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於東這話，書店老闆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他書店裡的這本《巴黎聖母院》確實是1949年上海駱駝書店出版的那套首版書，而且還是老闆故意放在那裡的。
他之所以將這本書放在這裡，是因爲他不認爲有人能看出這本書的底細，學生們也更喜歡那些封面比較新的書。
當然，老闆也不是完全不擔心，所以他纔將下冊收起來，只留了上冊在書架上，即便是遇到一些學生想買，聽到只有上冊也不會買了。
而聽到沒有下冊還堅持要買，就只有一種可能，這是個識貨的人。
其實認識這本書並不是很特別的事情，只不過老闆覺得在冬湖中學這片不會遇到這樣的人。
他就是喜歡這種感覺，把一個珍貴的東西放在一個明顯卻又不起眼的地方，卻又瞞過所有人的感覺。
老闆想拒絕這筆交易，但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剛剛纔說了能賣，現在卻說不賣，他這一張老臉可就沒有地方放了。
“二十五元。”老闆最終還是說出了一個價格。
於東笑了笑，掏出錢包，數了二十五塊錢出來，“正好二十五，不多不少，老闆你數數。”
老闆看着那二十五塊錢，嘴角直抽。
跟自己較了一會兒勁，老闆微微嘆口氣，將錢收起來，然後對於東說道，“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於東點頭：“嗯，蘇省來的。”
“過來公幹？”
“算是吧。”於東笑了笑，只拍了拍手上的《巴黎聖母院》：“倒是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穫，這一版的《巴黎聖母院》當年只出了1500套，現存已經不多了，能找到一本保存這麼好的可不容易。”
其實於東還挺意外的，他沒想到老闆真就願意把書賣了。
本來心情平復一些的老闆，一聽這話血壓又上來了，“讓你佔了個大便宜，不過我跟伱說，你既然把書拿了回去，那就好好保存，不要暴殄天物。”
“老闆放心。”於東又回頭看了圈書店，“我看你們書店裡面放了不少文學作品，這些書賣得怎麼樣？”
“自然不如教輔材料，卻也還不錯。當然，這類書籍，還是外面的書攤賣得更好一些。”
於東點點頭，他理解老闆的意思。
隨着印刷技術的發展，盜版書籍不但沒有得到遏制，反而得到了更好的發展，越來越多，越來越精緻。
同樣的一本書，正版跟盜版之間價格能夠差很多倍，質量或許只差了一點，但是並不影響閱讀，甚至有些盜版書能做到正版書籍的質量。
在這種情況下，並不富裕的學生們當然更願意去買盜版書籍。
即便他們知道購買盜版書籍是不對的，但現實逼迫他們不得向盜版低頭。
因此，老闆才說這類書外面的書攤賣得更好。
事實上，不僅僅是書攤，大多數小規模的書店裡面也充斥着各類盜版書籍。
像冬中書店這樣只有正版書籍的小書店，反倒是一個另類，剛纔於東看到裡面都是正版書籍，還小小驚訝了一把。
現如今，盜版的情況在一線城市要好點，一方面是因爲經濟水平上升了，更多的人有能力選擇正版書籍，另一方面，也因爲這兩年深空公司的鋪墊，購買正版書籍才能獲得深空積分，能夠獲得一些購買盜版書籍獲得不了的東西。
“通常都是哪些書賣的比較好？”於東又問道。
老闆沒有回答於東的問題，反而扶着眼鏡看着他，“你不是來買書的吧，怎麼這麼多問題？”
於東笑道：“嗨，被你識破了，其實我也想開一家書店，這次路過冬湖中學，就想過來取取經。當然，老闆你放心，我的書店在金陵，絕對不會在這邊搶你生意的。”
聽到這話，老闆不屑笑道，“你就算在這附近開個書店又怎麼樣？做生意啊，還是要看人的，有些事情不是憑一時衝動就能幹成的，我看你啊，還年輕，不遇到些挫折體會不到。等你再大個十來歲，一切就都懂了。”
於東看着一臉驕傲的書店老闆，倒覺得挺有意思，又笑着問道，“我聽說，這兩天有名人來了冬湖中學？”
