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最是春暖花開時。然而,在這個門掩黃昏的暮色中,卻是雨橫風狂,無計留春住。
悽風暮雨最是幽冷,故而站在書房外靜等消息的那些董事們,沒料到三月天也會變得這般寒意逼人,身上那明顯沒有爲了這一情況考慮的薄衫便有些不耐冷意,讓這些沒有準備的董事們,全在暮雨中全都瑟縮着身子。然而,儘管臉色都凍得有些發青,儘管一旁的杜府小廝已經建議了四次,讓這些老闆們去客室裡等候,這些人卻鴉雀無聲紋絲不動。
然而雨勢越來越急,夜色降臨的時候,本是淅淅瀝瀝的小雨卻有些壯大的趨勢,在夜風的助長下,更是劈頭蓋臉地打在這些養尊處優慣了的商賈臉上,打溼了他們名貴的綢衫,卻澆不息他們心中的急切。
已經小半天了,爲什麼書房裡還沒有傳出消息來?
事已至此,衆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疑問,然而他們卻不敢說出來,甚至連想一想都不敢,只怕多想一下,那樣的恐怖就會變成真實。
所以,他們寧願站在這冷雨寒風中等,直到等到書房中傳來了好消息。
只要那好消息一傳出來,那麼所有的疑慮和驚懼,都將變成一場噩夢,夢總是虛無的,不會真的影響什麼,倘若那些噩夢變成了真實,那才真是要人命!
然而,等了很久很久,從陰翳的午後一直等到這夜色深沉,杜家書房那兩扇緊閉的房門,也沒有開啓一分,往來穿梭的丫環小廝們,也不曾帶出來隻言片語的好消息……別說是好消息,就是一點點的消息,也沒有。
杜府的人,果然是嘴巴極緊。
然而,再有耐心的人,也經不住這般漫長而煎熬的等待,雖然那些個站在最前面的大老闆們,並不曾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但這一大羣人的後方,那些個資產並不如前面那些人雄厚,卻將整個運道都押在獨步商行身上的小商賈們,卻有些焦急了。
“嘿,你說,這杜家是不是也沒辦法了?”一個縮在最後方,年紀不甚大的男子忍不住捅了捅身旁相熟的一個綢緞莊老闆,小聲卻擔憂地問道。
綢緞莊的老闆卻是個有閱歷的人,雖然他家的生意做得不大,但卻是他一手從一個貨郎擔子做起來的,故而性格也就沉穩些,比那個靠着娶了一個富貴的寡婦而一夜暴富的年輕男子來,顯得更有城府。他微微一笑,雖然頭臉都溼了,卻並沒顯得多麼狼狽,望着年輕男子那焦慮的俊臉,綢緞莊的老闆輕聲道:“杜家向來守信,這個勿需擔心。”
倘若明夏在此,一定會爲這綢緞莊老闆的高見給驚一下,畢竟,這位顯得老成持重的中年人,眼神卻並不如外表那般呆板,着實是犀利至極!
獨步商行一貫秉持着誠信爲本的方針,無論是對合作夥伴還是對自己的客戶,都力求守信守諾,違背信義的所有行爲,一定會得到獨步商行內最重的處罰!故而這綢緞莊的老闆推斷,主持獨步商行的那位小娘子,一定是個頗爲重義守諾的人,他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毅然將自己的全部家當都投進了獨步商行,與獨步商行簽訂了全權的約定。
故而,他並不怎麼擔心,杜家就算已經捉襟見肘,但那位掌權人,想必砸鍋賣鐵也不會虧待他們這些合作者。
綢緞莊的老闆就是篤定着這一點,故而即便面前的書房中並沒一點消息透露,他也等的氣定神閒。
一陣夜風吹過,恰巧將綢緞莊老闆這句輕聲細語的話送到了前面那些表面冷靜,內裡卻是心焦一片的董事耳中,他們細細一想,頓覺大有深意,這些個先前還焦慮萬分地盯着書房門的大佬,卻忽然覺得一陣心安。
這一安定,立時很多人便覺出了悽風冷雨的寒,覺出了自己身上早已溼透,便有些人支持不住了,又一陣風襲來,書房門口頓時陷入了此起彼伏的噴嚏聲中,就算是堪堪忍住的,那溼透而緊粘在手臂上的衣衫裡的胳膊上,也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唉,失去了心焦,這羣人才猛然發覺,原來天這樣晚了,而雨夜,又是這樣的寒。
於是,在那杜府小廝第五次建議衆人移步客室的時候,很多人動搖了,反正都是等,在哪兒等不是等呢?
