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日過去, 太子親下江南負責水災救濟一事,已無人不知。街頭巷尾傳遞的訊息,無不是盼望着太子早些到來, 好讓他們這些靠着領稀粥度日的生活快些過去, 但他們卻未曾想過, 就算太子到了, 又能幫得了多少?家園農田, 妻子兒女,一切依舊得靠自己,誰也不會無所求的幫忙, 太子更不會。
但這些,與平安縣破廟裡的一羣人有何關係, 或許, 最初他們是毫不在意的, 直到瘸子問起阿莫書生的事,才猛然驚覺, 那太子太傅潘凌雲並非同名同姓,而是真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書生。
當一個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突然成了現實,異想天開的至少不是一人。瘸子看着這些積極去探聽太子一行人消息的兄弟,也不忍勸阻,懶洋洋的在太陽底下坐着, 回頭一瞧, 卻見傷勢恢復五成的阿莫又恢復了平日的裝扮, 束起了頭髮打算出門。
“阿莫, 你要去哪裡?”不是瘸子想要干預阿莫, 而是他真的不放心,怕了。這些日子, 大家都提着心擔憂阿莫的事情,但是阿莫堅持不說,他們也沒轍,到頭來,除了將一股腦兒的氣全疊加在沒有出現且一直讓他們討厭的吳名身上,還真沒辦法轉移了。眼下,阿莫的一舉一動,越是平常,他們看着,越是提心吊膽的不安。
“還有幾日便是春節,我想去師父墳前祭拜……”阿莫淡淡答道。
瘸子內心一驚,這都是多少年沒去的事了,怎麼突然就要去,叫人不能不起疑啊,但面上還是柔聲道:“叔也沒事,陪你一塊兒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阿莫卻是搖了搖頭,婉拒道:“叔別去了,我瞧兄弟們最近都心思活絡的很,怕出事兒,有叔在,阿莫才放心。”
“可……那你幾時回來?要不讓其他兄弟陪你去?”瘸子想到那些人還真不敢打包票說絕對不會出事,這裡的人可都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的火爆性子,沒人壓着真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可是想到阿莫一個人,瘸子又實在不放心,只好這樣建議道。
阿莫卻堅持的拒絕道:“不用,阿莫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叔別擔心,我一定回來和大家過年。”
瘸子知已勸不住她,無奈的嘆氣道:“那你一定要早去早回,注意傷口,多休息……”
碎碎唸的瘸子讓阿莫心中一暖,她臨走前微笑着擁抱了瘸子,才轉身離開。
而待阿莫離去,瘸子才猛然想起,一早有人打聽消息,說是太子一行朝着他們的方向過來,難道……難道阿莫有意迴避書生?瘸子不自覺的敲着柺杖暗道,書生啊書生,你可千萬別是傷了阿莫心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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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陽光明媚,鳥雀歡鳴,綠意盎然,草兒青嫩,臘梅含苞,完全沒有數九寒天的冰冷,然而此等風景卻全無人欣賞。
山谷裡只有兩人,僵持而立的兩人,一人白衣如雪,一人玄衣如墨,白衣的男子神色固執而堅持,玄衣的男子焦躁而懊惱。白衣的男子氣色如常,而玄衣的男子面色蒼白,氣虛體弱。
“玉郎,你給我讓開!”
