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衍走到高北菱的對面坐下。她在那裡放了一把帶有軟襯的扶手椅。她可以坐在椅子上觀察着高北菱的舉動和神情。而在此之前, 她從來沒有通過這種角度來觀察高北菱。
高北菱看起來非常茫然——不正常的茫然,好像倍受刺激之後暫時出現的失智狀態。王曼衍回想起所謂的古神會使人理智慢慢消失的說法,感到有些不安。必須要切斷高北菱和古神的聯繫, 哪怕高北菱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太久。
這是你自找的。王曼衍心中的一個聲音說, 那個聲音沉浸在黑暗的霧氣中, 帶着報復和嫉妒的惡意, 高北菱是君主的特參, 應該全身心都屬於我,她的背叛意味着你要讓她生不如死;但是王曼衍心中另外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不斷地提醒,你已經愛上了高北菱, 你要拯救她,將她從深淵中拉出來, 不要讓她像哥哥一樣, 被黑暗中的巨眼吞噬。
她在此之前, 心中已經醞釀了無數個計劃。地眼社團雖然對她的統治產生威脅,但目前來看, 這種威脅還不算大。高北菱主動出局,地眼社團的A先生就算再不情願,也只能把高北菱當做棄子。高北菱可以想見的命運悲慘:不是被A先生滅口,就是被王曼衍處決。
可能正是因爲考慮到這一點,到目前爲止, 高北菱對王曼衍的態度都很配合, 甚至過分平和地接受了她將面對的命運, 這讓王曼衍有些奇怪。
“你感覺怎麼樣?”王曼衍不再思考這些事情, 她平靜地問。
“我感覺不太好。”高北菱搖了搖頭。
“是苯|巴|比|妥的作用嗎?”
“好像是。在此之前, 我沒有用過麻醉用品。”高北菱說着,調整一下姿勢, 雙手擡起來,小臂交疊,手腕上掛着鎖鏈。她蒼白的臉隱沒在漆黑的髮絲之後,她擡頭看了一眼王曼衍,很快又垂下眼睛,眼睛下面有着明顯的黑眼圈;儘管如此,在王曼衍看來,她依然很美。
“現在願意和我聊一些事嗎?”王曼衍用溫和的語氣問。
“聊什麼?地眼社團嗎?”高北菱苦澀地笑了,“如果您願意聽的話,我會跟您講。但是李玉倩和黃曉輝可能都對您交代過,我擔心您會聽膩。”
“是嗎,你在離開皇宮的時候可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的想法。”王曼衍冷冷地說。
“不,我擔心過。”高北菱堅持。
王曼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命令道:“就說說你的事情吧。”
這是高北菱第一次對王曼衍講述她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經歷。王曼衍相信她說的大多都是真的,因爲高北菱已經沒有必要再對她隱瞞。
高北菱出生在長敬,她的父母都是當地工廠的工人。當年長敬工業化搞得如火如荼,工廠效益很好,她的家境也相對殷實,本來會像普通人一樣度過安穩平淡的一生。
然而在她五歲那年,長敬發生了大地震,她的父母死在地震中。志願者將年幼的高北菱從廢墟中救出,轉移到一個條件並不比集中營好多少的難民營中。也許是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也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作用,對於那段生活,高北菱說不出太多細節,她只牢牢記着一件事:
地震發生後的一個星期,由於連日暴雨和餘震,長敬地區水體敬江由於河牀堵截形成的堰塞湖決堤,一條寬闊的河流從市區中心流過,泄洪道淹沒了大半個長敬城,河流上漂浮着屍體、垃圾和各種生活用品,高北菱經常和難民營中年齡相仿的幾個孩子去河邊玩耍,撿一些東西。
有一天黃昏,雨停了,夕陽餘韻照在水面上,高北菱又在河邊玩耍,那天她在河邊逗留了太久,天漸漸黑了。當高北菱意識到她該回去的時候,她擡頭看着河面,發現在夜幕緩緩落下的黑色的河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綠色的眼睛。
這是高北菱第一次接觸到“古神”投射到世間的形象,那意味着災難、瘟疫和死亡。
高北菱被嚇傻了,站在原地。河水溫柔地上漲,泥沙沖刷着她的腳踝和小腿,死神的手抓住了她,而她動彈不得,眼睛死死地盯着河面的那些眼睛——然後,一雙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將她拖到岸邊。高北菱回過頭,剛剛救了她的人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那男孩有一頭亂糟糟的捲髮和一雙陰鷙的眼睛。
“你看到那些東西了嗎?”男孩問她。
“我看到水上有很多眼睛。”高北菱回答。
“那是古神。”男孩說。
“什麼?”
