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輕捋虎鬚

三個人三匹馬,目的是“九江城”,嚴子畏那房未過門的媳婦,以及背了—身冤枉債的準泰山,就住在“九江城”裡。

“雙福鎮”距離“九江城”可不算近,往南去,約模有三百多裡的路程,雖有腳力代步,兩頭見日的趲趕,也要三至四天的光景纔到得了,錢來發的身子不過甫見痊癒,這趟旅途勞頓,他可是硬咬着牙受下來的。

進城的時候,正當傍午,這天天氣不差,陽光普照,晴空上飄浮着幾朵雲絮,氣氛祥和,還帶着幾分懶洋洋的味道。

嚴子畏自是老馬識途,引着錢來發與楚雪鳳三轉兩拐便到了他未來的媳婦家,只拍了兩下門,門扉已然由內啓開,露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張神色惶恐,微顯憂戚的清水臉兒,俏生生的,透一絲楚楚憐人的嬌怯。

不等嚴子畏說話,門裡的姑娘已急步迎出,邊焦急的問:

“籌到錢了嗎?子畏,他們一大早又來催逼過了……”

嘴裡說着話,一雙瑩澈的大眼睛卻驚疑不定的瞧向錢來發和楚雪鳳,看她這等焦惶忐忑的模樣,便可以想象得到,那賭坊的少東必是把她逼慘了。

嚴子畏一手握住少女的手心,輕聲道:

“別急,青萍,我先來給你引見兩位長輩——”

錢來發被稱做長輩,固可當之無愧,楚雪鳳的實際年齡恐怕不見得比嚴子畏大,平白長了—輩,表面上不好說,心裡卻有股子怪怪的感覺,而對着大姑娘的虔敬禮數,亦只有默認了。

雙方見過之後,由小兩口子前引,穿過天井,進入房中,房子是一明三暗的格局,有後院,裡外都挺於爽整齊,窗明几淨,算得上是個愜意的住處——如果沒有抵押給人家的話。

叫青萍的姑娘端上茶來,有些靦腆的站在一邊,臉蛋兒紅紅的,竟不知怎麼開口說話纔好。

嚴子畏乾咳,搓着手道:

“青萍,你爹呢?”

少女低下頭來,委委屈屈的道:

“還不是到外面借錢去了……”

嚴於畏嘆口氣道:

“便不借也罷,前些日四處張羅,連百兩銀子也沒借到。”

少女眼圈兒泛了紅,幽幽的道:

“這趟出去,子畏,可想到了法子?”

嚴子畏頷首道:

“法子有了,你放寬心,事情一定會妥善解決的。”

迅速擡起面龐,少女急切的道:

“你真的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子畏,事到如今,可不能只拿些空話來安慰我——”

坐在椅子上蹺着二郎腿的錢來發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容可掬的道:

“範姑娘,子畏沒有拿空話來安慰你,他說的俱是實言,這樁紕漏,的確有了解決的方案,至少,我認爲快解決了。”

範青萍半信半疑的看着錢來發,囁嚅的道:

“可是……錢大爺,可是我們欠了人家那麼多銀子,如果不還上,人家豈肯善甘罷休?”

錢來發面顯驚異之色:

“欠了人家那麼多銀子?欠誰呀?”

範青萍怔忡了一會,目注嚴子畏,表情迷惑的道:

“子畏,錢大爺大概還不清楚我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此中糾纏,不似他想象裡那樣簡單……”

不等嚴子畏說話,錢來發已大聲道:

“你錯了,範姑娘,我不但非常清楚你們這樁事件的來龍去脈,坦白的說,我與楚姑娘今天陪同子畏來到此地,主要也就是爲了要幫助你們解決困難、除去煩惱,接下去,讓我來和對方辦交涉!”

範青萍又望向嚴子畏,憂慮的道:

“你說已經有了妥善處置的方法,子畏,莫非就是指錢大爺與楚姑娘的仗義相助?”

