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暢軒閣。
我將從方丈山來的天萊上神同渠莒一處安置妥當, 早在就敲開了青黛的門,阿音瞧見是我,點點頭一路將我引到了暢軒閣。
清晨的朝陽透過屋頂的木格子窗一縷一縷的投到屋內, 落在盧以言的身上, 金燦燦的一片。阿音一面從牆角搬出來一個青壇, 舀了一些酸梅子個到盤子裡, 一面笑道:“二爺, 前兒個四爺出門遇見個神醫,說是有辦法醫你的眼睛,今兒個帶過來給二爺瞧瞧。”
盧以言摸着手裡的玉笛, 溫和的笑着。“阿音,何苦還勞煩老四他們費心。我自己就是個神醫, 能不能有的救我難道還沒個數算?這個世上……除了她再不會有人能醫的了了。”
阿音的手微微一滯, 繼而咧嘴笑着把酸梅子擱到盧以言的手邊。
“二爺要是想她了, 我請三個公子幫忙把她帶來給爺瞧瞧。”
盧以言輕聲一笑,擡手用玉笛在阿音的頭頂輕輕一敲, 捻起一個梅子握在手裡。
“不用了,昨兒大哥說他們一行人已經離開雷坷了。她能安全開心就好。我現在這副鬼樣子怎麼見她呢?徒添傷感罷了。”
阿音擡眼看了看我,擡手拍了拍盧以言的肩膀。
“既然二爺想開了,那就好好的配合治療。人是四爺找來的,多少是人家的一片心, 一切就都聽天由命。”
盧以言抿嘴不語, 將手裡的梅子剝開, 去了核塞進嘴裡細細的嚼了半晌纔開口道:“那就把人帶進來吧。”
阿音笑着應下, 跑到門邊把我拉了進來。我暗暗的舒了一口氣, 合身行禮道:“民女紅綾見過二爺。”
盧以言身子驀地一僵,手中的梅子核“咚”的一下掉了下來, 蹦蹦跳跳彈了好遠。阿音臉上浮現一絲驚慌,輕聲問道:“二爺怎麼了?”
他似乎這纔回了神,尷尬的擺手笑道:“叫姑娘見笑了。只是覺得姑娘的聲音冷冷聽來有些像我的一個朋友,阿音,你說像不像?”
阿音舒了一口氣,斟了一杯茶擱在盧以言的手裡。打趣道:“自從那丫頭走了,二爺就一直這樣疑神疑鬼的。不過……說真的,我第一次聽紅綾姑娘開口的時候倒也一驚呢。不過,現在那丫頭已經回了靈引谷,想來是沒有懷疑我們對她撒的慌,她可能真的以爲二爺你到帝都出使任務去了。”
盧以言點點頭,靜默不語,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定在牆角,空洞的可怕。
阿音交代了幾句就退了出去。我一面給盧以言審脈一面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二爺說我的聲音像二爺的朋友,不知這位朋友……”
盧以言溫婉的笑着,另一隻手死死地握着那截玉笛。
“啊,是一個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曾經救過我的命。我們,也差一點做了夫妻,可是……有緣無分,不是她心裡的人,始終也坐不上那個最重要的位子。啊,姑娘,你怎麼了?”
我一驚,這才注意到我的手不自覺的竟然緊緊地握住了他的脈門。若是擱在以前,這倒沒什麼,可是如今他被廢了武功,身子莫說和之前相比,就是連常人都不如了。
“啊,真是對不起,只是二爺剛剛說的這兩句話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我收了診,從醫箱裡翻出來一套銀針。“二爺有興趣聽嗎?”
