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生影像

這三條人影一般高矮,全身卻籠罩在一襲極長的灰袍之中,連臉上也蒙着一層灰色。寒風吹過,他們身上似乎罩起一層極薄的塵埃,在日光冰影的折射、反照之下,只讓人覺得若隱若現,亦幻亦真,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面目。乍一見之下,真如三條影子,隨着正午的日色,突然降臨此處。

其中一人緩緩環顧四方,冷冷道:“想不到主人這一蓬雪影針,竟未能將他們一舉殲滅。不過,好在也差不多了。”

另一人森然笑道:“這樣也好,殺人總是比收屍有趣許多。”

又一人道:“站着的還剩下三個,正好一人一個。”三人對答之下,竟然彷彿已將在場諸人視作砧上魚肉,任其宰割。

紅衣大德大怒道:“何方幺魔,也敢擅闖聖地,來來來,我就算有傷,也足以將你等打發!”他剛要勉強站起,卻忍不住全身刺痛,一口鮮血噴出。

那三人冷笑着看了紅衣大德一眼,齊聲道:“不知死活。”言罷三人右手同時一揚,已然結印胸前。

他們的手指極爲細長,皮膚竟然也是一種詭異的灰堊色,與他們身上的長袍幾乎毫無區別。更爲奇特的是,他們三人所結手印相當古怪,在場諸人皆可謂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樣姿勢。

然而,一種森然殺意已從三人灰色的手掌透出,漸漸籠罩全場。衆人只覺心頭沉沉一窒,就宛如千金巨石,直壓在胸前一般。

四周一片死寂,白摩大師突然感到不妙,大喝一聲道:“住手!”

然而卻已經晚了!

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然高高躍起,宛如鷹隼入於長空,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手中法印一轉,五指如鉤,向下探出,整個人從高處直落而下。

紅衣大德大怒之下,也顧不得身上重傷,用盡全力將手印結起,暴喝一聲,雙手向上一推。

他在衆人之中,本就已武學修爲見長,四十餘年大威德金剛法力修爲甚是不凡。而這些時間暗中運轉真氣,針毒雖未解,內力卻已小有恢復。這一次盛怒之下,將多年的護命真氣全數使出,更不留半點護體,威力自是驚人。只那暴喝之聲,就震得衆人耳膜鼓動,嗡嗡不止。

白摩大師與白衣女子失聲道:“不好!”

兩人上前一步,揮掌同時向半空中那灰衣人擊出,以圖救援。眼看他們兩人的掌力就要掃到那人的衣角!

他兩人合擊之力,豈同凡響,普天之下,能硬接下來的人真可謂鳳毛麟角,何況那灰衣人身形已在半空,勁力雖盛,防守卻正是空虛之時,若不立即撤掌,這一擊必然中其要害之處。

然而,兩人只覺掌力一滯,兩股極爲巨大而又極爲詭異的力道從一旁橫掃而來。

兩人愕然擡頭,卻只見另兩位灰衣人不知從何處已橫插進來,各出一掌,與白摩、白衣女子正面相對。

只聽一聲怦然巨響,一道七彩光輪憑空而起,迅速輪轉在四人之間。白摩大師突然高聲大喝,竟然整個被擊得飛了出去,遠遠跌落到雪地上,剛要掙扎起身,卻已一口鮮血噴出。他的弟子趕快上去將他扶起,然而他卻只是死死抓住那年輕僧人的衣袖,似乎生怕他忍不住和這三人交手。

白衣女子身形向後飄開,只覺掌心暗暗發麻,正要驚歎這兩人武功之高。卻只聽不遠處噗的一聲輕響。一大蓬血花綻開,飛揚在滿天冰雪之中。

衆人失聲驚呼。只見開始那灰衣人已飄然落地,手中提着一物,紅髮垂委,粉紅色的粘稠液體從他指間點滴而下。赫然正是人的頭蓋骨!

