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人醉笑道:“那就謝謝你啦,回頭我到街市上,看看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你送我禮物,我也該禮尚往來纔是,對了,那位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呢?她像看賊似的看着我,沒阻止你來見我麼?”
雪蓮嘻嘻道:“你說嫣兒姐姐啊,她是這樣的,剛纔她阿爹過來了,她過去陪她阿爹和我阿爹說着話呢,我才趁機跑出來的。”
沈人醉想起來嫣兒姑娘在街市上對雪蓮的調侃,忍不住笑道:“嫣兒姑娘說的是真的?你已經定親了,夫家就是嫣兒姑娘的兄長?你說她阿爹是個什麼頭人對吧,那在這兒可是很有勢力呀。”
沈人醉一問,雪蓮的臉蛋便有些羞紅:“嗯!是我爹幫我定下的一門親事,我還沒見過嫣兒姐姐的那個小哥哥呢,她爹倒是一個頭人,不過不是這兒的,他們的部落好象還在更靠南的地方,我也不太知道,反正這裡啊,幾十人的部落首領叫頭人,幾百幾千上萬人的部落首領也叫頭人,大大小小的頭人多如過江之卿,誰曉得她阿爹的部落有多大,說不定就是一個小村子呢。”
沈人醉笑道:“可不像,瞧那位嫣兒姑娘的排場就知道啦,你看那位嫣兒姑娘的模樣,就該知道她哥哥一定也很英俊,我先恭喜你啦,能覓得如此佳婿。”
雪蓮臉上剛剛消下去的紅暈又泛染上來,羞窘地道:“那誰知道呀,嫣兒姐姐都說她長得隨她娘了,她那位小哥哥長什麼樣子,我就不知道啦。”
沈人醉道:“頭人娶的妻妾當然都是極美的,她那小哥哥若是肖母,定然英俊,若是肖父麼,這位頭人的樣子英俊麼?”
雪蓮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道:“唔……,我看不出來。伯伯一臉大鬍子,又全是皺紋,都很老啦。”
沈人醉趁機道:“不如我幫你去看看啊,我這人最會看相了。瞧瞧他現在的樣子,我就能知道他年輕時候俊不俊俏。不過……咱們偷偷過去,若是偷聽他和你爹說話,會不會惹他生氣呀?”
雪蓮滿不在乎地道:“那有什麼關係,你是我的朋友嘛。伯伯最寵我了,來,我帶你去!”
雪蓮似乎也覺得這事挺有趣的,她閃到門口,作賊似的向外瞧瞧,又向沈人醉招招手,兩個人便一前一後,鬼鬼祟祟地走了出去。
另一邊的門悄然打開,遙兒見兩人偷偷摸摸離開,也一陣清風般的跟了上去。
雪蓮家的房屋是穿鬥式木構架的房舍。整幢宅院有六個天井,卻只有前後兩進院落,因爲其中四個天井是向左右開闢出來的房舍與主宅共同構成的,所以每一個天井都勾連着一個院落,整個院落方方正正,彷彿一顆大印,在風水上這叫“一顆印”。
雪蓮引着遙兒躡手躡腳地向第二進院落的天井處趕去,他們是從側院直接繞過去的,家裡有幫傭下人看到,雖覺沈人醉是生人。見有自家小姐領着,便也不以爲意。
雪蓮到了主宅第二個院落的天井處,藉着柱廊和院中花木的遮掩探頭向裡看了看,回頭向沈人醉招招手。沈人醉便快步趕上去。
院中擺着幾張藤椅,從沈人醉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看見一個身穿白色右衽大襟袍子、頭纏白色頭巾、裹着白色綁腿,衣角褲腿都有紅黃橙米分各色飾紋的老者。老人看來確實已經上了年紀,頭髮鬍子俱已花白,臉上的皺紋尤其濃密。耳朵上綴着兩串紅色的耳珠,隨着他說話的動作劇烈擺動着,映着堆滿皺紋的臉孔更顯瘦削。
那位嫣兒姑娘就坐在他旁邊的那張藤椅上,東張西望的,對父親的談話帶聽不聽,不過她大概是因爲擅自離開宴會的事情剛剛被父親訓斥過,雖然一臉的不耐煩,卻沒有起身離開。雪蓮的父親陳肖榮因爲所坐的位置正好背對着遙兒,所以一時無法看到他的容貌。
悄悄來到稍微遠側躲避的遙兒看到這位頭人時便有些奇怪,他已經偌大年紀了,雖然看着精神瞿爍,可女兒怎麼會這麼小?按年紀,要說嫣兒是他孫女還差不多,不過轉念想到這些頭人們對於妻妾多多益善的態度,遙兒便釋然了。
這位白衣老人自然就是那位白蠻族的頭人,別看他年紀已經大了,身形也不魁偉,聲音卻是極爲洪亮,而且說的一口標準的漢話:“嘿!老漢一直覺得這地方的官兒人夠貪、心夠黑,想着從朝廷裡下來的天使會有些不同吧,沒想到竟是一路貨色,甚至比他們更黑心!”
