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田七娘把御使彈劾遙兒利用常家小兒殺死西門藝一案大肆收受賄賂的奏章遞給姜德胥,笑問道:“宰相以爲如何?”
姜德胥接過那摞奏章,簡單地掃了一眼彈劾的題目,哼了一聲道:“前番遙兒搞什麼防疫,已是鬧得無人不知,京師六衙、文田百官都在看三法司的熱鬧。這一回可好,三法司居然打起了羅圈架……”
姜德胥把奏章一合,遞還給內侍小海,淡淡地道:“小人得志,不免猖狂!”
田七娘莞爾道:“遙兒年紀輕,又是內衛出身,自然比不得你這麼老成持重!呵呵,年輕人嘛,闖勁兒總是大一些。”
姜德胥微微皺了皺眉,又道:“如今上卿院彈劾寇卿宮,御使臺彈劾上卿院和寇卿宮,寇卿宮呢,夏如躲起來了,丟下長史郎中一邊自己掐架,一邊跟外人掐架。如今御使們又上書彈劾遙兒收受賄賂,隱隱然把吏部和兩位侯爺都扯進來了,朝局如此混亂,大王不擔心麼?”
她站起身,把手搭在裴紈臂上,悠然道:“驚雷之後,蜇蟲方醒,亂象之中,生機勃勃呀,呵呵……,老婦,從來都不怕亂,就怕它不亂!”
田七娘舉步往外走,對躬身相送的姜德胥道:“由鳳閣吩咐下去,叫他們……三司會審吧!”
裴紈扶着田七娘,細如細柳,眉顰遠山,心中不無幽怨:“阿姐呀,早告訴你別招惹田家的人,怎麼一離開,就全作了耳旁風……”
遙兒的公事房裡,一位不速之客低聲道:“總管叫我告訴長史大人,御使臺已彈劾長史辦案不公,收受賄賂,阿附朋黨,邀買人心。”
“知道了,多謝裴總管的關心。我自有打算。”
遙兒微笑作答,神態從容。
田承乾和田三思包括那位吏部考功員外郎向他施壓,她早就想把這事兒透露出來了。奈何想要自檢並不容易,那會被人當成聖人的。而聖人是拿來捧的。不是用來交的,那麼做會讓她成爲孤家寡人,在官場上被人孤立起來,如今有御使臺告狀,他們就不敢赤裸裸地向自己施壓了。
李展鵬剛走。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殿下讓我問問長史,爲何把上卿院和御使臺都弄成了對頭,可需要殿下施以援手麼?”
這一回來問話的人是穆夫人的馬伕德妾,穆夫人府的大管事李譯也算小有名氣,這時不宜露面。德妾喬裝打扮一番後,能認出他來的就沒有幾個了。
遙兒道:“不管我順着哪一面,都會被一方利用,同時得罪另一方,要想不被動,只有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才能跳出這個桎梏,反過來牽着他們的鼻子走。殿下不用插手,遙兒就是要讓大王知道,遙兒現在是孤軍奮戰!”
德妾唯唯而去。
遙兒閉目養了會神,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衫,舉步向外走去。
女大王下旨由三法司組成三司聯合審理西門藝被殺一案,地點就設在寇卿宮大堂。
三司會審的正式稱呼叫“三司推事”,是指重大疑難案件,由三法司會同審理。
整個寇卿宮的人早已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刑庭外面。眼看着一身簇新官袍的遙兒穩穩走來,不管是皮桓、孫亦可這等級別的郎中。還是左英棠、曹無雙這些員外郎,乃至各司的司吏、書令,看着遙兒的表情都有些複雜。
遙兒就像丟進沙丁魚羣的一條鮎魚。她的到來固然打亂了寇卿宮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卻也給寇卿宮帶來了煥然一新的感覺。
最下層的人,血總是最容易沸騰的。他們下意識地形成了兩道人牆,看着獨自走在中間的遙兒,一步一步,穩穩的彷彿正要踏上刑場。心情越來越激動。班頭方喏看着遙兒,臉色脹紅了半天,終於吼出了一聲:“長史,好樣的!”
方喏這一句話,彷彿打開了一道閘門,人羣中終於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聲援聲:
“長史,祝你旗開得勝啊!”
