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曹操

滁州城外,高迎祥正摸着自己臉上的疤子,在一座院落的迴廊下慢慢踱步。

院落中已經吵成一片,庭中坐滿了人,東進南直隸的所有營頭都彙集於此,

掃地王的聲音在旁邊大聲道,“西北官道遇到狗官兵哨騎,被抓了幾個馬兵,回來的一口咬定是邊軍,九邊都是邊軍,誰說一定是盧象升。”

有北虜口音那就是邊軍了,流寇各營的老營和馬兵有不少出自邊軍,他們能聽出韃子口音應該是沒錯的。大明九邊各鎮裡面,都招募有數量不等的蒙古兵,但招募最多的是遼軍。建奴多次征討蒙古各部,與許多部落結下血仇,投靠遼軍的人數較多。

“馬兵沒跑掉,那官兵的馬可是有些好的。”

“也說不得是逃回來的怕長家責罵,推說是邊軍來了。”

“馬好的確未必是遼軍,但咱老子手下逃回的老營說了,那邊有北虜口音,來的多半是盧象升!”

院中安靜一下,跟着就一片喧譁,所有人都在大聲叫嚷,有些人已經站起身來,隨時準備回營帶隊撤退。他們與盧象升是老對手了,平時都是早早逃走,這次突然被盧象升堵在前面,前鋒距離此處只有二三十里,已經不好擺脫了。

張獻忠大步走到中間,一腳踢翻了煮肉的大鍋,鐵鍋轟一聲倒在地上,油水濺得滿地都是,周圍流寇紛紛停止喧譁,朝他看過來。

八大王怒吼一聲道,“盧象升來了有如何,他帶遼兵在河南打了咱老子兩次,本找了闖王一起與他報仇,祖寬又跑沒了影,要咱老子說,遇上了就幹了他孃的。”

場中安靜片刻後,哄一聲又鬧開了,好些人直接朝着張獻忠叫罵,跟盧象升比起來,八大王更好對付一些。

一個穿紫色箭衣的大漢也走入場中,朝着周圍一圈拱手,“各位老兄弟,黃虎也沒說定要跟盧象升拼個死活,咱們數十營頭在此處,無論是打是撤,說出來就是跟各位商量的。”

下面吵鬧稍停,又一個紅衣頭目站起來,此人長一張圓臉,滿臉都是討好的笑,“曹操說的在理,這不就是在商量,陳奇瑜、洪承疇咱們也打過,盧象升不多幾個胳膊,上次在河南聽到他來,老子一隻羊烤到一半丟了就跑,現在想來也有點可惜不是。”

周圍一片鬨笑,掃地王指着紅衣頭目道,“就你跑得快,油裡滑這名字最是取得貼切,看看其他老兄弟誰不是滿臉滿身的傷,就你指甲也沒掉一片。”

油裡滑不但不生氣,反而笑得更加諂媚,圓臉上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舉起肉乎乎的雙手,朝着周圍拱一圈手,“還不是仗了各位大長家的神威,這次盧象升來,他也決計討不了好。”

這油裡滑是賊寇中的小營頭,所帶的人馬數量少,流竄時都是跟着幾個大營頭。這次就是跟着那紫色箭衣的曹操到的江浦,因江浦縣城不大,駐紮不了那麼多營頭,他們便在縣城西北方紮營。此人頗會處事,跟各營的關係都過得去。

其他人笑罵他一通,如此干擾一番,方纔衆人針對八大王的氣氛就緩和了不少。

紫衣大漢原名羅汝才,原是陝西邊軍,明末流寇收水滸的影響,都要取個外號,一是威風二是隱藏本名,後來時間長了隱藏不住,但外號仍一直保存下來。他看到高迎祥剛從迴廊走來,連忙大聲喊道,“四哥你拿個章程。”

高迎祥埋着頭,慢慢從迴廊下走出,幾名頭目讓開道路,他在衆人注視中緩緩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

高疤子對張獻忠招招手,“黃虎坐下來說,大夥都是各營的長家了,帶着幾千幾萬的人馬,吵來吵去讓底下人看了成什麼話。”