嚴於畏頗具信心的道:

“正是,只要他們二位點點頭,我們就算脫離苦海了……”

範青萍臉色晦暗的道:

“子畏,你好不經事,你怎麼光知道替自己打算,竟不去爲人家想想?你把錢大爺和楚姑娘拖入這場是非,姑不論我們能否因此脫離苦海,他二位倒先召上天大麻煩,你該知道,‘九江城’的‘虎頭賭坊’有多大的勢力,何等的能耐?更別提背後有那些人物替他們撐腰了,面對這麼—幫兇神惡煞,我們搪得過是運氣,搪不過是劫數,錢大爺與楚姑娘跟這件事無牽無扯,你,你怎好將人家硬拉下水?”

嚴子畏驟受這一頓態度雖不激烈,措詞卻相當責難的斥問,頓時面紅耳赤,有些手足失措的尷尬,尤其指責滲溶於幽怨的語調裡,更令他不知要怎麼應對纔好。

楚雪鳳站起身來,過去握住範青萍的雙手,以少見的親切語氣道:

“姑娘,有你這一番話,我再怎麼賣力也值得了,眼下你們家正遭到不幸,可是你並沒有把該當的責任及應負的後果推到別人頭上,相反的,你還處處爲別人設想,抱定一力承擔的決心,只這份忠厚、這份坦蕩,就叫我喜歡、叫我感動,好叫你得知,錢大爺不是尋常那些牛頭馬面,他是要財有財,要勢有勢,‘虎頭賭坊’的一干殺胚不管是什麼三頭六臂,你錢大爺都有法子來治!”

錢來發大大搖頭道:

“我說姑奶奶,你這前半段話,還說得中規中矩,不過這後半段活,就多少透着離譜了,我算哪門的有財有勢?幫人家的忙,無非盡其在我,量力而爲,吹噓過甚,未免就有自擡身價之嫌,擡得高,往往就跌得重嘍!”

柳眉兒一豎,楚雪鳳道:

“你少給我羅嗦,你也不想想,我說的話,出的點子,幾時還出過錯來?”

錢來發想了想,無可奈何的道:

“說得也是,不過謙虛總是美德……”

範青萍再一次細細打量錢來發,模樣就好像此刻才察覺錢來發的出現一般,帶三分疑惑七分訝異的道:

“楚姑娘,錢大爺他……呃,真似你說的這麼神通廣大?”

拉着範青萍的手回位坐下,楚雪鳳的眼波卻飄向一邊的錢來發:

“我沒有打一句誑語,姑娘,你不想想,我們兩個來這裡是幹什麼的?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胡吹瞎謅,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嚴子畏立時接口道:

“青萍啊,先前你一準是誤會了,以爲我是病急亂投醫,隨便到外面拉了人來替咱們墊背,其實我急是急,慌是慌,也不可能糊塗到這步田地,如果所託之人沒有能耐,缺乏擔當,休說人家不肯來,我便強求至此又有什麼用處?害人害己的事,我是決計不會做的;你不瞭解錢大爺的身分,更不明白他與我的淵源,當年,若非錢大爺救命,不但我,連我大伯也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範青萍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錢來發一—眼前的這個胖子,這個其貌不揚甚至帶着幾分市儈之氣的中年人,竟忽然變得有點不一樣了,似乎,呃,無形中變得更高更大,更有那麼一股說不出的威儀來……

接着,嚴子畏便將以前錢來發救嚴正甫與他自己的那段往事敘出,言詞之間難免略加渲染,添了些油醬色彩,錢來發幾次打岔,都未能阻止他把經過說完,而楚雪鳳再次聆聽,居然越發津津有味,一副亦有榮焉的神情涌現眉梢。

直到嚴於畏停了口,錢來發才啜了口茶,似笑非笑的道:

“要是你爲了替範姑娘增強信心才這麼擡舉我,子畏,我相信你已經收到預期的效果了,怕只怕到時候辦不成事,丟人現眼可就連了咱們一大串啦!”