“跟我走。”男孩抓住了高北菱的手。
這個男孩就是後來地眼社團的負責人,A先生,當年他十六歲。高北菱跟隨男孩回到難民營,她看着眼前男孩的背影,然後二十年的光陰匆匆流過。
災後重建工作中,高北菱被長敬的一個官員劉漢卿收養,A先生那時尚未成年,劉漢卿也是A先生的監護人。在餘下的若干年中,高北菱和A先生存在一種特殊的關係,這種關係或許是兄妹感情、上下級關係、友誼與朦朧的情愫混合發酵的產物,卻更有可能是高北菱的一廂情願。
長敬的災後重建工作進展一直不甚順利,城市被毀得差不多了,很多人選擇背井離鄉,去其他地方謀求生路,其中包括穆雅貢——A先生的高中同學——選擇去嘉安的軍校讀書。
高北菱十二歲那年,二十三歲的穆雅貢畢業回到長敬。之後十二年,A先生和穆雅貢極其剋制地相互愛慕彼此,現實的種種因素阻撓兩人的結合。劉漢卿去世後,A先生接手了地眼社團的事務,高北菱與A成爲上下級,她漸漸和穆雅貢的關係變得熱絡起來。
本身半死不活的地眼社團在A先生接管下轉型成一個充斥神秘主義的組織。社團總部被拆遷後,A先生選擇在長敬郊外的一處院落內辦公,就是高北菱曾經和王曼衍去看過的那個廢棄的院子。穆雅貢每個週末會開車帶高北菱去那裡,A先生正是高北菱曾經提過的穆雅貢的秘密情人,年長的、神秘的、消失在風中和黎明之前的、身穿黑衣的情人。
“在你的心中,穆雅貢的情人會在天亮的時候,消失在地平線上對嗎?”王曼衍打斷了高北菱的講述,平靜問道。
“也可能是在幻想中,我的情人會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高北菱說。她終於擡起眼睛,與王曼衍對視着。與她那呆滯狼狽的外貌不同,高北菱的眼神顯得寧靜從容,她並沒有失去理智,也沒有慌亂到不知所措。高北菱比王曼衍想象得要更堅韌,王曼衍真希望高北菱永遠能讓她感到驚喜。
“那麼你的情人又會是誰呢?”王曼衍問。
高北菱挪開了目光,又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她站起來,雙手抓着套在她手腕上的鎖鏈,就像她擔心鎖鏈會因爲搖晃和撞擊發出悅耳的碰撞聲一樣。王曼衍猜測高北菱暗戀過A先生,這是她從高北菱珍藏的那一沓便籤紙中得出的結論。
“你感覺到累的話,可以坐在那邊的沙發上。”王曼衍說,“講講穆雅貢任職特參之後的事吧。”
高北菱慢慢地挪到沙發前坐下來。她的動作似乎有點不太協調,王曼衍不太清楚那是藥物使用的後遺症還是鐐銬的緣故。
“穆雅貢的老師是她曾經在軍事學院的教官,因此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會接替特參的崗位,在我十七歲那年,當時的特參不幸身亡,穆雅貢準備去嘉安任職。動身前,她和A先生商討之後,決定讓我成爲穆雅貢的學生。”高北菱說,這個情況王曼衍判斷是屬實的,穆雅貢之前的特參是個軍人,同時也是王曼衍父親的密友,因爲一場車禍而英年早逝。
穆雅貢雖然離開了長敬,但依然和地眼社團保持着緊密的聯繫,這種思想甚至影響到了先王王歡衍,使王歡衍逐漸沉迷於古神的傳說。
王曼衍可以斷言,哥哥在秘密活動室中研究的星系模型、閱讀的書籍,留下的筆記,應當都是穆雅貢的功勞。地眼社團可能在千方百計地拉攏、利用哥哥。所以,哥哥出現在長敬郊區的極北小鎮也就不奇怪了。
地眼社團前期的發展和擴張速度有些過快,引起了當地相關機構的注意。高北菱二十一歲的時候,A先生被以傳播邪教思想理論拘留一個月。出獄後,社團活動漸漸轉入地下,甚至斥巨資購買了安全係數極高的互聯網服務器以躲避監視和跟蹤。再之後,A先生將社團總部搬遷至距離長敬市區一百餘公里外極北小鎮的瀑布賓館中。
“我哥哥經常會去瀑布賓館嗎?”王曼衍打斷高北菱的話,問道。
“兩年裡,我大概有六七次在瀑布賓館見到先王,不知道這種頻率算不算經常。”高北菱回答。
“對於一國的君主來說,算是經常了。”王曼衍下定結論。
高北菱垂下頭,她不說話了,好像變得很疲憊。室內一時十分安靜,只有通風口機器運作的低鳴聲。王曼衍提議讓高北菱在沙發上躺一會兒,然後到走到壁爐前(壁爐是電力的),將溫度調高,從牀上抱來一牀毛毯蓋到高北菱身上。
幾分鐘後,王曼衍脫掉外套,也擠上沙發,兩人和衣躺在一起,沙發有點小,她們緊緊挨着。王曼衍稍微伸手,便碰到高北菱手腕上的鎖鏈,被體溫已經暖熱了。
“北菱。”她說。
“怎麼?”高北菱側過臉,半邊臉被室內昏暗的燈光映亮。
“我怎麼會喜歡你?”王曼衍低聲問。
“不知道。但是我在地眼社團的時候,很多同事都不喜歡我。”高北菱說。
“這很正常,因爲你是特參的繼承人,你是領袖之一。領導總是不被人喜歡。跟我談談A先生吧。”王曼衍說,她跟高北菱捱得太近了,這種距離甚至連王曼衍都覺得有些不自在,但高北菱也僅僅是翕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
“他應該去做指揮官。他會是個優秀的指揮官的,而我不一樣,我更適合做副官。”高北菱嘆了口氣。
“我真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那個A先生。”王曼衍說。
“您見過他的。還記得我們在長敬郊區山上的那個院子外面見到那個男人嗎?那就是A先生。”高北菱一口氣說完,她的語氣彷彿帶了幾分譏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