然而更多人卻仍是選擇了繼續佇立,畢竟關乎身家的大事,沒有誰能做到等閒視之。
就在衆人各懷想法,頗有些蠢蠢欲動的時候,書房的門再次開了,這次走出來的,不是無關緊要的侍女書童,卻是那位深居簡出,一直不怎麼露面的杜家二娘子,杜明夏。
少女的臉龐在夜色中並不明晰,然而那雙眼眸卻像是集盡了夜色中所有光輝般明亮,清澈,甚至還微微含了些笑意。然而她張口,第一句卻是詫異道:“竟然下起了雨……”方纔一直與杜禮尹貴吳三貴商議緊急處理方案的明夏,的確沒有注意到,或者說是有精力注意到,外面竟已經下了雨!隨即她十分歉疚地向臺階之下那些默然佇立的董事們道:“諸位好,難爲你們了,等了這麼久,實在抱歉。”
本是愧疚的道歉,經過那女子的口,反而有些輕輕柔柔的感覺,只是,這輕柔之中卻含着情真意切,沒來由的就叫人覺得一陣溫暖。而更讓衆人安心的事,此刻那女子說話的態度,淡然而平靜,這代表着一個怎樣的消息,那些慣與察言觀色的董事們,沒有不明白的。
而當明夏又說了一句話之後,這些董事們才真的欣慰了,“今天的事情,不會影響大家的利益,是你們該得的,定會一分不少,請大家放心。”明夏環視一週,見衆人果然均是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卻暗暗地嘆了口氣。
“有杜家娘子這一句話,老夫我就放心了。”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嚮明夏抱了抱拳,凍得烏青的面上卻洋溢着說不出來的喜悅,道:“杜家娘子,今日多有打擾,還請見諒,老夫這就回去,倘若杜家娘子有什麼差遣的地方,儘管差人來說,老夫定當鼎力配合。”
這老頭叫李毅,乃是獨步商行入駐長安之後加盟的第一大股東,他既然表了態,那些唯李毅馬首是瞻的小商賈自然也就都隨着李老頭的話茬。這倒是沒有出乎明夏意料,只是,心裡仍舊感激李毅在這一刻的迴護,雖然明夏對自己鎮場子的能力有信心,但有這麼一個先驅爲她開路,總是感激不盡。
等到衆人紛紛向她告辭離去,庭院中除了侍立的小廝再沒其餘的人,明夏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心裡的疲憊焦慮再也掩飾不住,全都堆在了臉上,黯然的好像染了一層夜色。
這回的事情可真的是大條了。
沒想到那閔媛這麼狠,竟是用了個釜底抽薪的計謀,一下子將杜家打落雲端,倘若一旦失足,只怕就是永世不得翻身。
女人心,海底針啊。
“聶風,方纔這些人都說了些什麼?”明夏望着一直侍立在臺階下的小廝,淡淡地問着。
從這些董事們鬧着要杜家給個說法,聶風便一直侍立在這裡,曾五次建議那些人移步客室的那個小廝,也就是他。
“除了開始都要老爺小姐出來給個說法,之後這些人倒是沒說什麼。”聶風輕聲細語的說完,又道:“不過期間卻有兩個人低聲交談了一下,發問的是西市柳記古董行的王英,向平川綢緞莊的老闆趙平川問道,咱們杜家還有沒有辦法。”
“哦?那趙平川怎樣回答?”明夏倒是頗有興趣,這個趙平川她很有印象,是個老實靠得住的人。
聶風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見她眉眼間頗爲興味,瞬間便明瞭了小姐此刻的想法,他的脣角溢出一絲笑意,規規矩矩道:“趙平川說,‘杜家向來守信,這個勿需擔心’。”