嚴子畏一派誠敬的道:

“憑錢大爺你的能耐,必定水到渠成,鎮服那一干魔魑妖醜……”

嘿嘿一笑,錢來發道:

“我可不敢那麼樂觀,子畏,凡事得先朝壞處打算。”

此刻範青萍忽然若有所思的問:

“錢大爺,剛纔你曾說過,說我們並沒有欠準的錢,不知錢大爺這句話裡是不是另有機謀?”

錢來發—本正經的道:

“沒有什麼機謀,範姑娘,你們的確不欠人家的錢,試問,借賭訛詐,設計誘騙,這種銀子能算欠麼?不但不算欠,嚴格論起來,他們還犯了勒索斂財之罪!”

範青萍澀澀的一笑:

“這是我們的說法,‘虎頭賭坊’姓金的那一家人,只怕不這麼認爲……”

錢來發道:

“拳頭大是哥哥,誰的說法正確,得要看哪一邊罩得住才行;其他全是扯淡!”

範青萍窒懼的道:

“這件事,錢大爺,到後來會動武嗎?”

錢來發摸着下巴道:

“老實說,十有九成會動武,而且不必到後來,一開頭就差不多了。”

楚雪鳳插口道:

“姑娘,你不必擔心,‘虎頭賭坊’金家的人,一上來就來勢洶洶,氣焰凌人,不也擺明了要以暴力相制的態度嗎?以暴應暴,我們沒有什麼不對!”

範青萍忙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是怕……”

楚雪鳳會意的道:

“怕我們鬥不過人家,嗯?”

點點頭,範青萍憂心忡忡的道:

“原因二位不大瞭解‘虎頭賭坊’的背景,不知道他們有多大的惡勢力……這家賭坊,在‘九江城’已開設了快二十年,先由金虎金大瘤子創立,近幾年來,才交給他的獨生兒子金翎主持,二十年來,他們不僅本身廣植黨羽,而且與地方官府互有勾結,除此之外,聽說附近‘葫蘆澤’的一幫強人,暗裡也與他們時相往還,因此在‘九江城’一帶,金家的惡名昭彰,極少有人敢於正眼相視……”

楚雪鳳笑道:

“這樣說來,倒真是一批典型的土豪劣紳,戴帽子的青皮無賴了!”

錢來發道:

“不管對方是何方神聖,總歸得要見過真章始知強弱,範姑娘稍安毋驚,這頭一關由我們頂着,頂不住了再另做打算不遲!”

範青萍吶吶的道:

“除開動武……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解決的法子?”

又端起茶杯來喝了口茶,錢來發慢條斯理的道:

“範姑娘,我不妨明白跟你說,其他法子不是沒有,問題只在該不該、願不願;令尊欠的是錢,照道理而言,還上錢他們就無法耍狠使賴了,我也知道你們籌不出這筆銀子,但是我籌得出,關節在於根本就不應給他們這筆錢,如果天下的歹惡之輩都想強娶良家閨女,稍有不遂便以此等陰狠手段威迫裹脅,則人間世上公理何在、公道何存?忍辱苟活、逆來順受,只是一種屈服、一種姑息,只會加強惡人的氣焰,越增加他們的囂狂無忌之勢,如此以還,蒼生庶民,豈有一線生機?所以麼,以暴制暴便成爲一項美德,一項再教育的有力手段了!”

楚雪鳳頗有同感的道:

“這也是慈悲,如若他們經此教訓,從而洗心革面,戒除惡行,對他們來說是福,對一般善良百姓而言又何嘗不是福?萬—這些人劫數難逃,至少,天下也消減了若干爲非作歹之徒……”

一拍手,嚴子畏喝彩道;

“有道理,二位說得太有道理了!”

