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50

被人傷了,受傷的人要麼默默忍受,甘心或不甘心,要麼選擇報復,光明正大或暗中謀劃。

程鈺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如果下.毒害他不舉的人是旁人,程鈺會毫不心軟地殺了對方,可這個真兇,是他的父親。

這個父親,程鈺曾經敬重過依賴過信任過。

母親去世之前,程敬榮對他雖不如現在對鈞哥兒那麼好,但也會將他抱在腿上逗逗,也會親自檢查的功課,也會帶他出門做客。程鈺六歲進宮去給二皇子定王當伴讀那年,他還捨不得這個家,夜裡還會想家裡的父母,直到母親突然走了,他印象裡的家很快變了樣子。

什麼樣的人才能對至親下手?

程鈺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程敬榮能狠心斷了他的子嗣,他卻做不到因爲這個理由弒父。倘若葛神醫告訴他他恢復不了了,程鈺或許會因爲註定延續一生的仇恨報復回去,但他康復了,程鈺沒有恨,只有漠然。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他的命是程敬榮給的,程敬榮親手讓他服下斷了他子嗣的那一瞬,程鈺就不欠他的了。可惜前面那些年他被矇在鼓裡毫不知情,對這個父親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奢望,發現真相後,那點奢望那點童年記憶徹底都消失了。

他不再將其視爲父親,曾經服下的毒,就當是還了程敬榮生他的恩,但以後程敬榮再敢對他對他的妻兒不利,哪怕沒有成功,哪怕只是一點點添堵算計,他也會原原本本分毫不差地報復回去。

但程鈺高估了自己,看着程敬榮像往常一樣淡然地坐在那兒,他沒忍住,諷刺了一句。

你不是想要我斷子絕孫嗎?現在我有了子嗣,你是不是很高興,高興到想再下次藥?

諷刺完了,程鈺以爲自己會有一種報復的快.感,但他沒有,反而出乎意料地平靜。

剛剛那句諷刺,纔是他對程敬榮最後的在意。

不在意了,他就像面對一個陌生人,冷漠地看着程敬榮。

兒子與平時一樣面無表情,目光清冷,程敬榮在他臉上看不出歡喜看不出因爲有了子嗣對父親的炫耀邀功,也沒看出一點點怨恨仇視,突然不懂兒子爲何要問他高興不高興。

那也不重要。

程敬榮沒做過慈父,現在也不會因爲心裡的謀劃與兒子虛與委蛇,他不喜歡楚菡這個兒媳婦,兒子清清楚楚。

“既然有喜了,往後你精心照顧着,畢竟是咱們家第一個孫輩。”程敬榮不冷不熱地囑咐道。

男人掩飾的天衣無縫,好像他從來沒有做過斷他子嗣的事,好像他對妻子腹中的孩子毫不在意,程鈺笑了笑,陪他虛與委蛇道:“父王放心,剛剛岳父得知表妹有喜,十分高興,恰好他一位道長友人遠遊進京,在侯府做客,岳父便請那位道長替表妹佔了一卦,卦上說侯府風水最適合表妹養胎,岳父聞言做主,說是等明年孩子生下來了,再讓表妹與我回來。”

程敬榮正要端起茶碗,聞言擡眼,目光如刀,“你再說一遍?”

程鈺平平靜靜地重複道:“那位道長仙風道骨,我覺得他的話有理有據很是可信,便同意了岳父的決定,先讓表妹在侯府養胎,明年坐完月子再……”

“住口!”

程敬榮怒吼一聲,抓起茶碗朝孽子砸了過去,“你去京城挨家挨戶的看看,看看有幾家兒媳婦是回孃家養胎的!我們程家是少她吃穿還是虧待她了?不用她孝敬公婆不用她晨昏定省,她不感恩戴德竟然變本加厲要回孃家養胎?你滾,馬上接她回來,她若不回來,我進宮去見皇上,這樣的兒媳婦我們程家伺候不起!她真不想做程家的兒媳婦,我成全她,這就將休書送過去!”

別以爲皇上賜婚他就沒辦法動楚菡,楚菡藐視靜王府,便是藐視皇威,他不信明德帝會縱容楚傾父女如此胡鬧。只有這個兒子蠢到了極點,楚菡想留在侯府養胎,定是想常常與奸.夫私會,兒子這個蠢貨,居然什麼都聽她擺佈!