白蠻頭人嗓門奇大,若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還以爲他在和人吵架似的,他抓起茶壺來狠狠灌了口茶水,扭頭對女兒道:“再放些鹽巴,太淡了!”
頭人把茶壺遞給女兒,又轉向陳肖榮,扯着大嗓門道:“老漢聽說新來的那個張刺史倒是個廉潔的好官,只是沒跟他打過交道,今天去迎接欽差時沒見着他,說是出州城公幹還沒回來,現在估摸啊,見到了也沒有,定也是個徒有虛名的。”
陳肖榮道:“薰老何出此言?這位欽差剛到此地,今天又是官員設宴爲他接風洗塵,他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就向薰老索取財物吧?”
頭人啐了一口,道:“你呀,永遠都想不出那些當官的有多厚的臉皮、多黑的心,他還就是剛到,當着那麼多爲他接風洗塵的官員就向老漢索賄了,不但索賄,還索得理直氣壯、正大光明!
那個姓洪的天使聽說老漢是一個部落頭人,馬上笑逐顏開,說他早就聽說我們那兒盛產砂金和山金,當今女王崇信佛教,乃是彌勒佛祖降世,要我鑄一尊純金的彌勒佛,他要帶回京去獻與女王。我呸!說的好聽,最後還不是要落入他自己的口袋。”
陳肖榮皺了皺眉,道:“他打着這樣一個幌子可不好應付,如果只是他要,鑄一尊小金佛送與他原也不妨。他既說是獻與女王的,這金佛鑄小了便不太好看,此人有些太貪了。薰老可答應他了?”
老頭兒嘿地一聲,道:“真要是差不離兒,沒準老漢就答應他了,可是你猜他要多大的一尊金佛?”
老頭雙手如抱太極。誇張地向外一劃,劃了好大一個圓圈,道:“喏!就這麼大!他說,就鑄這麼大的一尊金佛,讓老漢向女王表一表忠心。老漢那些族人。山裡刨、砂裡淘,要不吃不喝不穿不戴足足五年功夫才能攢得出這麼多金子,他可真敢要啊!”
陳肖榮吃驚地道:“他要這麼大的一尊金佛?老天!他真敢開口,那……薰老答應他了嗎?”
老頭瞪眼道:“答應?怎麼能答應?我全族上下男女不幼不吃不喝了?全都光着屁股去嗎?楚人,還有那些野蠻子常有兵馬襲擾我族,我們的兵甲器仗不買不造了?老子薰月肯答應他纔有鬼!老漢二話不說,擡起屁股就走了!”
遙兒心道:“薰……好象是西南大姓呀。”
陳肖榮嘆氣道:“唉!薰老這脾氣,終究是不知隱忍,萬一惹惱了他,怕不給你招來麻煩。薰老不答應。也該說的委婉些纔是,如今你這麼做,叫他當衆丟了臉面,只怕他會恨極了你,日後再找你的麻煩。”
薰月冷笑道:“何須日後?老漢聽他說的不像人話,擡腿就走,他馬上就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什麼‘此來專爲查辦謀反一案’,當老漢聽不出他這是敲山震虎?”
陳肖榮一聽更加擔心,長吁短嘆地埋怨薰月脾氣太過暴躁。
薰月睨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道:“你不用替老漢擔心。在這兒老漢纔是土王!他這個欽差天使還不夠看的,老漢給他面子他是欽差,不給他面子他就是個屁!”
