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調陽和謝長留前往韓嵇出事的值房。
穿過幾層內院,到達禮部部堂大人的值事房。此時值房的左右兩扇門均被打開,可看到外間是待客堂,然後是半隔的隔斷牆——再入眼簾的便是內室裡的書櫃和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韓嵇正撲在上面,他面前倒了一個筆洗,污水順着案几淌下來,淌成一道小溝。
“……剛進來的時候,以爲韓大人是睡着了。”禮部右侍郎瞿衡站在外間開口,“只有太醫院來過人,其他沒人動過。”他的面色有些蒼白,呂調陽開問詢問道,“行言,你還好吧。”
瞿衡搖了搖頭,喃喃說道:“這兩日點卯之前我便來了,但韓大人卻是忙得連家都沒回,所以我們以爲,以爲……”
謝長留走到韓嵇屍身面前,探着身子左右仔細看了。原來是一把小刀插在韓嵇的胸口,一刀致命,只因刀小且韓嵇又趴在案上纔會被誤認爲是睡着了。他探出食指和拇指,比了比:這一刀位置精準,正中心臟,刀口正好堵住了出血點,因此少有血跡。
再目測一下,這把刀長三寸,寬二分,看上去沒什麼殺傷力,倒像是平日裡削水果的刀,不,這應該就是水果小刀。
謝長留嘆了口氣,又伸出瘦長的手指,比劃了一下握刀的姿勢,便退了回去。
“仵作呢,還不上去。”呂調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謝長留,此刻看見他退下來,忙命自己帶來的仵作上前檢查。
那仵作揹着個箱子上前,一言不發地開始檢查。
“怎麼樣?”趁這個空擋,呂調陽問謝長留。
“一刀致命。”謝長留簡潔答道。
“行言你們竟一點聲響也沒聽見麼,一把刀插上去,韓大人總歸要叫一兩聲的吧?”
瞿衡白着臉搖頭,“我當時還在戶部。”他又朝庭院裡站着的司務貳副官等人看了看,衆人皆搖頭說是什麼也沒聽見。
“這一刀,速度極快,位置精準,韓大人大概連叫也沒來得及叫便喪命了。”謝長留解釋。
“那難道,有人拿着刀對着韓大人,你們韓大人也不出聲?!”
謝長留沒再理會呂調陽,他開始仔細打量這間部堂大人的值事房。有些官員的值房裡看不出什麼,比如東廠廠公莊
二的耳房,除了辦事的器具,四面白牆空無一物。但是這個韓嵇似乎很喜歡在值房裡擺自己的東西。明明還只是個左侍郎而已,卻已理所當然地把部堂大人的值房當成自己的地方,看來他對升職很有自信。謝長留見大理石案上,按規矩擺放着各項賬目,並有七八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案几後面的大櫃那一邊設着一個汝窯大圓肚的白色花囊,裡面插着滿滿的紅牡丹花,鮮豔欲滴。謝長留還注意到西牆上掛着一大幅米襄陽的《煙雨圖》,題的卻是一篇道家字銘:養氣忘守言,降心爲不爲,動靜知宗主,無事更尋誰。
呂調陽同樣注意到這篇字銘,暗暗唸了兩遍,卻不解其意,更不知是何人所寫。
這時,工作多時的仵作擡起頭來,斷言道:“自殺。”
“怎可能!”呂調陽驚訝。
瞿衡一臉的不可置信,謝長留觀察到他的這個表情,又順帶看了看其他人的表情,同樣的驚詫出現在他們臉上,一時間切切私語有如蚊蠅:“這不可能吧。”“怎麼可能,韓大人馬上就要升任尚書了?”“韓大人平時總是笑呵呵的,沒看出有什麼……”
這些人,今日此時這麼說,到了明日卻又會做出另一番不同的猜疑和流言。謝長留心中想着,一一記下了他們此時的表情神態:第一念頭往往纔是正確的。
“是自殺。”謝長留同樣以肯定的聲音支持道。呂調陽和衆人轉臉看看謝長留,又看向仵作。
此時仵作已經把小刀拔出,拿在手中。
“傷口斜深透內,有血污,是中要害而致死。兇器是這把小刀,其長闊長四寸,刃受損且沾有血汁。所傷痕創口處,皮肉內卷,血多花,鮮色,所損處透膜即死,是生前所傷。活人被刃殺傷死者,其被刃處皮肉緊縮,有血蔭四畔。”那仵作不緊不慢地說道。
“……那,那不能證明是自殺?”呂調陽問道。
“凡被人殺傷死者:其屍上口開、眼開,頭髻或寬或亂,兩手微握;所被傷處往往在要害處,傷口分佈較大,且皮肉多卷凸。一旦透膜,腸臟必出。因爲被傷人見行兇人用刃物來傷時,定有爭競。若用手來遮截,則手上必有傷損;又或者有來護者,則背上必有傷着處。若行兇人於要害處一刃直接致
命,死人手上無傷,其受創必重。②”仵作逐一解釋,“並無他創,所以卑職斷是自殺。”
“這,難道是韓大人不小心,自己撞上刀……”呂調陽猜測道。
“卑職只知道驗屍,其它的,暫時還不清楚。”仵作說完,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站至一旁。
謝長留用讚許的眼光看了這仵作一眼,心裡卻在盤算着:仵作說的確是實情,這值房看起來也沒有爭鬥的樣子,可是韓嵇又爲什麼要自殺呢?要說是不小心撞上的,刀鋒又不對,怎可能撞成直角呢?
一個即將升任的官員根本沒有理由自殺啊,謝長留一面想着,一面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一本貼黃本——這是剛纔掉落在地上,有官員撿起來放着的。謝長留一頁一頁翻過去,最後一頁亦已做完,只是沾着些點點血跡。
貼黃本是區別於賬目繁雜的簡約本,封面上一律仔細地貼着黃綢布條,是用於陳上御前的。
一個死前還做勞心勞力做着御本的官員,怎可能自殺?
謝長留看着貼黃本上沾着的血跡,突擡頭看着那插在白色淨瓶裡的大牡丹花。這整間值房佈置得素雅色單,唯這瓶中牡丹花色濃豔,鮮若血紅,仿如奈落之花。
心中隱約有了不祥之感。
但現在這裡已經沒什麼好看的,雖然有一些疑點,但仵作所說的一點也沒錯,只能認定韓嵇是自殺。謝長留想象着自己伸了個懶腰,丟下一句“還有什麼事就問問禮部那些官員吧。”便擡腳往外面走。呂調陽見他走了,忙吩咐下去命令自己的人前來查探收拾。
到底同僚一場,瞿衡站在門口目送着韓嵇被擡了出去,又再次看了看韓大人的值房,嘆息不己。
突然,他開口問道:“你們誰往韓大人的白瓷瓶裡,插了那些個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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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奈落之花:奈落即‘地獄之意’,奈落之花可指石蒜,就是通俗意義上的‘彼岸花’。彼岸花開,花葉兩不相見。
②摘抄自【宋】宋慈所著《洗冤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