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御花園拐西二長街,過春花門直走到底,最西北角落一處雜草叢生的宮門,裡頭便是廢太子幽禁的鹹安宮。
春日的天氣,到了傍晚風就陰涼,這一條道子從前常有犯了錯的宮女奴才,被布套子蒙了頭,扛到這裡來受罰屈死,因此平素鮮少有人來往。
青灰石地磚泛着冷悄,楚恪從爹爹懷裡掙扎下來,小皁靴吧嗒着歪扭的韻律,攀上臺階拍門兒:“開開,開開,是我來了。”
“嚶嚶嗚~”手勁太小,敲了幾聲沒人聽見,倒是腳下的門縫裡亟不可待地摳起了動靜。
老太監去掉門閂,見是瑞賢王的小皇孫,便把道兒讓開。楚恪還沒挪腳,一隻長毛胖屁股的狗就擠着他的小袍子想出來。
“回來,嚕,嚕,麟子,快回來!”聽見院子裡小榛子喊話的聲音,似是扯住了它脖子上的軟套環,這纔不情願地拱着楚恪縮回去。
“三王爺來了。”楚鄴擡腳進門,兩個看門老太監耷拉着滿臉的褶皺恭迎。楚鄴略對他們點點頭,問:“四弟呢?”
答在裡頭,他便徑自從甬道上走了進去。
一座二百年的老皇城,除卻有人住的宮門院落,其餘沒人住的都斑駁了牆漆、塵掩了窗櫺。這鹹安宮從成-祖皇帝遷都起就建成了,早百多年一直是被廢的妃嬪住,不曉得死過多少香魂和稚子。那殿前臺階下的雜草,矮的齊腳踝,高的得有半人高,沒有人去拔,拔得還不如長得快。兩老太監只負責看門掃院子,終日面無表情。照顧抹桌子燒水熱藥的是一個姓沈的老嬤嬤,在浣衣局洗了十多年衣服,掌尚女官看她樸實安分,便給調了這輕省的差事。除卻平素幾不張口說話的小榛子,整個院裡沒一個年輕的奴才。
在楚鄒被廢鹹安宮的頭一年,皇帝盛怒未消,朝臣無論彈劾還是求情,一旦提起“廢太子邪”,皇帝的容色就頓地陰沉。聽說太子被廢當日在乾清宮裡言語激怒了皇帝,便是連康妃那樣體恤的人兒,偶爾試探地幫着楚鄒開脫幾句,皇帝亦冷麪不語,這宮裡後來就沒有人敢再提。
楚鄴是在兒子出生的第二日,進宮給父皇母妃報喜時,才斗膽逾越請探四弟一面。皇帝那當口心正悅,默了默,最後勉強算是同意了。
彼時楚鄒已幽禁了快一年,楚鄴去的時候正是五月端午前後,熱辣的陽光炙烤着紫禁城金燦燦的檐頂。去到他的殿裡卻冷清幽暗,不聞絲毫動靜。聽小榛子後來說,那段時間楚鄒原是自棄了,愛他的母后死了,他幼小關心的皇兄和大皇姐也已安然成家,想要保護的弟弟因他造成重傷,父子親兄弟生分,他便把那性命也看得淡薄了。御膳房太監看臉下菜,送來的東西基本不能吃,他也不吃。十六歲的少年,被哮喘與咳嗽束絆着,整日整夜地躺在榻上不合眼,也不許任何人發出一點兒聲響,否則便陰鬱動怒。
楚鄴推開門,看見他橫條條地陳在那裡,一襲去了蟠龍繡紋的天青色圓領袍,勾勒出修長頎俊的單調身影。仍舊對萬物心存敏銳,聽見楚鄴的動靜便曉得來的不是一般人。鳳目被光線打得吃力睜開,容顏那般瘦削而蒼白。讓楚鄴想起他四歲爬炕頭跳殭屍的模樣,歲月在紫禁城裡已走得遙遠,卻又短暫得如同轉瞬即逝。小四弟啊。
楚鄴對他說:“我當爹了,是個帶把兒的小土豆,兜在懷裡哇哇地對我哭,我捏着他的小手都快要不知如何是好。改日帶進宮來給你瞧瞧,過二年他便能叫你四叔,想想真是奇妙。”
楚鄒聽着人聲,神情這才動了動,喑啞着嗓音:“恭喜你,王妃她還好嗎?”
