘛,不二,跟女朋友分手了麼?啊咧啊咧,不要這樣不說話嘛,不高興的話,那就說出來吧。
他爲什麼不高興?
他不是還在笑麼?
不二週助從來都是笑着的,不是麼。
沒有什麼會脫離他的掌控。
……緒川裡奈也不會。
……
但到底,還是覺得有些什麼事情,漸漸脫離了期望的方向,再也無法回頭了。
就像那個人的笑顏。
就像她曾經一聲一聲喚着,說“嘛,周助,周助!喂~周助~”這樣的聲音。
就像那個人曾經挽着他的手,笑靨如花。說周助!嘛嘛你看~我以後要在這個地方結婚哦!我們要來這裡拍婚紗照,然後我們去……呃,去哪裡度蜜月呢?你喜歡哪裡吖?你怎麼老是不說話呢……你不願意麼……嘛,我知道你不願意,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哦,我可以嫁給周助啦,我可以嫁給你了,我真的很高興呢!我好高興啊~~~~……那你,你也笑一笑嘛,好不好?
……爲什麼記憶的最後,她卻還是哭了呢。
她整張臉都慘白慘白,看不見一點兒血色,嘴脣發着抖,那麼無助那麼難過地望着他。他明明在告訴自己不要說,不要說了,卻還是聽見自己用那樣的語氣,那麼冷漠,那麼堅持地告訴她:“……我也,永遠不會喜歡上你。”
於是那張臉,就變成記憶裡,最後一張,屬於那個人的面孔。
對方在自己眼前猝然倒下的那刻,抱着她手足無措幾乎忘記急救的那刻,摸着她幾乎沒有的心跳等着救護車來的那刻,在急救車上喃喃自語地緊握着她的手,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的那刻,……在急救室外等待的那刻……看着她就那樣,被推出來的那刻。……被她的兄長,一拳打在臉上的那刻。
她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這樣你滿意了麼。
滿意了麼。
他聽見人這樣問。可是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刻彷彿靈魂都不在自己身上了。覺得有什麼東西第一次發現,被打開了,很多隻手並在一起,將它皆數揉碎了,然後輕輕攤開手掌,全部飄散在風裡。
他很想很想出聲,想笑,想說,嘛,這是假的吧,你們騙人的吧,怎麼可能這麼假呢,怎麼可能……
真的在自己面前閉上了眼睛,就再也不願意看他一眼了呢?
這是裡奈,是小奈呢。小奈不可能會有不理他的那天啊,不是這樣的麼,不是應該是這樣的呢?不是麼?爲什麼不是呢?明明,明明應該是這樣的啊?小奈——小奈不會生他氣的,不會生氣的,就算他發再大火,再冷漠,再不理她不說話,她每次,不是每次都沒有生氣麼……不是每次,就算生氣,也很快就恢復過來了麼?不是麼?
……
爲什麼這次不像從前一樣睜開眼睛,笑着對自己說,嘛,周助,又被騙到了麼?你真是,弱爆了嘛!
……爲什麼不呢。
爲什麼呢。
……
那一刻他是那麼那麼地想笑。捂着胸口,眼睛一直都只能注視那個人的方向。覺得好像很久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過她了。其實她長高了,也瘦了,變漂亮了,一定也有很多人喜歡她吧。
如果,如果她能睜開眼睛,那他也承認自己其實很捨不得這個姑娘的啦,雖然不管是什麼情緒,但是結婚也沒有關係吧?嗯,只要她能醒過來,什麼也都沒關係啦。
他不知道自己是笑着還是怎麼,只是固執地,仍舊盯着那個了無生氣的人,像是透過那裡,還能看見很多很多東西,還能看見——
那些沒有被污染的,曾經非常非常美好的從前。
……
如果還有下一次,她笑眯眯地,臉蛋紅紅地抱着校服,說,嘛!不二要說一句,你喜歡我,我纔要把衣服給你!
他一定會用他從來不曾嘗試過的口氣,摸着她的頭,說,嘛,笨蛋小奈,快把衣服給我。
如果能有下一次,他一定會試着好好分辨讓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着,疼痛着,窒悶着,糾結着的那種情緒,是什麼情緒。
儘管他不會,也不懂。但他一定也會努力去學,去嘗試,怎麼才能讓自己,也變成讓對方一回憶起來,也能彎着眉眼,笑得春光明媚的人。
——【我也開始希望,能成爲這樣,讓你高興的人。】
……
如果,如果能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