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一去,新春即到,這年已是南宋紹興十一年。
嘉興城南的一家客店裡,賓朋滿坐,杯盞迭推,酒肉流水價地不斷上桌。只聽靠北邊桌子的髯髭漢子呷了口酒,拍桌子大聲說道:“媽巴羔子,聽說他媽的又打過來了,方消停幾個月,真個要沒完沒了了!”他這一拍力道奇大,碗筷杯盤登時跳將起來。衆人停住不吃,目光向漢子投去,要聽他說接下文。
靠窗坐着二人,一人穿着青布袍子,頭髮凌亂,約模二十三四年紀,形容枯槁,兩鬢已零星見霜。另一人年歲更長,一副漁翁打扮,揹負青色箬笠,腰懸翠綠酒壺,桌旁置一根鑌鐵丁字拐。二人聽漢子說話,微微一頓,仰頭將一碗酒吞下肚去。
漢子旁邊的書生驚道:“同誰打仗?消息可確切?”轉即低聲咕噥道:“怎會來得這般快!”
漢子罵道:“除了他孃的金狗,還有誰!”又道:“可不是,是我一個朋友從蒙古置辦皮貨回來,經過卞梁時,從金國一位大官處打聽到的,決計假不了。他們暗中謀劃,不多久又要南下了。”說着長長嘆了口氣。
書生道:“嘿,去歲在順昌,金兵被劉琦部打得落花流水,後來在郾城、潁昌二戰中,又被岳家軍殺得大敗虧輸,那個什麼兀朮,也差點有來無回。唉,才短短几個月,元氣就恢復了,江北的百姓又要遭殃了。”
漢子尚未回答,隔桌一人說道:“恢復個屁!朱仙鎮一戰,金兵已是強弩之末,現今只剩個空架子,還敢南下,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哼,內憂外患,內有宗戚思亂,北有蒙古女真人虎視眈眈,南有韓劉嶽張四支大軍分駐淮水一線,金兵要渡河,那是做他們的清秋大夢。”衆人向他瞧去,只見這人頦下留着一叢短鬚,一副儒生打扮。
漢子怒道:“呸,腐儒之見,腐儒之見。人人都像你這般想,金狗早就渡過淮河了!”轉即嘆道:“正是如此,嶽元帥在朝中才被你們這些個儒生處處掣肘,在戰場上使不開力,不然早就直搗他媽的黃龍了。”儒生被他數落了一頓,住口不言。
一旁的書生低聲念道:“壯志飢餐胡虜肉,談笑渴飲匈奴血。直搗黃龍,與君痛飲爾。”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酒杯出神。
一人搭腔道:“是啊,朝廷壞就壞在秦檜這等奸佞小人的手裡,當初若不是他向聖上讒言,嶽元帥怎麼會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錯失收復河山的大好良機!”一旁的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不可莽撞。是時秦檜權傾朝野,眼線遍佈天下,稍有疏虞,便會招致殺生之禍。
漢子大聲道:“怕他鳥來,左右不過是個死。秦檜這個大奸臣,只恨老子本領有限,不然定要去那臨安府,咔嚓一下,擰下他的腦袋來,替咱老百姓狠狠出一口怨氣!”
衆人聽他如此說,都暗暗喝彩。先前說話的儒生“冷哼”一聲,轉身下樓去了。衆人也不理會,只聽書生沉吟道:“有一人卻有這樣的本領,莫說秦檜,便是金國皇帝的頭顱,他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
有人奇道:“那卻是誰?”
那髯髭漢子問道:“兄弟說的是劍魔前輩?”
書生點了點頭,嘆道:“試問世間除了劍魔前輩,還有誰能於千軍萬馬當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衆人聽了此話,盡皆拍手稱是。
傳言岳家軍北伐至朱仙鎮時,正與金人打得不可開交,忽地斜地裡殺出一匹馬,馬上那人戴着人皮面具,仗劍策馬,孤身入陣,斬殺金兵萬戶長十一人,千戶長三十六人(按:金朝軍隊編制中,萬戶即忒母,千戶長即萌眼,都是極大的官),兀朮更是被他一劍挑於馬下,依着親兵亂馬的掩護,才倉皇逃走。朱仙鎮一戰,劍魔名動江湖。
書生一言甫畢,隨即有人嘆道:“早些時候若去投了兵,不敢說與他老人家併肩子殺敵,至少也能一睹劍魔前輩的面貌風采了。”
漢子笑道:“劍魔前輩臉上戴有人皮面具,你如何睹得他的面貌風采?”