程敬榮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氣楚菡賤.人楚傾縱容女兒欺人,氣兒子被人矇在鼓裡偏偏他沒法將實情告訴他,讓兒子知道那不是他的種。

程鈺當然避開了迎面飛來的茶碗,他看看地上的碎瓷片,再看看對面暴怒的父親,只覺得好笑。程敬榮果然是不打算讓含珠生下孩子的,寧可鬧到宮裡也要逼他接含珠回來方便他下手。

“父王誤會了,表妹想回來孝敬你們,是岳父不許她回來。岳父也知道這事做的不太合適,已經進宮向皇上請罪去了,如果皇上不贊同,那兒子馬上接表妹回府。”程鈺淡然地道,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平常事。

程敬榮身體一僵,楚傾進宮了?

皇宮。

月底休沐的日子,大臣們不用進宮當差,明德帝也可以放鬆放鬆,去了惠妃的昭容宮。惠妃去年爲他生了個小公主,現在快八個月大了,咯咯笑着在榻上爬來爬去,特別招人喜歡。明德帝寵愛惠妃,對這個晚來的唯一的女兒更是恨不得捧到手心裡哄,去上朝也抱着她,片刻不讓女兒離開視野。

紅日將垂,迎面吹來的風開始帶了涼意,明德帝想抱女兒去外面逛逛,小太監突然趕了過來,說是雲陽侯進宮求見。

楚傾是兵部尚書,明德帝以爲有軍機要事,馬上將女兒交給惠妃,他換身衣服去了崇政殿。

楚傾就在崇政殿外候着,瞧見明德帝來了,趕上前行禮,“臣拜見皇上。”

明德帝虛扶了一把,邊觀察楚傾神色邊道:“別客套了,這時候過來,到底出了什麼事。”

楚傾訕訕地笑,落後明德帝一步道:“是臣家裡出了點事,臣做完了才覺得這事還是跟皇上說一聲好,便匆匆過來了,沒打擾皇上休息吧?”

明德帝腳步頓了頓,想到剛剛放下女兒時女兒不捨的小眼神,哼道:“打擾了,一會兒你若拿你府上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朕,朕罰你今晚看宮門。”

楚傾呵呵賠笑,等進了大殿,明德帝將伺候的太監都打發下去了,楚傾感激道:“多謝皇上給臣留了點面子。”

明德帝瞪他一眼,坐在龍椅上道:“有話快說,少囉囉嗦嗦的。”

楚傾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是這樣,臣女早上診出了喜脈……”

寵臣家有喜事,明德帝也面露喜意,“好啊,老三媳婦永福不久前也有了好消息,現在懷璧媳婦又有了,明年宮宴肯定更熱鬧。”都是他賜的婚,婚後幾對兒夫妻恩恩愛愛子嗣一個接一個,明德帝這個便宜媒人面上十分有光。

楚傾卻一臉發愁的樣子,“是啊,臣也高興地不得了,只是想到女兒在靜王府的處境,臣憂大於喜,故與懷璧商量,讓女兒在孃家養胎,懷璧答應了,臣怕靜王爺不高興,所以想請皇上替臣做主,萬一靜王爺鬧到皇上跟前,皇上能站臣這邊。”

“站你那邊,你以爲你們是三歲孩童,朕跟你好就偏幫你?”明德帝重重哼了一聲,指着楚傾數落道:“你啊你,朕知道你疼女兒,也知道你不把那些規矩放在眼裡,可兒媳婦回孃家養胎,傳出去,外人不會誇你疼女兒,只會懷疑靜王府給兒媳婦氣受了,氣到必須回孃家養胎才成!換成朕,朕也不高興,行了,朕知道靜王確實做過糊塗事,委屈過懷璧夫妻倆,但婚後他沒再糊塗,這次朕站在靜王那邊,你趕緊將女兒送回去吧!”

