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的地動來得始料未及, 大奕王朝建國二百年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災難, 震中發生在居庸關往北數百里,牽累了京城百姓的民生。人們紛紛驚叫着,攜家帶口從坍塌的房屋下奪命而出。各王府世家也如臨大敵,組織家兒老小在大院子裡匯聚。
乾清宮的御案上, 皇帝楚昂尚在批閱奏摺,一旁康妃錦秀低頭給他磨墨,忽然只覺頭頂一掊塵埃砸下,楚昂下意識便將她一掩,護在了自己的臂肘下。錦秀驀一擡頭, 看到昏暗光線中皇帝雋朗的面龐, 兩個人在那一瞬間都有些錯愕茫然。他竟下意識護她。但不容細想,很快便在太監們的引導下快步踅出了殿門。
災難總是使人冰釋前嫌, 紫禁城東西六宮的主子奴才們如同沒了往日的過節,互相幫扶着從內左內右門下攘攘而出,聚攏到前朝的奉天門場院裡。隨後金吾衛出動, 去往慈寧宮把老太妃們也擡了出來。那一天的天黑得特別快, 傍晚申時的夕陽被烏雲遮蓋,頃刻便日月盡黯, 如若世界末日般鴉雀無聲。到酉時一過天已經黑得幾乎不見五指了, 人們的說話聲也顯得空曠而細小,一雙雙眼睛只是望着陰壓的蒼穹,等待着隨時重複的餘震。
京城二月上旬的天氣,入夜了冬寒又來襲, 直殿監和錦衣衛搭了地動棚子,又從就近的宮殿裡搶出部分被褥牀單,讓互相擠挨着取暖。燈籠點得幽暗,黑漆漆放眼過去,就只有東六宮咸和左門裡的張貴妃還在裡頭。楚昂是有叫人去請的,可張貴妃不出來,她這二年頭疼病總不好,裹着頭巾問了太監一句“皇帝尚安嗎?”太監答尚安,她便似舒了口氣然後轉過頭。太監回來稟報,楚昂蹙着眉頭聽完,眼前掠過張貴妃年輕時的潑辣活泛,容色便有空悵。但聽說人已經移到了院裡,便沒有再說什麼,只道了一句:“還活着就好。”
又一陣輕微的餘震過去,那幽萋的西六宮深處,唯一的活口恐怕就只剩下廢宮裡的皇太子了。一條西一長街走到頭,還要再往右拐兩道彎,最最角落裡才能找得見人。宮人們卻不敢開口提醒。
去年十一月的那場大火,後來有說皇帝有心拖延不救的,也有說是皇帝給太子布的一條去路,就是不知道怎麼了太子不肯走,打那之後父子二個就幾乎避而不見,如同分庭而治、各行其事。但這些都是隱秘裡的猜測,奴才們可沒膽子往面上提。
都餓了,御膳房的鍋碗瓢盆都已經遭到破壞,餘震不斷,是萬不能進去煮吃的。在奉天門場院搭了臨時的鍋竈,煮了點粥、蒸了幾籠白菜肉末餡包子。皇帝龍體欠安,易引咳嗽,奴才們伺候怠慢不得,先給呈上頭一份,剩下的分給年幼的皇子公主和年老的太妃們。其餘的主位和妃嬪得等第二波,奴才宮女們要輪到可就得半夜了。各棚子裡忙得團團轉。
西北角廢宮的春禧殿前院裡,楚鄒一襲斜襟藍緣袍披滿塵土,正在棚子下逗孩子。一歲零九個月的楚忻已經挨着妹妹蓁兒睡着了,小小就臨危不亂從容自若,倒像極了幼年的楚鄒,睡着後漂亮的眼睫毛一顫一顫的。小的兩個弟弟元寶和元壽愛嬌氣,正在咧着小嘴兒咿呀哭,楚鄒從英華殿安置完回來,衣裳來不及收拾便坐在搖籃邊哄。
似乎因着少時的坎坷跌宕,他愛孩子真是愛到命裡。這倆小子生得像陸梨,三個月的小臉蛋粉胖惹人憐,他撫着這個小手又挑那個腳丫,英俊的臉龐上都是寵溺。勾脣說:“哭什麼,天塌不下來,有你爹在。”
“來,拿好了唵。”爐火旁陸梨正把一個食盒交給小順子,又低頭私語了一句什麼:“都碎了,去到尚食局把碎片撿走,省得多留一樁事。”
當年那銅綠粉是劉廣慶交給陸梨的,從前錦秀得寵,靠的是沾小九爺的邊,錦秀死不死的對皇七子楚邯都是好事。可今時英華殿裡找到了人,結果卻不同了,一旦小九與錦秀失心,皇七子可就說不定站哪邊,早早把殘餘扔乾淨也好。未雨綢繆。
“誒,您放心好了。”小順子低調點頭。
楚鄒看他兩個在夜幕下叨叨碎語,便問:“這是去做什麼?”