老闆上下看了看於東，“你消息還挺靈通的，昨天上午確實是來了不少人，他們的車子直接開到了學校門口，下來好幾十人。陣仗不小，應該是來了什麼重要人物，至於是誰就不知道了……你難道有什麼消息？”
於東擺手道，“我能有什麼消息，就是聽說了這事，好奇問問。”
“沒什麼奇怪的，冬湖中學是深空資助的，這個大家都知道，來幾個名人算不上什麼大事，於東來了都不奇怪，說不定昨天來的人裡面就有於東。不過離得有些遠，我也沒看清。”
“你見過於東？”
老闆嘁了一聲，“那是當然，去年年底深空年會的時候，我還在電視上看了。那於東年輕的很，我看着，也就跟你差不多大。”
於東揚了揚眉毛，調侃道，“老闆，你這眼鏡是不是好多年沒換了？”
“嗯，十幾年沒換了，怎麼了？”
於東笑笑，“沒什麼，我看鏡片有些花，覺得換一副要好點。”
老闆不以爲意道，“雖然十幾年沒換，但是好用着呢，我這眼睛也就有些散光，要是在外面太陽底下比學校裡面的學生眼睛還好使。”
“還是找個眼鏡店看看吧。”
於東撂下這麼一句，然後抱着《暴力聖母院》走出書店，朝着學校大門走去。
老闆看了看於東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又捧起之前的那本書繼續看了起來。
他是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怪，但開門做生意遇到的怪人多了去了，比這個怪的還有。
……
進冬湖中學要登記姓名和來訪事由，不過也不是特別嚴，於東說了教導主任的名字之後，門衛就放他進去了。
進了學校之後，於東沒有急着去找餘樺他們，而是隨意地在學校裡面逛了起來。
於東還是第一次來到冬湖中學，不過公司裡面有學校的檔案，檔案裡面有學校以前的照片。
這幾年冬湖中學變化很大，主教學樓跟宿舍樓都是新蓋的。
最初深空資助冬湖中學的時候，體育設施方面只給他們建了一個籃球場和幾個乒乓球桌，但現在學校已經有好幾個籃球場，還多了一個足球場。
食堂也是新蓋的，足有三層樓，在食堂的前面還有一個用鵝暖石圍起來小池塘。
操場上此時有不少人，都是上體育課的學生。
於東站在池塘邊看了會兒學生們上體育課，然後又沿着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走向了主教學樓。
到了二樓的一間教室門口，於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文學作品中的空間感是十分重要的，這裡說的空間感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切切實實的空間，比如我們現在所處的教室，就是一個典型空間。”
於東側着頭朝教室裡面看去，只見畢飛雨正站在講臺上給學生們講課。
“每個人營造空間感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畢飛雨繼續說道，“而我們今天講到的這個《舊書》節選，正是於東所有作品中營造空間感手段的一個縮影。男主人公第一次來到女主人公的書店，於東並沒有直接寫空間，而是先寫書店裡面的收銀櫃子，他的目的是什麼？”
學生們相互看了看，卻沒有人迴應。
“女主人公的腿腳不便，所以她的櫃子就別特矮，不然的話，她很難照顧到店裡面的動靜。”
經畢飛雨這麼一說，學生們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們之前根本沒有想過這一點。
書裡面這段描述看起來挺普通的，就先寫了書店裡面的櫃子比較矮，他們之前讀的時候沒有多想。
現在想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一般書店的收銀臺都不會很矮，只女主人公的書店那麼矮肯定就是因爲她腿腳不便了。
“在寫完矮櫃子之後，他又寫了什麼？”畢飛雨又問道。
學生們趕緊去看手中的試卷，隨後有學生喊道，“寫了書店最裡面的階梯。”