說着要走。

楚傾不敢扯天子,撲通跪在了明德帝面前,正色問道:“皇上爲何不想想,靜王爺若真沒做過什麼,懷璧怎麼會覺得媳婦回孃家養胎更妥當?懷璧是靜王府的人,也是個大男人,如果可以,他會同意臣的要求?媳婦回孃家,靜王爺面上不好看,他更不好看啊。”

明德帝低頭看他,眉頭皺了起來。

楚傾不再囉嗦,替自己解釋了起來,“臣做出此舉原因有三,第一,臣女進宮選秀,當時外人不知情,靜王府夫妻是知道臣女已經內定給了懷璧,可臣女進宮後卻被靜王妃親侄女謝槿暗算,險些栽進月季花叢中毀了容貌……”

“那多半是小姑娘爭風吃醋,與靜王妃無關。”明德帝沉聲道,他知道那事是宋可瑩出的手,看在太后面上才裝了糊塗。

楚傾頷首,“皇上說的是,讓臣下定決心的,主要是今年元宵宮宴的事。臣女隨靜王妃一起進宮,宴席上突然昏厥,驚了太后的駕壞了太后的興致。太醫稱臣女是過於疲憊才昏倒的,可臣女向來康健,好端端的怎麼會昏倒?臣懷疑乃靜王妃所爲,故意讓臣女出醜,惹太后不喜。這樣歹毒的女人,前後兩次算計臣女,加上謝槿那事,臣如何放心讓女兒在她身邊養胎?”

明德帝沉默。

那晚的事,他,他也知道,不過是在妹妹壽安長公主掠走楚菡後知道的。妹妹糾纏楚傾,這麼多年一直在鬧,楚傾礙着他一次次容忍,就連這次,楚傾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也沒有跟他告狀,讓他難辦。如今楚傾故意將罪名推在靜王妃頭上,是不是懷疑靜王妃成了妹妹的幫兇?畢竟妹妹想要擄走楚菡,首先得應付靜王妃婆媳倆。

明德帝很慶幸,楚傾懷疑的幫兇是靜王妃,而非太后。

楚傾低着頭,頓了會兒聲音悲慼起來,“皇上,臣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女兒,小時候冷落她十二年,她摔下山昏迷不醒時,臣遠在遼東沒能照顧她,一回來女兒已經不認得臣了,臣心痛如絞,發誓要好好補償她。皇上,臣妻便是難產而死的,臣已經因爲生孩子沒了妻子,實在害怕女兒跟她娘一樣苦命。皇上,臣是真的怕了,倘若靜王府上下和睦,臣不會草木皆兵,可靜王府不是啊,靜王爺他連親兒子都算計,折騰的親兒子都怕他!皇上,臣不怕領兵打仗,再兇悍的敵軍臣也敢與之拼命,可臣怕後宅那些算計,臣怕護不住那個非要嫁給她表哥的傻女兒,臣自認窩囊,只能求皇上偏心臣一次,允臣女在孃家養胎。”

明德帝因親妹妹胡鬧一事對楚傾是有愧疚的,而楚傾這輩子兩次求他,都是爲了女兒。明德帝也有女兒,理解楚傾的愛女之心,嘆息一聲,扶起他道:“好了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值得你這樣?起來吧,朕答應你,不過你私底下搬出朕應付靜王可以,別昭告天下朕偏心你!”

楚傾咧嘴笑,“皇上放心,臣沒那麼缺心眼。”

明德帝哼了聲,“誰說你缺心眼?你真缺心眼,也不會惡人先告狀。”

楚傾不依了,跟在明德帝身後往外走,“皇上這話不對了,臣怎麼是惡人了?臣接女兒回孃家養胎,養的還不是他程家……養的還不是皇家骨血?臣這是替皇上效命……”

“滾!”

明德帝懶得聽他得了便宜還賣乖,頭也不回地去找自己的小公主了。

楚傾求得了“尚方寶劍”,痛快無比,得意洋洋地回了侯府。

靜王府,程敬榮遲遲不見楚傾送兒媳婦回來,也不派人喊兒子去接,便明白了宮裡的意思。

他沉着臉去了後院。

謝氏背對他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如死人一樣,衣領拉的高高,遮掩了脖子上的勒痕。她受的苦,只有貼身伺候的大丫鬟知道,怕兒女心疼,她必須遮掩,她也必須遮掩,程敬榮準備了那麼多膏藥,就是爲了不讓她身上留痕。

程敬榮心情不好,沒興致哄她,冷聲道:“就算她將孩子生下來,總要回來住,你大可放心,我絕不會讓爵位落到一個孽.種頭上,懷璧的親骨肉也不行。”

言罷走了,自己去前院睡。

腳步聲遠了,裡面牀上終於有了點動靜,卻是女人的手緊緊攥着牀褥,指甲幾欲將其穿透。

而程鐸吳素梅那邊,另有一番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