“是麼?”明夏果然笑了,看了聶風一眼,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倒是沒有異動,只是有幾個神態卻是放鬆了不少。”雖說聶風一直觀察着那些董事們,可這樣細小的變化他也能看在眼裡,這份犀利,也算是強大了。
明夏就是看中了這一點,纔會派他守在這臺階下。
“辛苦你了。”望着聶風身上也不甚厚重的春衫,明夏心中感激,語帶歉疚道:“你快回去換身乾淨衣裳,在冷雨裡淋了這麼久,小心着了風寒。”隨即吩咐身後的怡兒道:“叫廚房煮些熱薑湯,儘快給聶風送過去,讓他驅驅寒。”
怡兒答應着忙去了,聶風卻沒動,只是看着明夏,聲音仍然是細細的,眼裡卻發散出光華來,而後深深一揖,道:“多謝!聶風告退。”
“嗯,去吧,若是薑湯沒用,就趕緊去看大夫,醫藥費用一律是府裡出,你莫病倒了。”明夏又囑咐了一句,這才轉身回了書房。
聶風卻是站了一會兒,目送着明夏的身影消失在書房那兩扇門之後,才輕輕一嘆,竟是如釋重負地去了。
然而書房之內,卻是一分輕鬆也無,凝重的氣氛一直籠罩其間,從杜禮到尹貴,再到吳三貴,竟是沒一個輕鬆的表情。
“他們走了?”杜禮望見明夏進來,便啞着聲音問道。無窮的壓力與焦慮,已經叫這個如山的男人有些難以承受的感覺,那張總是洋溢着溫和笑意的面龐也愁雲滿布,顯出一種慘淡的模樣來。
“走了。”明夏淡淡一笑,將方纔在外面的黯然無助一下子掩的無影無蹤,清淡的笑容裡,是給人安心的雲淡風輕。
尹貴沉着臉沒說話,吳三貴卻是皺着眉,很是歉疚地道:“大小姐,都是三貴辦事不利,把商行拖進了困境,三貴萬死不足以謝罪!”
不待杜禮開口,明夏早抿着脣笑道:“吳大哥這是什麼話,這事不是你的錯。有人暗算我們,又是選在這個節骨眼上,商行纔會出現困境,罪不在你,我和爹都知道,你莫自責。”
“可是,若不是三貴那邊也出了岔子,僅是茶馬那條線上出了事,商行必不會陷入這樣的困境……說到底,都是三貴的錯,實在不該掉以輕心,讓那些突厥人有機可趁,將所有的貨物都洗掠一空,還害得大家都受了傷!三貴還有何顏面再見弟兄們?!”說到這裡,吳三貴這剛硬的漢子竟是滿眼淚花,表情痛不欲生,任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爲之觸動。
杜禮和尹貴都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聞言更是動容。明夏心中也是百味雜陳,出現了這麼大的失誤,吳三貴的確是有責任的。但是,這事來的這般蹊蹺,這般湊巧,偏偏又是閔媛那邊也出事的時候發生的,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後做了手腳?
其實做了手腳的那個人,明夏心中有數,儘管閔媛目前也是個受害者,可,受害者不代表可以排除作案動機。而眼下,最有可能處心積慮地整垮杜家的人,除了她,還能有誰?
倘若絲綢古路與茶馬古道上的任一線路出了事,那對於龐大的獨步商行來說,不過是傷筋動骨,稍事休整便可緩過勁來。然而兩條路線上的商隊接連失利,而且還失的這般徹底,一點貨物都沒留下來,這已經不僅僅是小病小痛的事情了,這將動搖獨步商行的根本!