“這兒是寇卿宮!長史是咱寇卿宮的人,長史,大家夥兒跟你站在一起呢!”
“長史,可要打出咱們寇卿宮的威風來啊!”
遙兒笑了,笑着向送他升堂的寇卿宮同仁們拱手示意。
這場官司,她還真不太擔心。
如果這樁官司完全是一樁依據法理去審判的案子,她現學現賣的律法知識還真未必鬥得過那些在司法衙門裡待了大半輩子的人,可是這裡面還涉及了道德倫理,而且這道德倫理絕對可以影響法律的判決,那就不然了。
在司法條例的細節上斟酌推敲,她未必是這些在刑法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條的對手,可是既然涉及到道德倫理,誰能勝出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誰的話更能煽動人心了,在這一點上,遙兒比那些習慣了打官腔的官僚們更有優勢。
她對自己的口才也很有信心,當然,她最有信心的是,只要她做的不是太離譜,只要她給女王一個體面的臺階,女王就一定會給她面子。
走到臺階上的遙兒回過身來,向大家抱拳行了一個羅圈揖,豪氣干雲地道:“在咱寇卿宮的地盤上。還能叫別人討了好去嗎?各位同僚,儘管放心!”
遙兒這一舉動,不大符合那些在官場上磨礪了大半輩子,早就棱角全消的官吏的作派,卻很對這些底層人物的胃口,遙兒這句話一出口。就像上了斷頭臺的死囚吼了一嗓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登時搏了個滿堂彩。
孫亦可和皮桓對視一眼,同時苦笑了一聲。
遠遠的,獨自站在寇卿宮司院門口的崔良玉似乎也聽見了這句話,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嘆一口氣,再搖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嘆氣地回了公事房。
堂上的人也聽清了她在堂外說的這句話,當她走上大堂的時候,上卿院和御史臺的人都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着她。
遙兒絲毫不以爲意。論心機智謀,她未必就高人一等。可是這些習慣了在臺底下勾心鬥角的人,眼界卻不及她高。
這樁案子本身之所以難判,令三法司各執己見,是因爲它不僅僅涉及法理,還涉及情理和倫理,每個人心中對道德、倫理的認識程度和側重點都是不同的,所以纔會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
可是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件原本很純粹的刑事案子,如今已經成了三法司之間、成了未央侯和長樂侯之間競鬥的武器,所以它的意義已不再單純地體現在法律上和倫理道德上,還體現在政治上。
一旦涉及政治,在大王心中取捨的標準還會是這件官司本身麼?
明鏡高懸,匾下是一副“祥雲紅日出海圖”
主審臺前擺了三張公案,三張公案一字排開,以示平等。
因爲這兒是寇卿宮,佔有主場優勢的遙兒公案擺在中間。
遙兒就坐後,向左右兩人拱拱手。笑容可掬地道:“在下遙兒,現任寇卿宮司長史,不知兩位仁兄官居何職,高姓大名啊?”
左右兩位官員見他就坐,神情便肅然起來。腰桿兒也繃直了,不想遙兒未曾升堂,先跟他們寒喧起來,不禁有點啼笑皆非。
左邊那位官員方面大耳,黑鬚黑麪,四十出頭,十分威嚴。一見遙兒動問,忙也拱拱手,不苟言笑地道:“本官上卿院直,趙琿!”
右邊那人三旬左右,白麪微須,眼神銳利,正是御使臺的侍御使蘇長鳳,他也向遙兒抱拳還禮,通報了姓名。
遙兒笑吟吟地道:“今日能與兩位仁兄同審此案,三生有幸啊。你我三人都是主審,誰來升堂啊?”
趙琿和蘇長鳳對視了一眼,哼道:“不過是個形式罷了,這裡是寇卿宮,就由你長史來升堂吧!”
“呵呵,承讓,那小女子就不客氣了!”
遙兒笑容一收,抓起驚堂木一拍,喝道:“升堂!”
就算遙兒此前不曾向寇卿宮的公差展示過她的手段,因爲今天是寇卿宮與上卿院和御史臺爭風,這些公差們也不會拆她的臺,這一聲“堂威”喝的十分莊嚴嘹亮,三人的神情也不覺莊重起來。
“帶人犯!”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