陸梨答他:“這宮裡,心再薄涼,可裡子面子得做全。爺心裡再有疙瘩,遇天災人禍的,更不要給人落下話柄。”
曉得是送食去給父皇,楚鄒便默着沒有應。忘不掉那火海里,攬着八個月肚子的陸梨四顧無盼那一幕。
前朝,皇帝正對着寡淡的稀粥和白菜包子下筷,便看見劉得祿領着個駝背的太監走過來。
食盒子打開,擺出來是一碗軟糯稠香的玉米粥,還有幾顆鹹蛋黃餡叉燒包子,並着兩碟子小菜。還未動筷,光看着已經賞心悅目了,在這樣的境遇下,是叫人心生暖慰的。
楚昂看一眼便曉得了是出自誰的手藝,終是問道:“老四人安好?”
小順子答:“後頭英華殿塌了,小世子被夾在牆縫裡,四殿下抱回來後也已經搭了棚。這是殿下與陸梨姑娘叫送來的,皇上您用着。”
四殿下,四殿下,“太子爺”都叫不利落了。
長公主楚湘坐在一旁,懷裡抱着兩歲多的小女兒,見狀便感慨道:“人是父皇當年自個挑選的,這宮裡都傳四弟廣得盛寵,可兒臣仔細一回憶,四弟這十多年在宮裡又得到了什麼?誤解、猜忌、廢黜、病弱、彈劾……倒不如當年就照老規矩立長立嫡,也好過今時父子走到這般田地。”
她是剛好下午來宮裡和殷德妃嘮家常的,哪兒想到出這種事,便困着回不去。在陸梨二胎滿月的時候,有和老大的王妃方僷一起進去瞧過,那會兒孩子餵飽了正擱在牀上,三個玲瓏剔透得可愛,和着地上疊方塊的小長子,四個跟寶似的招人疼。
從私心裡說,楚湘是很喜歡陸梨的。老四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偏生卻命犯孤煞,從小宮裡就沒斷過詬病他,也就陸梨一個不離不棄地留在他跟前照應。更生得這般天香國色冰雪聰明,你叫他能不動情麼?是個人都得動情。怪只怪這命運偏是作弄,她與老大楚祁知道了,也實在指責不出老四什麼。
楚湘說:“莫說宮裡,就是在一個府上,和稀泥的事兒都多了去。當年小麟子那件事,到底都是人們口證,並沒有字載。眼下小崽都生了四個,叫他兩口子怎麼分?父皇退一步,給老四尋個藉口堵了朝臣們的嘴舌,時間久了也就該消停。”
錦秀一直在旁註意聽着,聽到英華殿塌了,雖有震顫,可到底還是放下心來。
聞言接過話茬道:“長公主這話就偏頗了,堵是堵住了他們的口,太子爺從此高枕無憂,可誰人替皇上想想?當年那件事,是萬禧皇后、戚總管、桂盛公公、還有老嬤嬤都親證的,貴妃娘娘把這事兒一傳出去,而今朝臣上下無人有不曉。皇上雖藉口敷衍過去,可言官與史官們的筆下都記着,傳下去讓日後的人們如何品評皇上?”
她穿着一襲玫紫色宮裝,三十四歲的臉龐上妝容精緻,自從張貴妃一倒臺,連帶着先頭得寵的孫凡真和李蘭蘭也暗淡了。後宮裡唯她一人拿大,小主們爲了能得聖眷,起早貪晚的請安巴結,儼然有了中宮的勢派。從前見了楚湘還謙卑巴結,現如今把着九弟與父皇,倒是日比一日恣意了。
果然皇帝才稍有點遲疑,復又道:“朕對他做的讓步還少嗎?這麼多年了,朕屢屢給他機會,最大的讓步也給了,可他除了咄咄緊逼,又爲朕悔改過甚麼?”
楚湘容色便一黯,看了眼江錦秀,哂笑道:“人人心中有數的事兒還少?康妃也曉得有言官。”
看那邊太監稟報,說大駙馬在宮外等候。想來是這會兒地動輕微,楊儉不放心前來接人。楚湘回想當年對他的交付,這十多年來都信守誓言,對自己宛如一日,心中是有感動的,便抱着小女兒出去了。
那華麗裙襬攜風拂過楚鄎,楚鄎不禁窘迫。
又想起那天晚上的四哥,火光映襯着他英冷的臉龐,他抱着大肚子的陸梨闖出宮牆,頸子和手臂都被重力拖得往下歪。已經二十一歲的四哥了,在他被廢黜、被去光所有配飾譴去幽禁時,他都沒有見過他那樣犀利的眼神,只看得楚鄎心生悸懼。
楚鄎便問錦秀:“康妃可確定陸梨的身世?”
彼時錦秀因着楚昂的那一掩,心中許多在乎的便忽然開始害怕失去。但好在英華殿已塌,那天的錦秀笑悠悠答他:“小九兒這句話倒叫錦秀傷心了。莫說當年我與她娘住在一個院子,姐妹情深的,撇開這層不說,她便真的不是,給我十顆膽子,我又豈敢逾越過萬禧皇后和貴妃,撒下這彌天大謊嗎?”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後面接下來的一段真是卡到要爆了,於是停在這裡更新,字數很短,真是非常抱歉。
其實一直在猶豫是爽快走劇情完結,還是把人物情感細節刻畫完整完結,其實大家現在看到的這一段,原本是上一章被我省掉想不寫的,最後猶豫之後還是寫上去了,哎,強迫症的路上一去不回頭,揮淚遁/(ㄒ ㄒ)/~~
上一章的紅包這就去補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