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已現啓明星,在水潭附近來來回回地兜了好幾個圈子始終沒有發現有關龍門承俠的任何蹤跡。這一下可就氣得羊伯老暴跳如雷,在種師道面前又失了一回面子,最關鍵的還是當着鐵家兄弟兩個少年人的面,這叫羊伯老他那張老臉往哪擱?他揹着手,圍繞着水潭氣憤憤地走着,鼻子裡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長長哼出幾口氣,若不是礙於种師道在場的話,他早就咒爹罵娘了。
鐵家兄弟卻是一臉的驚愕,他們哪裡會想到自己一心要尋找的龍門承俠就在自己身邊?鐵見日向羊伯老惡狠狠地瞪了幾眼,心說:“這老傢伙是把我當猴兒耍呢?卻不知他這是什麼用意。”
鐵見月卻是在暗自慶幸,羊伯老沒有在“英雄會館”時指出龍門承俠就是躺在桌子上人事不省那位少年,對羊伯老不禁生出幾分感激。
羊伯老正忙着生悶氣,根本沒有理會鐵家兄弟的神色。
种師道見此情形,當下也不好再說什麼,他的直覺告訴自己羊伯老並沒有騙他,而是由於某種原因龍門承俠才離開了這裡。龍門承俠身負重傷,昏迷不醒,究竟是傷勢痊癒後離開,還是被人挾持而去。——這纔是种師道真正擔憂的。
羊伯老一會兒長吁一會兒短嘆,“他到底去了哪裡呢?死小子,真是叫我爲難。”羊伯老是絕對相信水清源一定會給龍門承俠治傷的。紅花集附近也就這裡纔有遠離人羣的水潭,他們不來這裡治傷,會到哪裡治傷呢?羊伯老一個月前就到了紅花集,在暗中將紅花集方圓百里之內的所有地理位置、地形查看了一遍,記在心裡,在他的印象中除了這裡外,方圓百里之內再無第二個水潭。
忽然种師道神色嚴峻地道:“俠兒,他確實在這裡出現過,你們看水面上是不是有一層古怪的顏色。”
四人的目光凝聚在水面上,只見潭水映着銀色的月光粼粼地閃躍,在水中央隱隱約約跳動着一團猩紅的色彩,那色彩詭異而妖豔,正在逐漸變淡。
羊伯老顫聲道:“這正是‘血滴子’的顏色。”他長舒一口氣,彷彿直到此時才證明了自己對种師道說的是實話。
种師道點頭道:“不錯。‘血滴子’是天下劇毒,而俠兒體內的純陽真氣正好是血滴子的剋星。看來醫治俠兒內傷的人絕非等閒之輩,如此大膽而奇特的用藥不是一般人敢做的。‘血滴子’毒性極烈,用藥時,不可多也不可少,多則害人性命,少則致人殘廢。”
羊伯老咦道:“你也懂醫術?”
种師道平靜地道:“略知一二,少年時遊劍江湖也隨師傅學過幾天醫道,不值一提,我奇怪的是俠兒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受真氣反噬呢?”此時他對羊伯老已無半分懷疑,心底的這個疑惑也只有羊伯老纔可解答。
見种師道又向自己請教問題,羊伯老樂呵呵地一笑,很是得意地看了一眼鐵家兄弟。
种師道又問羊伯老,“當時閣下應該是在場的吧。”
羊伯老得意洋洋地點點頭,拍着胸脯道:“那是當然。”他回想起當時龍門承俠似瘋非瘋的情狀來,不由得激靈靈打個冷顫。龍門承俠當時的神情很是駭人,羊伯老回憶着當時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頓時沉默不語。
种師道也靜立一旁,不再言語,他知道羊伯老一定有話要說,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羊伯老開口。
果然不出种師道所料,半晌之後,羊伯老斟酌着說道:“當時,白天黑夜夫婦要殺李柔倩,龍門承俠卻要一心一意地阻止,而他的功力又偏偏不是那兩個魔頭的對手。我注意到一個細微之處,他的情緒非常激動,額頭上青筋畢露,現在推想起來或許他當時正在全力催動內息。他練的是內功的看起來是‘鐵衣神功’,但據我看來他的內功似乎並非真正的‘鐵衣神功’,而是另外一種我也從未見識過的神奇武功。”羊伯老一邊說,目光一邊凝視在種師道臉上。
种師道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說俠兒受到自身功力的反噬?”