羅汝才和油裡滑聽了,雙雙上去拉着張獻忠回到座位,張獻忠一把揮開油裡滑,嘴裡嘟噥兩句才坐下。

“幾個馬兵回來說的,在西北關山碰到的官兵哨騎有些兇惡,銀子撿了還緊着追,裡面又有北虜。”聽了片刻後,高迎祥緩緩道,“洪承疇守關內,陝西三邊的邊軍不會出關,山西的邊軍好久沒遇到,多半是遼軍錯不了,果真是盧象升了。”

其他人沒插話,眼下能有威望壓得住各個營頭的,就是高迎祥了,而他的實力也是最強。其他各營之間互不服氣,有時還互相打上一陣,像這次合營入南直隸,就是由高迎祥組織,纔能有如此多人馬匯合。

“咱們跟遼軍的祖寬、祖克勇、李重鎮,都是老相好的,他們也追得快,堵在了咱們前邊,關山離此處不過三十里,躲就不那麼好躲啊。”高迎祥說罷看了一圈場中。

羅汝才附和道,“咱們十多二十萬在滁州,城裡有南京來的官兵,打三天打不下來,盧象升堵住了那條官道,往東邊其他地方去,路上走不了這許多人,城裡官兵再出來牽扯一陣,一半人都走不掉。”

下面一個頭目道,“那咱們再往南邊走。”

“掉頭往南走?”羅汝才嗤笑一聲道,“且不說那條路上無吃無住,光說這許多人掉頭,你掉一個咱老子看看。”

張獻忠一拍腿道,“這次不比往日追在後邊,官兵是迎頭來的,如何躲得過,躲不過就跟他們拼一陣。”

油裡滑見幾個大營頭表了態,連忙站起道,“拼一陣就拼一陣,咱的營頭聽幾位大長家的。”

這次場中沒有喧鬧,因爲有高迎祥的態度,大家也聽懂了幾個大營頭的意思。

高迎祥沉靜的道,“在河南的時候,大家各打各的食,祖寬逮着一家打,老八自然吃了他的虧。如今咱們二十餘個營頭在此,盧象升已到了跟前,路就那麼幾條路,有幾家跑得掉?屆時祖寬在後邊一趕,各營自個踩死了自個,咱們以前吃這虧可不少。”

張獻忠聽了站起道,“咱老子說的,額們一合了營,祖寬在河南就躲着額們跑,盧兵不過就是遼兵,還怕他個甚。”

高迎祥笑笑道,“吃的虧多了,大傢伙得明白一個道理,官軍能打的就那麼些人,若是大家不捨命打,最後死的人不見得少,各處得來的錢糧一股腦也被狗官兵搶了去,捨命出去打上一陣,滅了那股官軍,錢糧保住了不說,後邊都是好日子。便如曹文詔、艾萬年,以往時候大家都怕他們,各自被打得孃老子也不識得。咱們豁出命去滅了這兩夥,很是過了些快活日子。”

高迎祥起身中間站定,掃視一下週圍的頭目,“黃虎說得沒錯,盧象升的兵馬說起來,就是遼兵能打,各位不少都是邊軍出來的兄弟,遼兵是打韃子的,不是想調出來多少就多少,破了盧象升這一股,這江北、河南就任咱們快活,眼前的滁州,想打幾日就是幾日。”

下面的闖塌天劉國能高聲道,“盧象升趕來滁州,帶的必定也只有遼兵,河南幾次打下來,祖寬、李重鎮各自一千餘騎軍,不過三千人,內裡有五六百家丁,北虜兩三百,也不過如此。闖王若說要打,老劉就跟他們打。”

他發言之後,最大的營頭的表了態,基本上就定下了。高迎祥在心中也舒了一口氣,平時他們靠着行蹤不定,總是把官兵丟在身後,很多時候利用撤退優勢就將官兵拖垮。而一旦被官兵堵截,就非常危險,澠池南渡、車廂之困都屬於僥倖得脫。

滁州對於流寇來說,是陌生的地方,此次盧象升突然出現在滁州西北的關山,堵住了最重要的官道,高迎祥心中是沒底的,這麼多人若是奪路而逃,被追殺必定死傷慘重,除了實力損失外,對他的威信也是極大損失,現在衆人同意作戰,他也有了轉圜的餘地。

高迎祥朝劉國能點點頭,“方纔油裡滑說,聽到盧象升過來,烤好的羊沒敢吃就走了,咱老子在和州一樣如此,比他還不如,全營的飯都沒吃就忙着趕路。”