一旁,紅衣大德的身體重重的跌倒在雪地上。冰塵飛揚,濃濃的血腥之氣在清泠的空氣中蔓延開去。

幸好有碎雪遮掩,衆人還不至看到他腦漿迸濺的慘狀,然而皚皚白雪,已盡被鮮血染紅。幽碧清寂的神山腳下,聖湖之濱,竟被這無盡的殺意玷污,連陽光也變得陰森無比。

悲痛、憤怒、恐懼的情感,沉沉壓在這些修爲已近神佛的大德身上。難道如今真的佛法衰微,魔道縱橫,世界末劫就在眼前?

那提着頭蓋骨的灰衣人冷笑道:“下一個是誰?”

衆人眼中盡是憤怒之色,卻一時默然,難以開口。另一些人瞑目唸咒,聲音卻因怒意而顫抖。

白衣女子注視着他們三人,緩緩道:“三生影像大法失傳數百年之久,沒想到竟然也被帝迦得到。”

四下頓時一片驚聲。

三生影像大法是藏地一種古老的秘術。傳說,某種修爲極高的人能通過一種神秘的祭法,將自己的一部分元神煉化而出,植入三個人體內。從此這三個人便成了祭主過去、未來、現在之三生影像。不僅完全服從祭主的命令,心意彼此相通,並且還能得到祭主的一部分力量。

與苗疆巫蠱之術不同的是,這三生影像並非強迫控制人的心智,讓受蠱者成爲主人的行屍走肉。而是祭主的信徒自願將靈魂及肉體奉獻而出,與祭主元神相合,成爲三生影像。

這在信徒眼中,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一旦被選中,更是歡欣鼓舞、感激涕零,誓死效忠。而祭主也往往慎重挑選根基、資質都極爲上乘者,用以與自己煉合。因此,這些人的神智並未失去,只是心意與祭主相通,成爲效命的死士。這樣一旦臨敵,自然比已成傀儡的受蠱者要高明百倍。

這種秘術更爲高妙之處在於,這些影像自身的力量並不會消失,並且能得到了祭主的部分力量,而且這種取得完全是如鏡中影像一般,全憑複製而得,絲毫也不減弱祭主本身的實力。雖然只有一部分,然而祭主的力量越強,這一部分也就越爲可觀。更何況三人心意相通,同聲同氣,宛如三身一體。一旦禦敵,頓時如三頭六臂一般,不可阻擋。這些人與祭主相合後,一心效命,毫不畏死,卻又應變靈活,是極難對付的勁敵。只不過這種秘術修煉極爲不易——要能將元神煉化成形,並且分出其中一部分,只怕必須有半神之資才能做到。所以這種秘術也就漸漸失傳。沒想到今日一旦重現人間,就以鮮血祭旗!

其中一人回頭望着她,疑聲道:“哦,你到底是什麼人,倒是識貨得很。”

白衣女子淡淡微笑着,卻不回答。

另一人搖頭道:“不過,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你必定要死在我們手上。”

白衣女子微笑道:“這可未必。”

灰衣人冷冷道:“未必不未必,自然要在這雙手上見個高下!”他將手中的頭蓋骨扔開,一手高高揚,張如箕狀,卻兀自沾滿鮮血。另外兩人瞬時圍攏,與他背面而立,成犄角之勢,似乎隨時都要出手。

白摩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諸位受傷的大德,臉上閃過一片悲涼。難道真的無法可想?他眼角的餘光瞥了瞥身邊那年輕僧人,心中長長嘆息了一聲,難道只有讓他下場?然而此人身負責任重大,萬一有所閃失,讓他如何面對地下的亡友?