錢來發哧哧—笑:

“我他娘生平所言所行,就極少有欠缺道理之例,至於楚姑娘,更是見微知著,高瞻遠矚,她那一套,簡直越發周全了。”

楚雪鳳哼了哼,卻笑得脣角翹起:

“甭朝我臉上貼金了,也不怕人家兩口子笑話?”

嚴子畏忙道:

“不笑話,一點也不笑話,錢大爺句句字字,可都是真意實言哩……”

楚雪鳳轉向錢來發,眉梢子一揚:

“受奉承也受夠了,我說大佬,咱們倒是準備什麼時候行事哪?”

略一考慮,錢來發道:

“吃過午飯就去吧?”

提到吃午飯,嚴子畏纔想到午時已過,光顧着論情道事,竟連貴客的五臟廟都忘了祭啦,他趕緊吩咐範青萍去廚下張羅吃食,自己也幫着動手,裡外忙活起來。

錢來發雙手捧着肚皮,坐在太師椅上默默尋思,他在想,人生的際遇果然無常,“紅河套”柴家府的風波過去,原打算回家好好休歇一陣再處置未了的一些糾葛,誰知道半途上又遇見嚴子畏,這一朝面,歸程便岔了邊,接着管的這檔子閒事,到底會演變成一個什等樣的結局,尚難逆料,說不得又是血雨腥風、又是重操干戈……唉,人有勞碌命,他自己不但命裡勞碌,怕還八字帶煞哩!

“虎頭賭坊”坐落的位置在“九江城”西郊,整個建築的格局相當精巧別緻,它—半蓋在陸地,另一半卻以磚樁爲拱頂,凌架於百餘丈寬的人工湖上;屋宇全起成二層樓房,曲連如同弓字形,淺綠色的琉璃瓦面襯托着斜挑的檐角,大紅的廊柱配以描金的雕樑,俗氣是俗氣,不可諱言的卻極有派勢。

賭坊佔地頗廣,四周沒有圍牆,只種植着些樹木花草,而且顯見經常維護。時值秋涼,景色在萎黃中仍有點點青翠,斑斑豔紅可看;進門處並未懸掛任何字匾招牌,僅拿赤銅雕成一個巨大虎頭嵌在門楣當中。

錢來發、楚雪鳳跟着嚴子畏來到賭坊,經過通報,三個人被值事者十分禮貌的讓到樓下邊廂一間清雅客堂裡,沒有多久,進來一個面色蒼白、削腮突脣的高瘦人物,這人還蓄着兩撇鼠須,才一進門,便習慣性的捻着鬚毛向錢來發他們三個端詳,兩隻眼珠子不停骨碌碌打轉。

嚴子畏先湊過身去,聲音極低的附在錢來發耳邊道:

“錢大爺,這個傢伙便是‘虎頭賭坊’的總管,名叫古宣奇,爲人最是奸刁不過—一”

遞過點子,他隨即起身,迎着這古宣奇微微呵腰,相當客氣的道:

“佔總管,打擾你了……”

錢來發當然不會像嚴子畏那麼客氣,他大馬金刀的穩坐不動,揚着—張面孔,甚至不正視來人,楚雪鳳雖然也坐着。卻眨起—抹皮裡陽秋的詭譎笑顏,直瞅着姓古的不瞬。

乾咳一聲,古宣奇衝着嚴子畏道:

“聽說老弟你出門籌銀子去了?”

嚴子畏道:

“跑了不少天數,也只是午前纔到。”

古宣奇淡淡的道:

“今番駕臨,想是籌足了銀兩,打譜來換回借據啦?”

嚥了口唾沫,嚴子畏強顏笑道:

“不瞞你說,古總管,我所籌的錢數,尚不夠償還所欠————”

冷冷一笑,古宣奇神色倏沉:

“錢數不夠,你還來找我幹嘛?嚴老弟,我們這裡開的是賭坊,不是賑膳堂,沒那多的慈悲好發,早已告訴你,沒錢一切免談,你籌不足所欠的銀子,我們也只好公事公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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