羊伯老的臉上出現一種難得的正經之色,“或許正是你說的這樣,我走遍大江南北,會過的武林高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我從來沒見過龍門承俠那種武功。”
种師道的神色也變了,他只知道自己傳授過龍門承俠“將軍劍法”和一些粗淺的內功。心中雖然疑惑,卻又聽到羊伯老問道,“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不知可不可以?”
种師道此時已完全相信了羊伯老,自然說道:“當然可以,我洗耳恭聽。”
羊伯老問的是,“你是不是傳授了一招‘御劍臨風’的劍法給死小子?”
种師道一聽此話,深深地皺起了眉,斷然道:“沒有,我從未傳授過這樣的劍法給他。早年我在江湖上走動時,聽人說起過‘御劍臨風’這一招是劍法中的極致,根本沒有人練得成,也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一招的劍譜在哪裡。據說當年的天下第一劍客東海夜光島白雲城主葉少卿窮盡一生精力也沒有練成‘一劍山河’和‘御劍臨風’這兩式劍招。”
羊伯老嘿嘿地笑着,“‘一劍山河’已經被李謖如這個老匹夫練成,就在昨天的‘英雄會館’裡對決宗綺夢,也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居然突破了葉少卿的劍法修爲,以‘一劍山河’的劍招破了因‘入魔’而功力倍增的宗綺夢的‘小樓一夜雪滿天’。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御劍臨風’,當時死小子以手指作劍擊退白天黑夜夫婦的聯手進攻,黑夜就失聲叫道,‘御劍臨風,御劍臨風’。黑夜盡得九指頭陀的武功真傳,想來絕不會看錯。”
种師道毅然打斷羊伯老的話,道:“絕不可能,以俠兒如今的造詣根本不可能練成‘御劍臨風’。”說到這裡,他猛然間想起了什麼,心裡頓時一陣黯然,該來的終究要來,任誰也無法阻擋,長嘆一聲,“難道真的是天意?”當年他從渾身浴血的袁可久手裡接過尚在襁褓之中的龍門承俠時,他就忽然生出一種直覺,這個孩子不止身世顯赫,似乎在幼小嬌嫩的體內隱藏着某種強大而持久的力量。那種力量會在不經意間釋放出來,也許會傷害別人,也許會傷害到他自身。那時袁可久受大批強敵的追擊,只將龍門承俠的身世大略告知种師道,就匆匆離開。种師道也無暇再向袁可久提出心中的疑問。這些年來,他越來越隱隱覺得龍門承俠體內蘊含的那種力量也在增長,像一條冬眠在龍門承俠軀殼內的小蛇慢慢地長成一條巨蟒。
羊伯老見种師道一臉沉思,也不便打擾。
种師道記得在龍門承俠十歲那年傳授他一招在江湖上廣爲流傳的“黑虎掏心”,這一招即使是壯年漢子使出來充其量也就將對方打倒。可是幼小的龍門承俠使出這一招卻隔空將三尺開外的一株生長了五六十年的槐樹劈斷。那時种師道以爲龍門承俠是習練武功的奇才,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裡還會有其他的想法。此時想來,當時龍門承俠體內那種力量發揮了效用,而不是龍門承俠自身的潛能。如此一來,种師道又將這些年對龍門承俠觀察的點點滴滴串聯起來,得出一個結論——龍門承俠雖然心思細膩縝密,但習武的資質並不是很高,也就比一般人高出那麼一點點。精妙絕倫、古奧駁雜的十六式“將軍劍法”,龍門承俠練了七八年光景纔將招式運用得較爲嫺熟,根本談不上爐火純青的境界。种師道輕輕地問羊伯老,“你能說一下當時的具體情形嗎?”
羊伯老沉思了一下,“死小子先是和白天對了一掌,居然重傷白天,而後又以一招非常古怪的劍式和黑夜的‘紫霞神功’對決,二人相持不下。白天卻以‘天機手’攻擊李柔倩,死小子或許就是在這時候心神激盪的。我離得遠,只看見劍氣在他手指間流轉不息,也不知他如何運劍,黑夜就受了重傷,暴退好幾丈,盤膝運功療傷。而死小子身上發出的寒氣卻足以將人凍死,和我的‘周流六虛寒冰勁’倒有些相似之處。”
种師道喟然道:“這個李柔倩是誰?”