楚鄴負着手站在殿前,聽了沒答話。他那年十七,一襲玄色皇子袍被風吹得有點涼。
楚鄒後又說:“我時常覺得脣上溼冷,半夜裡睡得迷糊,像有雙纖細的手兒在我的臉上撫。她杵在我牀前,問我出宮的路往哪頭走,我告訴了她,蠢瓜子聽不懂人話,第二天夜裡照樣還來問。我一想,低等太監出入宮廷只能走玄武門,那玄武門旁守着神獸,她一個魂魄怎麼能出得去,看把這債欠的。”
那時三王妃已經產後惡寒了,楚鄴除卻成親頭三個月與她共處,後來她便被接回去了孃家。
叫楚鄴怎麼答?如果說心裡話,楚鄴最開始並不打算接這門親。
在小麟子被抓的第二天,是楚鄴頭一次與楚鄺動手。老四親了小麟子卻蠢笨地沒發現她是個女孩兒,楚鄴要去告訴父皇,楚鄺不讓去,楚鄺說:“知道是個丫頭又能怎樣?太監收養宮女偷生的女嬰,一輩子圈在宮裡當奴婢?如今犯了錯,大不了就是逐出宮門,出去還是自由的。”楚鄴卻知道他的自私,原不過爲了絆倒太子,是個小太監,楚鄒通亂的罪名就坐實了。
“啊——”兄弟兩個在雪地上打得不可開交,相互都把對方扯出了血。後來楚鄺就叫小喜子從外頭把門鎖上了,楚鄴叫小鄧子開,小鄧子也不敢開。半夜的時候,乾西的油桶子就着了火,第二天才曉得她被關在了那裡頭。楚鄴從那時候起就沒和楚鄺說過話。但也沒告訴楚鄒她是個丫頭,宮裡奴才來來又去,死了就是死了。告訴了連兄弟都做不成。
楚鄴說:“你若要這麼說,每年中元地府大開,你若真爲她好,就從心裡忘了,她也就跟着去了。明知你心裡只將她當做玩物,就不要再給她掛念,免得她自己陶醉其中,又捨不得走。掙一條命不易。”
“明知你心裡只將她當做玩物……”
一語點破,帶着點隱匿的怨懟。知他只是自私,不想一個人孤獨。楚鄒聽了眼睛一黯,那之後果然便沒有再提。
後來不曉得叫外頭的小順子從哪裡弄了條狗,就給起了個名兒養着了。算算才兩歲多,有一雙黑亮的狗眼睛,能說話兒似的,身子圓團團。這會兒正耷着它的小黃毛,在楚鄴的跟前搖尾巴引路。
正殿裡光影清幽,一些柱子因爲太久失修,被蟲蛀的洞眼裡透射出老舊的寂寞。花梨木桌案上擺着一碗藥湯,進門就聽見年輕男子的咳嗽。
十八歲的楚鄒很瘦,終年愛着一襲藏青的暗色調團領袍,內襯着素白的交領。那花梨木椅背勾勒出他寬展的肩脊與窄腰收胯的線條,是英俊而淡漠的。
少時被養出了挑剔的食慾,御膳房給的菜不好,他平素基本就只挑幾口,其餘的都賞給狗吃。那麟子狗兒胃口也好,每每把盤子舔得歡暢。楚鄒對它寵慣無度,除了不允它上牀,平素幾不捨它受氣。這會兒蠕進來,搖着尾巴在他腳下撒歡,他也由着它轉,還伸出手背讓它去舔。
春風微有乾燥,空氣中夾着柳絮與塵埃的味道。楚鄴笑說:“又上不來氣了?”