盧以言摸索着挽起自己的衣袖,點點頭。
我一面在他頭頂施針一面柔聲說道:“我曾經年少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可是當我鼓足勇氣想要表白的時候,卻發現他喜歡的一直都是我的好姐妹。那個時候不甘心,總覺得一樣是付出,我從不比她少,可是結果卻讓人悲傷。後來,我聽別人說,其實早在孩童時期,他們兩個就認識了,兩家還訂了娃娃親。那個時候我就釋然了,我明白……”
“時間!”盧以言突然接口笑道:“是時間,遇見的比你早,所以情根種的就比你早。”
我微微一笑,把手按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揉着。“是時間,人總是喜歡先入爲主。我那時候也是以爲我輸在認識的晚了一些。可是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
盧以言慢慢的閉上眼睛,嗅着屋子裡燃起的龍涎香,漸漸安定。“那姑娘倒是說說是怎麼回事?”
我看着窗外的陽光,嘴角微微挑起。
“我先問問二爺。心裡最愛的人是誰?最親的兄弟是誰?最不能拋棄的親人是誰?最捨不得的朋友又是誰?”
盧以言皺着眉沉思了半晌。輕啓薄脣道:“最愛的是她。最親的兄弟是我出生入死的三個兄弟。最不能拋棄的親人是養我二十幾載的義父,最捨不得的朋友,是……阿音。”
我抿着嘴朝着門外瞥去,果不其然,阿音正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在向我們觀望。手下慢慢的加了些許的力道,我又接着問道:“那,如果這些人裡面,不得已必須選一個人殺掉,你會選誰?”
盧以言一愣,原本閉上的眼睛“嚯”的一下又張了開來。茫茫一片,連驚恐都顯示的那麼無力。
我淡淡一笑,朝阿音點點頭示意他安心,擡手輕輕拂過他的雙眼,幫助他把眼睛閉上。
“二爺,我只是在假設。你也可以不回答。”
盧以言握着玉笛的手越發的骨節泛白。眉峰也鎖得越發的緊,良久,他終於放棄,無奈的笑笑搖了搖頭:“不瞞姑娘,難以取捨。”
我瞭然的點了點頭。在事先準備好的瓷碗中加了一味藥,合身在他身前坐定。
“我當年也如二爺一般,難以取捨,直到後來他告訴我其實,這本就不必取捨。”看着他漸漸放鬆的表情,我笑道:“他說,人的心就那麼大,分割了不同的區域,給不同的人作了定義。然後把他們放進心裡好好地收着。不是愛人,但仍舊可能是朋友,是親人,是兄弟。這些人,即便不相愛也是放在心裡的,拿了誰走,心都少了一塊……”
盧以言的臉色讓人難辨喜怒。我大氣不敢喘生怕惹惱了這個小霸王,許久卻見他突然釋然的笑了。
“姑娘話中深意,在下明白了,多謝……”
我一笑,轉頭看向阿音,卻瞧見他眼中已經有了晶瑩的淚花。
盧以言對於我,不是愛人,可是他卻是我最好的朋友,放在心頭,難以割捨。而阿音也終於能明白,在盧以言的心頭,也是有了他的位置,誰若傷害他,盧以言也是要爲他心痛的……
瓷碗中的藥末已經同初春的白雪恰到好處的融合到一起,我將它們調製成膏狀,塗抹在白布上,小心的包裹住盧以言的一雙眼睛。我堅信,要不了多久,他一定能看得見光明。
如我所講,盧以言他不是不相干的人,他也是我心頭的一塊肉,我欠了他良多,盡己所能,這一對眼睛,我必須還了給他。
傍晚我離開青黛的時候,他的情緒雖然還是有一些壓抑,但是言語之間已經有了一些生氣。阿音一路送我出了小巷口,多餘的話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交給我一袋酸梅子。
他告訴我,盧以言一直記得我喜歡梅子,時不時的總要叫他去買些回來,每日裡拿出幾顆細細的剝,慢慢的嘗,剩下的都貯在青壇裡。
我看着手裡這一包青梅,心裡頭說不出來的酸澀。朝着阿音揮揮手,踩着夕陽的餘暉往回走走到數十步遠,卻突然聽到阿音喚我。回頭看去,他一襲白衣,蒙着半面輕紗,美得驚爲天人。
他把手攏到脣邊笑着喊道:“謝謝!”
我半轉着身子,看着阿音,突然覺得秦湘城的夕陽特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