然而若此時他他再不出手,只怕連出手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突然道:“扶我起來。”年輕僧人只好將他扶起,上前幾步。

白摩深吸口氣,對三人道:“如今其他人等或死或傷,正好成了以三對三之勢,不如和在下打一個賭,三戰二勝如何?就由在下,來領教這一位的高招。”他這幾句話說得極爲吃力,額上已冷汗涔涔,尚能運轉的右臂勉強結成手印,正對着當中那位灰衣人。

白摩大師學識之淵博,號稱藏內第一,方纔又親身受敵,豈能不知道三生影像大法的厲害。若三人合體,只怕在場諸人絕難匹敵。所以只得激得三人單打獨鬥,三戰兩勝,自己雖然必死,然而總可以給自己的弟子及那神秘女子一些機會。

當中一人卻冷笑道:“什麼三戰兩勝,你們要單打獨鬥也好,要一擁而上也好,都與我們無關。我們三人只要一齊動手將你們全數殺光即可。”

另一人道:“我們此來並非爲了比武,而是要將你們這些冥頑不靈之徒一網打盡,要麼我們三人死在你們手上,要麼我們將你們這些人的頭蓋骨帶回樂勝倫宮中作祭,卻無別的廢話可講。”

又一人道:“中了我的五行天魔印,若肯坐下靜養,還能苟延殘喘半個時辰,居然不自量力,還在此處羅裡羅嗦,是嫌死的不夠快麼?”

白衣女子笑道:“的確是嫌死的慢了。不過不是他,是你們。”

其中一人訝然道:“哦?”他打量了白衣女子幾眼,冷笑道:“聽說你會恆河大手印?”

白衣女子臉上淡淡的,並不回答。

白摩大師疑然道:“你們如何知道恆河大手印的事?”

一人道:“你錯了,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白摩大師一怔,另一人已然接口道:“只是我們的主人無所不知。你們的一舉一動,莫不在他監視之下。”

另一人道:“而我們三人的心靈,已經完全獻給了主人,所以無論多遠,他的每個命令,都能立刻傳達到我們腦中。”

白衣女子淡淡笑道:“那他現在要你們做什麼?”

三人突然同聲道:“要你死!”

三道銀灰色的光芒從他們寬大的袍袖中席捲而出,在半空略略一滯,已然匯合,凌空一折,直向白衣女子頭頂壓下。

白衣女子微微擡頭,將手中的菩提枝向上一揚。這一揚毫無招式可言,似乎只是情急之下,本能的往上一擋,指向處卻是那道光華最盛之核心。衆人心中暗自一驚。三人武功分而言之,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合力一擊,力道是何等強大,而那女子手中小小一支菩提枝就這麼正面迎了上去,怕不被立即攪爲粉碎!

那三人卻咦了一聲,此女既然自稱已傳習了恆河大手印,三人也不敢太過輕敵。於是齊齊將袍袖一抖,袖中手腕似乎動了動,那道剛猛無比的光華看上去依然是當面奔來,銳不可當,實則已暗中分出萬億道無形之網,無聲無息的從四面罩下。

瞬時,白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已觸到光暈中心。那三人齊齊一聲冷笑,就要如蛛捕蝶,將羅網收緊,誰知那枝菩提枝在光網上一觸,竟宛如受到了韌力反彈一般,帶着白衣女子的身體,如落花、如秋葉、如白雲出岫,如春風化雨一般,輕輕向一旁飄去。

三人一聲冷哼,已如三條幽靈一般神出鬼沒的纏了上去。

三人身影在半空中一交錯,衆人眼前頓覺一花,似乎三人真是在一瞬之間已然合體,又重新分開。衆人只覺得他們三人的身體似乎被拉長了很多,三條灰龍一般在空中翻飛,緊緊交纏着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那白衣女子雖然去的極快,然而這三條影子真是如影隨形,附骨不去。

剛纔三人所出那一掌,可謂剛猛之極,而這追尋糾纏之術,卻又陰柔詭異無比,然而三人用來,卻極其自然。彷彿天生而然,天下剛柔兩派武功無不在掌握之中。

白衣女子滑出數丈之後,身形突然一折,就已站在了雪地上。她那襲白色斗篷,也如花開復謝,瞬間已一如往昔,靜靜的垂在雪地上。只有她手中菩提枝青青欲滴,還在微微顫動着。衆人心中不禁暗暗驚歎,她剛纔用的也不過是千斤墜一類最平常不過的身法,然而卻能如此如此又快又穩的,瀟灑若仙的,也可謂神乎其技了。