羊伯老道:“據說是西夏國的郡主,和死小子有點……”
种師道心想龍門承俠從未離開過靖節軍,怎麼這一兩天的時間內就遭遇了那麼多的事?
羊伯老問道:“死小子出現那種情狀,是什麼原因。”
种師道誠摯地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和他體內的某種力量有關。”
羊伯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說就不說嘛,何必編這樣的謊話來欺瞞我,哼。”
种師道一臉歉意地道:“我說的是真的,以他的內功修爲完全不能將劍氣運在指尖。”
羊伯老“啊”了一聲,拍着腦門道:“我想來了,第一次我看見時,他隨便撿起一截枯枝作劍居然和井秋雲的‘天穹萬星絕地殺’打了個平手。那時我就覺得奇怪,世間哪裡會有這樣接近於神話的劍法?原來是他體內的力量在作怪呀。”
种師道驚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俠兒沒有告訴我?”
羊伯老笑呵呵地道:“就在紅花集外的孤村外呀,也就幾天前的事。”
种師道恍然大悟,羊伯老說的這件事應該是發生在四天前,龍門承俠應林重的要求前來紅花集探望林重之父。
种師道對鐵見月溫和地道:“令尊有沒有和你們說起過龍門承俠的事?我的意思是林重有沒有說在他把龍門承俠交給我之前那段時間裡發生的事。”
鐵見月搖頭道:“沒有,爹從來不和我們說這些。他只告訴我們說,龍門世兄在‘天下歸心盟’的地位,以及一些‘天下歸心盟’全盛時期發生的事。”
羊伯老撫掌笑道:“看來想要解開死小子身上的謎團就得先找到我那兄弟袁可久。”
种師道點頭、無不擔憂地道:“不錯,只有這樣一條路徑可行。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不知道俠兒他究竟在哪裡,他面臨着什麼樣的處境。”
羊伯老安慰种師道說,“吉人自有天相,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這樣擔憂也是無濟於事,死小子的事就交給我吧。我來替你處理,你應該相信我的智慧和能力。”羊伯老又開始自顧自地吹噓起來了。
种師道想了想,羊伯老說的也不無道理,自己身在軍中,分身乏術,龍門承俠的事只有託羊伯老代爲處理。羊伯老此人雖然目高於頂,好面子,但江湖閱歷豐富,見多識廣,完全可以擔當此任,遂抱拳說道:“如此,那就有勞羊先生了。”
羊伯老雙手叉腰,笑盈盈地道:“無需多說,無需多說。能爲種大元帥效勞,是我的福份。”轉身就要走,鐵家兄弟自然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种師道望了一眼鐵見月,鐵見月當即會意,看了看鐵見日,見大哥神色木然,遂悄悄走到种師道身邊。种師道拉着鐵見月的手走了幾步,低聲而又慎重地說:“俠兒的安危,我就交給你了。”
鐵見月彷彿覺得肩膀上挑起重重的擔子,他挺起胸膛,也鄭重地迴應种師道,“種伯伯放心,我會的。”
种師道嘆了口氣,“你要千萬小心你的大哥,儘量不要和他起爭端,羊先生是個值得信賴的好漢子,有什麼事完全可以和他商量,切不可自作主張。你們兄弟之間的嫌隙還是回到令尊身邊再解決也不遲,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鐵見月沉吟了一會兒,點頭道:“我明白,我會最大限度地讓着大哥。”
种師道又說:“回到江南別忘了代我向令尊問好,他是一個真正的英雄豪傑,我這一生最佩服的人一個是結義兄弟龍門千浪,另一個就是令尊。”
鐵見月應道:“好,後會有期。”
种師道微笑道:“我總覺得我們之間還會再見面的,但願那時我們都已擺脫所有的困境。”
鐵見月也笑道:“但願如此。”回頭一望,羊伯老和大哥鐵見日已走遠,疾步向前奔去。
种師道一擡首,見天色越來越暗,像潑了一層濃墨似的,沒有半點光亮投下來,長嘆一聲,“黎明瞭,黎明快要來了。”拖着疲憊着身軀向靖節軍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