倘若不是這回放在吳三貴身上的賭注下大了些,幾乎傾了獨步商行本錢的三分之一,倘若不是因爲閔媛主動退親而對閔媛心存愧疚,讓她在備辦商隊貨物時予取予求,竟讓她拿下了獨步商行近一半的現錢,也許這回的虧損,對獨步商行的影響並不會這麼大。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發生了的事情,即便悔恨萬分,也再不能讓事情好轉。
明夏嘆了一口氣,看着書案之上那一本厚厚的賬冊,那裡記錄了獨步商行於本次事件中所有的損失,她的心瞬時冰涼一片。
相當於獨步商行六分之五的本錢,將近三百六十五萬兩的雪花銀啊!就這麼打了水漂……讓她這一向不怎麼看重銀子的人,也心疼的不行。
於是財政一下子開始緊張,本來挪出這麼多的本錢來,已經叫獨步商行吃緊,而且,各地的分行也被抽了大量的現銀出來,本來以爲等到兩條線路上的商隊回來之後,可以大大緩解商行的窘迫,但,現在兩方人馬卻都是灰頭土臉地從半路折回,伸出空空如也的兩手對獨步商行說,錢都沒有了……這對獨步商行的打擊有多大,明夏不敢想!
如今的獨步商行,不是捉襟見肘,而是困獸一般,在垂死掙扎。
倘若不能拿到鉅額的資金來補這個虧空,獨步商行必倒!
雖然憑着獨步商行貨架上已有的那些貨物,近期內商行還能裝裝門面,但之後呢?一個只能出貨而無法進貨的商行,能有什麼前途?況且,眼看着季度結算就要到了,到時候,商行那些董事們的分紅,就叫明夏頭痛不已啊!
錢錢錢,錢在這一刻竟是這樣這樣的重要,甚至比當初明夏剛開小雅居那會兒還要重要,這是怎樣的一個危局?
看來只好啓動備用資金了……明夏嘆了一口氣,望着杜禮道:“爹爹,我這裡還預留着十萬兩黃金,先拿出來頂上一段日子吧,其他的虧空,我們只有再想辦法,這回商行元氣大傷,一時半會兒我們也沒辦法將這些損失賺回來,只有謹慎些,徐徐圖之,想必商行也不至於垮下。”
明夏這話說的自然無比,書房內的其他三人卻是瞪大了眼睛,就連杜禮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道:“夏兒,你……你說什麼?你手裡,還有十萬兩……黃金?”
吳三貴也是一副震驚的模樣,張大了嘴,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道:“大小姐,這是真的麼?”
“自然。”
尹貴驚了一驚,旋即想到大小姐曾經差自己秘密辦妥的那些事,雖然當時他並不知明夏的意圖,但現在他卻明白了,原來大小姐早在很久以前就開始預留資金了……狡兔三窟啊,尹貴一時間只想到這麼一句話。
隨着杜家源源不斷地拿出銀子來備辦貨物,又在季度結算上一分不落的給董事們分過紅利,這些董事們才真的相信了,杜家真的是財大氣粗,就是經受這般大的損失,也仍然動搖不了根本!於是,他們對杜家的信任更加強烈,連帶的竟沒發現,商行內新備辦的貨物,都是些不佔價錢的日用品,一些貴重的物品的貨架上,卻是再沒更過新。
危機好像已經過去,然而明夏卻不那麼看,閔媛既然下了這麼狠的手,又怎麼會沒有後招?
兩條線路上失事的調查,自然是進境緩慢,而那些被人搶去的貨物,卻好像泥牛入海,即便明夏派遣了人手深入北方與西南,也沒查出一點蛛絲馬跡。這種種跡象都在說明,這次的事,絕對不是意外,這是預謀!
只是,閔媛爲何會有這樣的大手筆?
她又是得了誰的幫助,才能將事情辦得這般漂亮完滿滴水不漏?
而他們的後招,又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