然而那三條灰影也瞬時就追到了眼前,還不待衆人看清,四人已又鬥在了一起。這一次四人的身法明明都比方纔慢了好些,但衆人只覺仍然無法看清,只覺得彷彿隔着澹澹水波在注視神山仙人的倒影,只消片刻,便讓人目眩神迷。

白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忽柔忽剛,招式上更是變化無方。先是峨嵋派的平野劍法,看似平和之中參雜了無數詭異的變數;而後化劍勢爲刀勢,卻用的是小極樂天的離魂刀,飄逸無比;隨即又轉爲五鳳門的判官筆,專攻對方要穴,陰沉兇狠;到了後來,包括少林伏魔棍、魔教腐骨指、華音閣春水劍法等都如行雲流水一般施展了一遍。看上去真是眼花繚亂,似乎其中天下武學無所不包,細看下去,又似乎哪一種都不是原本的樣子,貫穿着一種微妙的變化。

那三人身影也是變化萬端,時而成鼎足合圍之勢,時而交錯穿插,步步向白衣女子進逼。他們渾身似乎都被一種熾熱之氣包裹,每進一步,地上冰雪頓時溶出一個極深的腳印,青煙蒸騰,滋滋作響。

鬥到大概四百招上,一灰衣人突然冷笑道:“你防禦的功夫倒是一流,卻爲什麼不反攻?”

又一人道:“恆河大手印呢?是來不及出手,還是更本不會?”

又一人到:“你不答也算了,倒不知這樣耗下去半個時辰,到底是誰贏誰輸?”嘴上說話,出手卻毫不減慢,瞬時又已攻出了三十餘招。

白衣女子一言不發,也還了三十餘招。然而她自己知道,自己每一次出招看似輕鬆,實則兇險無比,少有閃失,便有粉身碎骨之難。如果真的再這樣鬥下去,只怕用不了半個時辰,自己就會體力不支。

一人森然冷笑:“你也不愧爲一個高手,我們三人倒不妨慢慢陪你玩下去,一直玩到你力竭而死,到臨死前困獸猶鬥的樣子,想必極其好看。”

三人一起大笑,突然,一旁白摩大師開口道:“你們似乎還忘了一個人。”

三人道:“誰?”

白摩大師道:“我。”

三人一怔,當中一灰衣人突然大笑:“你?五行天魔印的內力已經完全逼出來了?”

白摩大師皺眉道“不必!”身影一動,已如游龍一般到了四人中間,孤掌結印,猛地往前一推。其中一人臉上略帶一絲輕蔑的笑意,只出一指,與他正對接下。而另兩人各出一掌,正好夾擊在白衣女子的菩提枝上。

五人的身形頓時凝止下來,雪地中光影反照,寂靜異常。

白摩大師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涌,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已忍不住要嘔出。

而那白衣女子的菩提枝也在兩人勁力催吐下緩緩變彎欲折!

突然,那三人灰堊色的臉上竟然泛起一層青光,黯淡的眸子中也掠過一絲驚懼之色,他們的身形幾乎同時微微一搖。

雖然只是一瞬之間,然而白摩大師、白衣女子已覺得周身沉沉壓下的勁力頓時減弱。兩人對視片刻,突然將全身內力凝於手上,全力推出!

只聽蓬然一聲巨響,三人身體一顫,齊齊往後退了幾步,雖然立刻站定了身形,然而呼吸卻比剛纔粗重了些——雖然傷得不重,但畢竟是傷了。

然而三人似乎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傷勢以及眼前勁敵,只將一指放於眉心,凝神靜氣,閉目苦思,臉上竟然頗有擔憂之意。

白摩大師皺眉道:“他們這是……”

白衣女子臉色有些蒼白,輕聲道:“他們正在向主人請示。”

白摩大師猶疑的搖搖頭。

白衣女子道:“大師難道沒覺得他們剛纔的力量突然減弱麼?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們的主人,正在大量耗損自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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