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十里村在南山山坳中。

或許是要下雨,山中水汽豐盛,村落被乳白色雲朵籠罩。可也就從村口到奶奶家的距離,天又驟然放晴。

四周樹木蒼翠,明晃晃的陽光從天而降,照得山間村落纖毫畢現。

林朝夕和裴之送老人和小女孩到家,接下來是“來都來了隨便吃個飯再走”和“不了、不了同學都在等”的來回過招。

站在小屋前,林朝夕被老太太拉着手不讓走,只能求助似地看向裴之。

男生環顧四周,顯得很有興味:“如果真的隨便吃點,我們就留下。”

他這麼說,老人家驟然高興起來,吩咐家裡操持家務的侄女兒生火做飯,又從田間拔了點自家種的菜。林朝夕想幫忙,被塞了兩個茶葉蛋,讓她和裴之坐在門口小凳上吃。

小女孩在門前跑來跑去抓母雞。

林朝夕和裴之並排坐在小矮凳上,見男生戶外服袖口半卷,正悠閒地剝着蛋殼。

林朝夕:“不是說好不拿羣衆一針一線的嗎?”

“奶奶接受了我們的好意,我們也應該接受她的。”

“你說的有道理。”林朝夕把雞蛋在凳面上磕磕,拿起來,發現沒破。

裴之把他剛剝完的茶葉蛋遞來,上面光不留丟,只留下底部一點蛋殼,陽光下閃閃發光,看上去很誘人。

“不用不用,你吃吧。”

“我的好意。”裴之邊說,邊示意她把自己的拿來交換。

林朝夕先驚了下,但她想了想,裴之沒拒絕她的菜園小餅,她也不應該拒絕裴之。

“謝謝你。”林朝夕很乾脆交出她沒敲開的雞蛋。

“不客氣。”裴之把剝好的那隻放到她指尖。

離開十里村時,天空還是豔陽千里。林間禽鳥啁啾,路邊偶有山澗流淌。

他們臨走前,老奶奶拿出一大堆山裡的零食特產要送他們。林朝夕適當地拿了點核桃補腦,其餘都退了回去。

裴之卻一反常態,問奶奶要了擋雨塑料布,還拿了只打火機,他甚至還在柴房門口駐足,可能對門口那捲麻繩和鐮刀也有意思,不過最後沒好意思要。

林朝夕搓着手裡的紙核桃,用力一捏,分了一半給裴之。

“你剛纔是不是真的很想拿那捲繩子啊?”

“是啊。”

“那鐮刀?”

“可以用來砍伐一些被折斷的樹枝。”

“那傘?”

“如果遇到雷雨,傘算金屬物,而且也撐不住,所以沒什麼用。”

林朝夕忍不住笑了:“不用擔心,天氣那麼好,不像會下雨的樣子。”

“我知道。”裴之淡淡說道,“是我的問題。”

林朝夕愣了下:“這算什麼問題嘛……”

“上山前我的揹包交給解老師,忘了拿。”裴之頓了頓,說,“我不太習慣處理沒有準備的事情。”

他非常誠懇,這也是林朝夕第一次聽裴之坦誠自己的缺點,雖然這完全算不上什麼。

“有準備是好事啊。”林朝夕寬慰道。

說話間,他們走進一片霧區。乳白色霧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淌。

“我們剛走過的是雲嗎?”林朝夕有點震驚。

“是啊。”

“雲和霧有什麼區別?”

“本質上沒有區別,如果一定要辨析……”

“這題我會……雲會變成雨落下,霧不會。”林朝夕搶答。

她這麼說本意是想逗下裴之,但她沒想到,第一滴雨就這麼毫無預兆落下。

山間天氣驟然轉陰,濃密烏雲滾滾而來,覆蓋住他們頭頂整片天空。

“是不是有點誇張啊?”林朝夕仰頭問天,豆大的雨點突然落在她腦門。

她打了個激靈,開始抱頭抱頭鼠竄:“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亂說話的。”

“和你沒關係,現在是雨季。”裴之說完,示意她把東西拿出來。

林朝夕趕忙放下揹包,從裡面拿出擋雨布。

裴之迅速展開擋雨布,吩咐道:“給解老師發條短信,說我們遇到暴雨,需要躲一會兒,讓他不用擔心。但如果一小時之內沒有收到我們第二條消息,就麻煩他報警。”

林朝夕立刻發完信息,打開裴之剛多要的兩個塑料口袋,把他們兩個的手機都裝進袋中,套了兩層,紮緊袋口。

也就做短暫準備工作的功夫,山雨轉大,整片山林被茫茫雨幕覆蓋。雨水拍打羣山,發出巨大聲響,一道雷劈了下來,林朝夕又打了個激靈。

就在這時,裴之脫下他的戶外衣遞來。林朝夕下意識接過,下一刻,他拉開擋雨布,一下遮過她。

遮雨布下光線暗淡,他們離得極近,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林朝夕握着裴之的衣服,思維有幾秒遲滯。她剛想開口說“不用”,可突然想起今天她穿了白T恤,剛被雨水打溼大半,不套件衣服肯定不雅觀。

在醫院裡帶小男孩離開時如此,在山中遇雨時也是如此,裴之從骨子裡就是個紳士。

“謝謝。”剛被教育過要接受他人好意,林朝夕把衣服穿上。

“下面要幹什麼?”她問道。

“找個地方……蹲下。”裴之說,“最好高一點。”

林朝夕沉默了下,他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蹲下可以保證擋雨布覆蓋他們全身,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我記得剛纔路過一個平臺。”她喊道。