羣賊一起鬨笑,高迎祥也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臉上的疤子跟着延展,嘴角有些歪斜。

等到笑聲停了之後,高迎祥收起笑容,掃視着衆人嚴肅的道,“以前聽到陳奇瑜、洪承疇也是如此,大家走遍天下是求個活路,不是非要跟這個兵那個兵拼個死活,但那些官兵不給活路,你不拼一陣,就是斷了自個的活路,既是如此,就要定了心意,與那盧象升見個真章。”

周圍各營頭目低聲議論着,高迎祥已經定了基調,有了闖營作主心骨,大家好像也沒開始那麼怕了。

“那咱們聽闖王的,跟那盧象升幹這一陣。”張獻忠第一個站起來。

跟着馬守應、滿天飛、蠍子塊等人陸續站起,氣氛一時熱烈起來。

等到大部分人都起來後,羅汝才緩緩起身對高迎祥道,“那請闖王調派各營兵馬。”

“盧象升從關山追過來的,他帶的糧草絕不多,咱們要避其鋒芒,城西城北水多,不要在城北跟他交戰,把北邊的營頭撤到東邊,西邊的撤過西澗,那烏兔橋是要緊所在,我闖營來守,咱們在城東南的五里橋跟他們打。”

若是龐雨在這裡,必然要感嘆一聲,流賊的作戰決策過程跟他基本一樣,都是拍腦袋想出來的,好歹龐雨還拿張地圖。

闖營主動承擔了烏兔橋的守衛,體現了闖王的公正,其他營頭沒什麼話說,都安靜聽闖王的安排。

當下一番調派,高迎祥雖然沒有參謀,但打了這麼多年仗,每天都在鬥爭當中,很快就分派了各營,少數提出異議的,高迎祥立刻就能解決。

各營本就是從南邊來的,主要就駐紮在滁州城外東南西三面,現在要進一步往南,主要是西邊,要退過西澗,河上只有兩座橋,盧象升已經不遠,在西澗以北的營頭需要趕緊行動。

一切停當之後,羅汝纔到高迎祥面前道,“南邊還跟着一股狗官兵,江浦跟過來的,也是甚爲兇惡,咱們不可輕視,別弄出啥亂子。我的營頭離那邊近,盡數打過去,便先去滅了這一夥。”

高迎祥擡頭看他片刻後道,“就如此。”

油裡滑趕緊道,“額跟曹操合營的,也跟曹操同去,滅了那支官兵再來殺那些遼兵。”

高迎祥揮揮手,算是定下了,各營都知道江浦的大敗,那支官兵也是兇惡得緊,還有不少鐵甲,羅汝才主動接過此事,顯得十分有擔當,各個頭目短暫議論之後紛紛返回各自營地。

油裡滑一路跟着羅汝才,兩人到了外邊人少的地方,羅汝才方停下道,“去南邊打那支江浦兵,把車架多帶些,廝養中的老弱都留下,營地不要動,免得別人猜忌。”

油裡滑眯着眼轉頭看看四周道,“大哥的意思,盧象升不好對付,闖王未必討得了好。”

“闖王只說了曹文詔、艾萬年,但沒說王嘉胤怎麼死的,沒說紫金樑怎麼死的。”羅汝才嘴巴歪了歪道,“都是邊軍打死的,盧象升能堵在前面,就是猜到了咱們往哪裡走,他是有備而來,帶的絕不止遼兵,雷時聲、楊世恩幹啥,還有牟文綬、左良玉這些狗才。”

油裡滑一副恍然的神情,“闖王不敢再往來安那些方向走,那邊越走越近運河了,周圍河塘必定不少,所以只能在滁州打。盧象升從西北來,闖王爲啥要在東邊交戰,就是想着把盧象升引到東邊,一旦交戰不利,他可以從烏兔橋往西北跑,就這條官道好用。”

羅汝才眼睛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江浦官兵全是步兵,滅不滅他們不要緊,在南邊看其他營頭跟盧象升打得如何,若是盧兵勝了,咱們就往江浦那邊走,好歹能帶走所有馬兵,還沒聽說那個大長家是被南兵打死的。”

“小人明白了,那咱們在何處跟那江浦兵打,那江浦兵快到烏衣鎮了。”

羅汝才眯眼思索片刻,“那便在百家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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