先說話的那人奇道:“他爲何要戴個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書生沉吟道:“前輩那樣做,自有他的道理,也許是有難言之隱,不能以真面目見人。”他說到這裡,靠窗坐的漢子右手微微一顫,潑出點酒水來。
書生繼續道:“劍魔前輩意既如此,我等怎能妄加揣測,來來來,大家喝酒。”說着端起酒杯,與漢子碰了一杯。
漢子忽地說道:“不過劍魔前輩的神功,我李三祖上積德,有幸見過一次。”
書生驚道:“李兄見過劍魔,怎地從未同小弟說起過?”
漢子微微一笑道:“我也是方纔纔想起的。”喝了口酒,繼續說道:“兩年前,我因有事,趕了些夜路,那日經過錢塘江口。忽地聽到蓬蓬勃勃海浪翻騰的聲音。”說到這裡,書生笑道:“錢塘江晨時潮起,傍晚潮落。李兄在夜裡聽見海浪潮聲,倒有些怪了。”
漢子道:“正如兄弟所說,當時我也覺得奇怪,便要去探個究竟。不料…”
衆人驚道:“不料如何?”
漢子道:“你道我看見了什麼。是九條銀色的巨大水龍,嘿,每一條水龍有水桶粗呢!在滾滾銀浪當中,水龍相互交織,發出波波之聲。”
座上驚咦聲一片,衆人停下手中杯箸,有人問道:“這位大哥,龍是故老相傳的神物,只在天上和龍宮裡纔有,凡間便是有,我等肉眼凡胎之人也是見不到的。怎會顯聖在錢塘江?”漢子尚未接口,在座有一老叟道:“想來是東海龍王帶着八位龍子去錢塘江看他女兒。”
漢子搖頭道:“起先我也只道是神蹟,但不多久水下便鑽出一個人頭來。”衆人又是一片驚呼,那老叟連連嘆道:“奇了奇了!”
漢子笑了笑,續道:“那人頭甫出水面,着實駭了我一跳,說句孬種的話,當時李三我拔腿要跑,只可惜腳底生根,如灌陳年老醋,又酸又軟,別說跑,便是爬也爬不動。我在一處草叢裡伏定,靜靜地看着。不多久,水裡躍出一個人,那人手執一口鋒芒利劍,上下左右翻飛騰舞,在月光下劃出一個個銀色的水圈。”
漢子頓了一會,沉吟道:“一共是九個銀圈,舞了一會兒,九個銀圈忽地齊齊向水龍頭上套去,水龍一下便被制伏了,長劍引向哪裡,它們便跟到哪裡。唉,月光下九條水龍漫天飛舞,銀圈團團流轉,這等景象,一輩子恐怕也見不着第二遭了。那人又舞了這一陣,忽地大喝一聲,九條水龍和銀圈消失不見,在半空凝成斗大的一個水球,長劍一劈,將水球劈成了兩半,兩半水球向江面撞去,掀起了丈高的浪頭。那人佇立在江邊,默然不語,不多久便離去了。”
衆人唏噓不已。書生嘆道:“倘若不是神仙,那麼定是劍魔前輩了,世間除了他,誰還有如此神通!”
便在這時,樓下一陣吵鬧,有官兵呼喝道:“那詆譭秦相爺的人現在何處?”
漢子拍桌子怒道:“哼,他孃的臭儒生,報官了。狗腿子來得正好,平日裡作威作福,欺壓良民,魚肉鄉里,今日李三便爲大家出口惡氣!”轉頭向書生和衆人道:“列位好生飲酒,我去去便來!”
說話間,只覺人影一閃,眼前一花,靠窗的二人已經離去。二人身手快得出奇,尤其先一人,身法更是比閃電還快,無與倫比,若不是座上已空出兩個位子,衆人還道只離去了一人。
漢子撟舌不下,良久才緩過神來,昂首向樓下走去,書生也跟了下來。二人不禁一怔,樓下數百官兵只一瞬間功夫便被人制住了穴道,領頭一個漢子手握刀柄,刀未出鞘。
二人怔怔地望着門口,那二人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書生道:“那漁翁是南湖釣叟白前輩,那青袍人卻是誰?”
漢子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嘆道:“我聽人說,五年前,那人懷抱一重傷的女子,在嘉興城邊下水,劃舟去了湖心島。後來他每日與白前輩來岸上飲酒,那少女卻沒再出現。這人究竟是誰,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