自從吳名能下地行走後,便急着要離開,崔玉郎幾番勸阻無用,到如今,也就只能以武力相抗。吳名身體還未恢復,手中又無兵器,根本不是崔玉郎的對手,此番是第幾回,數也數不清了。其實兩人都清楚,這種僵持沒有多久可以持續,一旦吳名恢復五成以上,憑崔玉郎的武功,根本不是吳名的對手。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這個山谷,你就別想踏出!”強硬的阻攔,崔玉郎心中的苦澀,又有誰人知曉。
“崔玉郎,別逼我翻臉!”吳名臉色冷了下來,之前醒來後不見阿莫身影,他就知不對勁,此刻見他刻意阻攔,明知其中也許有一絲關心他的安危在內,仍是動了怒氣。
崔玉郎依舊屹立不搖,神色平靜的看着吳名。
“咳,咳咳……”吳名驟然氣血上涌,咳嗽不止,身子被迫彎了下去,崔玉郎眉尖一蹙,心頭的擔心大過了警惕,迅速上前去撫吳名。
就在他手接觸到吳名的那一剎那,吳名手指飛速的點了崔玉郎幾大要穴,崔玉郎滿眼的驚愕,卻仍是軟倒了身子。吳名喘着氣扶他躺倒在地,蹲在旁邊低聲說道:“你就在這兒躺上半個時辰吧,玉郎,我知你好意,但阿莫的安危,遠比我的身體重要。不親眼見她平安,我如何放得下心。這都是我自己認定的,是福是禍我都樂意承擔。”
話盡,也不見崔玉郎回答,吳名暗料他定是氣得不輕,也不再多言,徒步出谷。
卻未聽,崔玉郎慘笑自語:“真是個傻人……你個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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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的天陰沉沉的,寒風更甚,迎着風眯起眼的阿莫,懷裡揣了兩壺酒,逆人流而上,出城,踏上荒山。
阿莫也記不清有多少年沒來了,雜草過了膝,野枝橫生,她彎着腰,一點一點的拔去,折斷,收拾出一條早無人跡的小路,哪管手上血痕條條。
這荒山早成了荒山,方圓十里無人,聽着北風疾呼,枝葉沙沙,只餘天地之聲的寂靜,阿莫心中悵然若失的,不知是何心情。
她傷未好全,走了半日的路,又整了一條山路,走至師父墳前,已筋疲力盡,也顧不了其他,挨着師父的墓碑坐下,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氣息漸穩,她也懶得起身,就這樣靠着墓碑喃喃自語道:“師父,阿莫來看你了……別念叨了,你以前不是常說,形式都不重要嘛……我這次來,是想跟你說說話兒……”
阿莫仰起頭,看着灰濛濛的天色,略帶遺憾的說道:“天氣真是不好,師父你以前最喜歡曬太陽,我卻嫌太陽太烈,到現在我才知道,傷筋動骨之後,沒有太陽的日子多難熬……”
“我帶了酒來,你最喜歡的玉堂春,我們一人一壺,師徒共飲一回如何?”阿莫懷念的想着過去,從懷裡拿出兩壺酒,一壺打開木塞緩緩倒入泥地,一壺大口大口喝下。
嗆了數聲,但阿莫一抹袖子又喝了下去,她不善喝酒,可是今日,她卻如牛飲一般,喝的快速乾脆。
一壺喝盡,阿莫臉頰緋紅,眼神迷離起來,她隨手拋了酒壺,喃喃道:“師父啊師父,血玲瓏的秘密我知道了,可是……可是我一點也不開心,你以前叫我不要去淮南城,果然是對的,唔……我寧願自己沒去過,沒那些煩心……我……”
還有很多話,還有吳名的事,阿莫都想說出來,但是,這一刻,她卻合上了眼,靠在師父墳頭睡了過去。
寒風淒厲,如冰鋒刮面,酒醉的身子乏力而燥熱,這一睡,是暫時的解脫卻更是痛苦的開始,即使睡夢中,阿莫依舊緊皺眉頭毫無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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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城內,數騎人馬悄無聲息的來到了太守府衙門口,經守衛傳報,沒多久,只見太守盧大人急匆匆的出來迎接,臉上難掩激動和敬畏。
數騎之首的男子擺了擺手,示意進去說話,太守不敢怠慢,連忙親自引路。
本以爲太子一行人還要數日纔會到達,卻未料太子聽聞潘凌雲尚有未婚妻在淮南城,一時好奇難耐,便拉了潘凌雲先行到達。等一本正經的應付完太守,收集了災情信息,恰巧見到潘凌雲歸來,太子連忙喚他過來,問道:“可見到人了?”
潘凌雲神情擔憂的搖了搖頭,答道:“據說是離開了,但是不知道去了何地……”
太子一愣,奇怪道:“怎麼會離開的,不是說住在淮南侯府裡陪着他們的大小姐嗎?”
潘凌雲無奈的搖了搖頭,又想起剛纔路中聽聞的謠傳,侯府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轉念一想,俯首一禮道:“太子殿下,微臣想告假三日,希望殿下應允。”
太子皺了皺眉,沉吟道:“三日,這就到除夕了,缺了你事情難辦許多……哎,罷了罷了,你且去吧,其餘諸事本太子親自來處理!”眼看着潘凌雲那神傷之色,太子笑着甩了甩手,還猶不改頑劣心性的朝潘凌雲瞪了瞪,全沒有剛纔在太守面前的沉穩模樣。
潘凌雲感激一笑,拜別太子,尋了坐騎疾駛出城,一刻不停,他得去平安縣看上一眼,阿莫必須完好無損他才能放心,否則……否則……他還真不知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