看起來,薰月真的沒有把洪瑟焱放在眼裡。發了通牢騷之後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沈人醉見已經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要聽,便向雪蓮示意了一下,兩個人悄然退開了。
遙兒提前退去,一邊走一邊心中暗忖:“洪瑟焱這廝倒真是貪婪,扛着頂欽差的帽子就忘乎所以了。這些頭人土司俱都是桀驁不馴之輩,誰會怕你?不過,他若打着查辦流人的幌子只爲搜刮一番那倒好辦了,只要他不枉殺無辜,其他的事儘可慢慢圖謀。”
雪蓮跟着沈人醉走開,見他一臉沉思之狀,一開始還忍耐着,待走到住處還不見他說話,雪蓮便忍不住了,忍不住扯扯他的衣袖,小聲問道:“沈大哥,你看過薰伯伯的樣子了,你說嫣兒姐姐的小哥哥若是長得像他,會很英俊嗎?”
“嗯!啊?”
沈人醉反應過來,連忙點頭道:“不錯不錯,好看好看!一看那位薰月伯伯的相貌,我就能瞧出來。他年輕的時候必定是風流倜儻、俊逸不凡!若是嫣兒姑娘的那位兄長貌相酷肖乃父,那麼,雪蓮小姐一定覓得了一位乘龍快婿、如意郎君啊,哈哈……”
“是嗎?”
雪蓮姑娘眉開眼笑:“嫣兒姐姐這麼說,沈大哥也這麼說,看來我要嫁的那個人當真不錯嘍!”
……
都督府,洪瑟焱端起熱茶喝了一口,酸甜苦辣鹹,幾乎所有味道一下子全都品嚐到了,他皺了皺眉,實在受不了這茶的味道,便隨手放到一邊,神色間依舊有些悻悻。
羅都督微笑道:“洪御史從京裡來,不曉得這邊州形勢,那些蠻族頭領,名義上是朝廷所屬,實在如自立之王,平日裡蠻橫慣了,不曉得朝廷法度、欽差威嚴,御史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羅都督名叫羅椛韻,是從三品的武將,比洪瑟焱這位侍御史高了不止一級,不過從京裡出來的人,不管官職大小,外官輕易都不敢得罪的,哪怕人家是個七品官,也是常在女王身邊打轉的,沒準就能把話遞到御前,御史臺兇名在外,羅椛韻就更不敢等閒視之了。
說起來,此地乃是一個羈糜郡,羅椛韻無須如此懼怕朝官的,羈糜郡就是指不向朝廷繳納稅賦,地方事務基本自治,只是接受朝廷行政統治的邊郡。
羈糜郡的都督、刺史等地方軍政長官,都是由代表這些地方歸附朝廷時的那些地方武裝首領擔任的,之後便世襲罔替,代代傳承,和土司頭人一樣,這羅椛韻也不例外,乃是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代傳到現在的,這樣的官兒大多對朝廷缺少敬畏。
不過羅椛韻頗有幾分忌憚,見洪瑟焱面色不愉,羅椛韻便道:“薰月是個山野粗人,不識教化,洪御史莫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御史風塵僕僕初至嶲州,暫且歇養身子要緊,那個薰月嘛,本督改日再叫他來向你賠罪!”
“不必了!”
洪瑟焱忽然心平氣和了,他對羅椛韻笑微微地道:“本官偶生奇念,想勸他獻上一尊金佛以邀大王歡心,原是一番好意,他不肯領受也就算了,本御史此來是爲了查辦流人謀反一案,還請羅都督多多配合。”
羅椛韻聽他不再追究此事,暗暗鬆一口氣,連忙滿口答應下來,洪瑟焱微微一笑,心中已然打定主意:“定要把那個不識擡舉的薰月編排到流人謀反案裡,取了他的項上狗頭,方消此恨!”
洪瑟焱對西南形勢並不十分了解,更不知道這些穿着打扮彷彿鄉下老農般的部落頭人究竟有多麼大的勢力,在他眼裡,這些土司頭人和鄉下土財主沒有什麼兩樣,整治了這個薰月,就能殺雞儆猴,到那時,金珠玉寶自然滾滾而來。
同羅椛韻談笑着,他彷彿已經看到薰月人頭落地,那些鄉巴佬似的土司頭人們一個個哭着喊着給他送錢、送女人……
……
遙兒悄然退去,沒有直接回到宅院,就到街市上轉悠起來,熟悉一下該地的風情,打聽打聽洪瑟焱的動靜。
小城不大,官員頭人們放個屁,都能在一時三刻之內傳遍全城,洪瑟焱的接風宴不歡而散,薰月頭人勃然而去的消息已經傳播開來,許多市民津津樂道,遙兒便也站在一旁聽他們說話。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