楚鄒斜着碗沿,把藥汁兒一點點往茶壺裡倒掉,然後把空了的碗一擱:“惱人的四月。”
楚鄴幾步踅進去:“小九從西南迴來了,那隱士醫術果然高明,幾個月功夫下來,把右眼一閉,左眼已能分得清指頭個數。帶了顆萬壽石給父皇,又給康妃和貴妃各送了套首飾,父皇欣慰不已。再有聽說二皇兄擄了完顏辰,謖真王求和,北方的仗估摸着要收尾了。天下太平,這當口方大人必要爲你運作,你不吃藥,何來康健示人?”
當年廢黜自己,用的便是太子精神不善,遷居鹹安宮靜養的理由。好不好不就是一句話。楚鄒諷弄勾脣:“這藥吃了不如不吃。今兒個怎麼得空進宮,我要的木頭呢?”
曉得他已不稀罕東宮之位,小九既能得父皇賞識,便是把皇儲讓出去他也不會介懷。楚鄴就也不多說,叫僕從把包袱給他。
是幾段上好的降香黃檀木,楚鄒捏在手裡試了試手感,覺得還不錯,便看了眼桌上的一叢十八羅漢雕:“把這些送出去賣了,抵你的木頭錢。”
楚恪邁着步子一歪一歪走進來,他才小小個兒的,手上風箏都比他人還高。稚聲道:“爺兒先買一個。”
他迷戀他四皇叔做的任何東西,這會兒站在楚鄒的對面,倚着他父王的腿彎子,虎視眈眈地瞪着烏眼睛。他把擱在院子裡的風箏拿了,生怕楚鄒問他要回去。對楚鄒卻是熟識的,三王妃生下他身體便不好了,沒娘顧料的孩子,楚鄴時不時就帶他進宮來。
打小在膝蓋上撒尿的臭小子,楚鄒可懶得理他,板臉道:“走了的時候留下,那個不賣你。”
直着腰往椅背上一靠,腰帶上一枚荷包醒目,戴花的小麒麟隨着他動作一隱一現。
楚鄴順着視線低頭看兒子,滿目裡都是疼愛,笑道:“你別唬他,惦記你給他扎風箏得有一整月了,虧他人小小偏把你的話掛心。”
話說着,楚恪已挪到楚鄒跟前站着了,粉嫩的小臉蛋貼着楚鄒的臂彎,楚鄒鼻子嗅嗅,果然看到他尿淋在褲子上的三兩點滴。卻滿臉都是討好崇慕的樣子,楚鄒便從桌上給他拿了塊糖讓他舔着,應道:“王嫂近日如何?”
楚鄴答“尚可”,又遞了眼那晃眼的荷包,斟酌道:“方纔路過東筒子,一羣新進宮的秀女,有個長得眉眼幾分相像,我竟看得有些恍惚。眼瞧着我都當爹了,莫如我叫母妃去張羅,把人要進來伺候你。聊勝於無,日子總好過這般寡淡。”
他並沒說明像誰,楚鄒卻已低頭逗-弄自己的狗了,俊瘦面龐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忽然問:“那種滋味好麼?”
楚鄴默了一默,才聽出來意思,兄弟之間還沒聊過這個話題呢,原說了一句“有什麼好不好的。”見他默默在聽,只得又道:“起初還挺好的,這都兩年多沒有過,後來碰她便僵如木頭。她不受。我也不忍心碰。”
楚鄒淡淡地咳了咳,頓時又失了興趣。手上拿着塊放糖,默默看着小楚恪伸舌頭一舔一舔:“下次進宮,給帶點零嘴兒,不然連賞他個吃食都拿不出。”
那叫麟子的笨狗和自個的寶貝小兒繞在他跟前,一個舔着他的靴子,一個舔着他的糖,毛茸茸軟呆呆的。楚鄴看得怎麼那麼刺眼。
這宮裡誰人都曉得太子在冷宮裡養了個“小阿嬌”,每天眼巴巴地渴望往外跑,見着誰敲宮門就蠕着胖屁股跟誰擠。你還不許對它呵斥,否則楚鄒隔着一道殿門能用陰冷的目光把你射穿,就單給鹹安宮送衣的宮女都不曉得換走了幾撥,傳到父皇耳朵裡必定又不得好。楚鄴本來想說“總好過把狗當人養”,想想又覺得太絕沒說出口。
見日頭已往西,便把兒子抱回來,去了延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