他們扯着擋雨布,又往回走了一段路。短短几百米的距離中,道旁暴漲山澗溢出,淹沒石板路。這些水流不至於形成山洪,但卻瞬間沒過人腳背,溪水冰涼,令人恐懼。

終於找到那處稍高的平臺,他們就地蹲下。

雨布下的空間被壓縮到最小,他們緊緊挨在一起,周圍光色晦暗,空氣卻又熱又悶,完全分不清身上的是汗水還是雨水。

明明是極其狼狽的姿勢,可或許是終於到達安全地帶,又或者就算不太安全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林朝夕忽然平靜下來。

雷聲遁入空谷,發出幾乎毀天滅地的劇烈聲響,雨水拍打森林中每一張葉片,聲音匯聚澎湃如浪,更細微的時刻,她甚至聽到了裴之的呼吸和她自己的心跳。

突然間,山風驟起,掀開擋雨布一角。驚鴻一瞥間,一道閃電落在遠處山頭,山巔雨雲是濃到化不開的紫色,霧氣蒸騰,仿若仙境。

她很想說點什麼,可此情此景只讓人震撼不已。

過了一會兒,他們再次拉好擋雨布。

藉着透下雨布的一絲絲光線,林朝夕看着裴之,忽然釋然地笑了起來。

“剛纔真美啊。”

“非常壯麗。”

“其實這樣也挺有意思的。”她看着她和裴之蜷成一團的蹲姿,覺得好笑,“遇到突然而至的事情,被打得措手不及,但好像也是等下可以去吹給他們聽的離奇經歷了!”

“是啊。”裴之很難得笑了,“儘量多用誇張手法,爭取把故事講精彩。”

“沒問題!”

如果沒有接下來的事情,對林朝夕來說,這大概是一段新奇有趣的短暫旅程。雖然被淋了點雨,但和裴之一起在山間被躲避暴雨、被溪水沒過腳踝的經歷也不是人人都有。

雨漸小後,她和裴之拉着擋雨布,繼續往山下走。

山風拂面,帶着雨後的清爽氣息,山裡的天氣真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他們剛走過一段山路,太陽都出來了。

他們趕緊停下來稍事修整。林朝夕把手機從塑料口袋裡掏出來,遞還給裴之,她自己則開始折擋雨布。

裴之拿着手機走開兩步,站在陽光下,開始低頭給解然發信息、報平安。

山谷中的陽光從天而降,完全落在裴之身上,讓他整個人恍若透明。

林朝夕擡起頭,卻忽然愣住。

裴之穿得白襯衣有一大片被雨水淋溼,連帶裡面的背心也完全溼透,它們緊緊貼着它的皮膚,讓皮膚上原本被掩蓋的很多痕跡變得明顯起來。

它們或長或短,邊角泛紅,有些微微凸起,有些卻平整得就像一條淺淡的錯覺。她無法確定它們的數量,也無法確定它們形成的時間,因爲衣着覆蓋,她甚至並不能完全看得完全清晰。

但如果她沒有看錯,那應該是很多刀疤。

林朝夕心下劇震,大腦一片空白,她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裴之發完短信,他收起手機,擡頭看她。

林朝夕迅速移開視線,假裝一切如常,她繼續摺疊擋雨布,手卻忍不住顫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爲什麼裴之身上有這麼多刀傷?

往下的山路依然優美,山溪豐沛,鳥鳴婉轉,可林朝夕卻沉浸在巨大的不知所措中,完全沒辦法欣賞這一切。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一想在芝士世界裡是否有這樣的蛛絲馬跡,但完全花捲說過,裴之從小練MMA,所以刀傷可能是訓練留下的。而且裴之也提到過家裡害怕他被綁架所以才讓他學格鬥,或許就因爲他曾被綁架虐待過。甚至有可能這些刀傷純粹是因爲他中二期某次和人打架鬥毆……

下山路上,林朝夕總在偷看裴之身上溼透的那塊,她一開始腦子亂得炸開,但仔細分析後,她好像也能找到很多解釋這些傷口的理由。

夏天驕陽毒辣,從山到下,他們漸漸能聽到遊人們的歡笑聲,裴之身上的布料逐漸乾爽,從透明到模糊直到完全變回本色,像癒合的傷口,蓋住一切。

林朝夕和裴之踏上湖邊草坪,所有參加野營的同學都跑了過來,像迎接英雄似的。

“不錯啊,看上去沒淋成落湯雞。”

“白給你們煮薑湯了。”

同學們很高興地說道。

解然慢騰騰走到裴之面前:“以後讓我別打電話給你們,只需要發‘有事勿擾’,不用羅羅嗦嗦說那麼一大堆。”

“雷雨天接電話會有危險。”裴之解釋。

林朝夕這纔想起解然說的是裴之讓她在雨中發的短信,發給解然的目的性也很明確,他可以按住所有想給他們打電話的同學。

同學們簇擁着裴之往架好的燒烤攤走去,林朝夕落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

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現的裴之思維邏輯都非常清晰,他永遠知道要做什麼,也永遠做着充足的準備。

湖水波光粼粼,湖風爽颯,林朝夕伸了個懶腰,原本提到喉嚨口的心也放下了。

她把手插回上衣口袋,摸到裡面的一張紙條。她下意識覺得是自己衣服裡沒扔掉的小票,沒多想就打開。

紙片被雨水浸溼一些,字跡模糊卻仍能看清。

林朝夕看了一眼,隨後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