“沒錯，於東緊接着就寫了書店裡面有一個不算高卻很精緻的階梯，正常情況下，寫景的時候，應該要遵循一個原則，要麼由遠及近，要麼由近及遠，不管是哪種，最好都是慢慢推進，但於東在這裡描述的兩個東西空間跨度卻很大，略過了收銀臺後面的老闆娘，也略過了門口到階梯之前的書架。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原因麼？”
學生們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卻都想不出來答案，紛紛搖起了腦袋。
畢飛雨笑道：“這其實是在爲後文的火中救人做鋪墊，視角能夠從櫃子一下子就轉到裡面的階梯，這證明人從門口到階梯的位置沒有太多障礙物。另外，還說明了一件事情，這個書店裡面的書架都不高，不然主角就會被擋住視線，這就要回到我們剛纔說的問題，爲什麼這個書店的書架都不高？”
“因爲女主人公腿腳不便。”有人搶答道。
畢飛雨打了個響指，“沒錯，這就是於東描寫空間的方式，他有個毛病，那就是寫空間的時候喜歡迂迴，藉助其他景象來側面烘托。”
“畢老師，那你呢？你表現空間的方式是什麼樣的？”有學生好奇問道。
畢飛雨剛纔分析於東的文章頭頭是道，被學生問起他的表現方式時，卻又啞口無言。
這時於東走到門口，笑着說道，“讓一個作家評論自己的作品和寫作方式，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
畢飛雨驚訝地轉頭，見到站在門口的於東，兩隻眼睛瞪得老大。
這時有學生驚訝道，“於東！”
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於東長什麼樣，但一個班級幾十個學生，總會有學生能認出他來。
聽到“於東”這個名字，教室裡面頓時熱鬧了起來。
雖然不少學生都不知道於東長什麼樣，但基本都聽過於東的名字，畢竟這所學校就是深空出資贊助的。
再說，即便沒有資助這回事情，中學生聽到於東這個名字也太正常不過了。
書店裡面擺着的那些書就不說了，這幾年總有些省份或者教育機構喜歡把於東的作品節選放在語文試卷當中，讓學生們來考閱讀理解。
剛纔畢飛雨給學生們講的就是川省一個知名教育機構出的一套語文試卷，裡面有《舊書》的選段。
因爲於東的小說經常出現在這些測試卷中，很多學生都有目的性地去買於東的那些相對嚴肅的作品。
但是好幾年過去，遇到重要考試，語文試卷裡面都不會出現於東的作品。
其實很好理解，因爲於東的作品流傳度比較廣，很多學生都讀過，這樣的作品並不適合來考試。
畢飛雨走下講臺，一臉吃驚道，“你怎麼來了？”
於東笑呵呵地說道，“我不能來？”
“能來，不過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說了就沒意思了。”於東笑了笑，又跟學生們揮揮手，“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上課了。”
學生們這會兒都激動的不知道說什麼，當然，也有些學生這會兒還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於東問畢飛雨，“怎麼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有的在別的教室上課，有的在辦公室，還有的出去了，王曉波帶着陳墨白他們組織了一次實踐課，有幾個班級都參加了。”
“這節課還有多久結束？”
畢飛雨看了看手錶，“還有十五分鐘。”
於東點點頭，“那行，我在這等你，你把這節課講完，然後我們去找一趟校長。”
“你別說你來這裡，連校長都沒說。”
於東聳了聳肩。
畢飛雨搖頭道，“你可真行。”
“行了，禿子別笑和尚沒毛了，你們來冬湖中學不也沒有提前打招呼。”
這話一出，畢飛雨就不說話了。
沒有提前告知，他們也都是有考量的，因爲他們知道，如果他們提前告知，校方肯定會提前做準備，動干戈不說，他們還不能看到學校真實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