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沉(七)

標準的騎兵攻擊陣型爲多重橫隊,每重橫隊之間,同一橫隊每名成員之間都有固定的距離。這樣,才能更好地防止敵軍羽箭齊射。在衝鋒時,前排騎兵和後排騎兵的位置也要交錯開,以避免因接觸敵軍,速度驟減而引發的誤傷。雄武營的將士們沒經歷過嚴格的軍陣訓練,自然無法達到動作標準。他們軍官們的大聲指點下,剛剛勉強地在疾馳中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迫近到叛軍一百步之內。

好在叛軍的訓練程度更差,兜頭一陣稀稀落落的羽箭射來,竟然有一半沒射達騎兵們所在位置。另一半羽箭從騎兵們頭頂的天空落下,大部分亦沒有擊中目標。只有少數幾支幸運的羽箭完成了使命,力道卻被胸甲和頭盔抵消,造成的傷亡如同嬰兒搔癢。

騎兵們見對方戰鬥力如此之差,興奮地大聲嚎叫起來。“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着,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雖然只有三千多人,氣勢卻好像百萬之衆。馬蹄掀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遮住了叛軍的視線。對面的叛軍有些害怕了,顫抖着雙手放出第二波羽箭。由於雙方距離的迫近,這輪箭雨造成的傷害稍大些。但騎兵們已經收不住速度,他們無視身邊袍澤的死亡,拼命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速度壓榨到極限。

李旭收起了橫刀,從親兵的手中接過長槊,提臂,沉肘,將長槊端平,伸直,藉着戰馬的速度衝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衝在第一排的騎兵與主將做了同樣的動作,提臂,沉肘,端平長槊,微弓下腰,將槊尖對準敵人的胸口。

他們不再喊叫,屏住了呼吸,耳邊除了轟然的馬蹄聲和流箭發出的噝噝聲外,再沒有別的雜音。這種死亡的沉默比剛纔的吶喊更令人感到恐怖,叛軍的陣腳鬆動了,有人受不了戰場上的壓力試圖逃走,將校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幾個低級軍官大呼小叫,用鋼刀斬殺退縮者,用刀尖逼着自家弟兄們上前迎戰。

“迎上去,迎上去,把矛端平,把矛端平!”一個衣着光鮮的叛軍將領大喊。同時帶着自己的親兵先前,給身後的弟兄們做出示範動作。密集的步槊陣列的確是對付騎兵衝擊的好辦法,但他可以教導身後叛軍們作戰技巧,卻無法短時間內提高他們的勇氣。只有不到五十人跟了上來,其他人居然試圖觀望。這個猶豫是致命的,五十人組成的前鋒瞬間就被鐵騎踏碎,雄武營的將士們不做絲毫停頓,藉着慣性撞入敵軍主陣。

李旭感到了手臂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道,他看見一個只有布甲護身的敵兵被自己挑到了槊尖上。撞擊產生的力量讓槊杆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敵人挑離地面的剎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杆上緩衝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敵兵的屍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旭子壓根來不及做出姿勢調整,他的長槊就又接觸到了另一個目標。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杆彎曲,彈開,又一具屍體飛上了半空。緊藉着,他的槊鋒找上了第三個人,將他刺倒,藉着戰馬的慣性拖出老遠,然後抖落,任那條尚未結束的生命在泥地上翻滾掙扎。

長長的馬槊對付沒有鎧甲,不懂得結陣自保的步兵,威力瞬間發揮到了極致。旭子身邊大部分騎兵用的是硬槊,不具備主將手中那杆複合槊所擁有的緩衝和蓄力能力,但憑藉着戰馬的速度,他們依然敵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叛賊的前軍就像雪崩一般坍塌下去,有人的身體竟然被硬槊刺透,整個人糖葫蘆般在槊杆前段掙扎,哀嚎。長槊的主人一臉茫然,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況,只是咬着牙,用全身力量把槊身端平,壓低,直到槊尖又刺到了下一個目標,手掌的力量再也把握長槊不住。

頃刻間,第五個對手倒下了李旭馬前。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背有些駝,長得十分像舅舅張寶生。見到李旭的戰馬衝來,他嚇得丟下手中木棒,轉身就逃。驚慌之中,但不懂得向旁邊閃避。銳利的槊尖從他背後捅入,前胸刺出,帶着他的身體向前衝了十幾步,然後將他遠遠地甩入了人羣。

馬槊就像一頭不受主人控制的烏龍,將所有擋在馬前的生命吞沒。剎那間,李旭心中覺得有些不忍。但戰場上的喊殺聲很快令他清醒,敵軍是己方的五倍,生死關頭容不得軟弱。手臂向上提了提,他再度將長槊端平,任由槊尖上那一點寒光,在戰馬的驅使下奪走新一條生命。

敵軍主將擂動了戰鼓,催促左右兩翼向中央合攏。前來衝陣的騎兵人數不多,叛軍的主將非常慶幸自己能發現這一點。他不斷增派人手,不斷增大賞格,甚至將自己的親衛,家將也統統派向前去。

“圍住他們,圍住他們,他們速度慢了,慢了!”半年前最多隻指揮過二十餘人,如今卻一躍成爲三萬人統帥的黎陽郡守元務本聲嘶力竭地吶喊。“殺,殺,後退者殺!”面前的戰鼓被他敲得如驚雷般轟響。他看見眼前人流涌動,不斷有膽小者被自己的親兵執行軍法,但被鋼刀逼出的勇氣卻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當那些船伕和民壯發現前方的騎兵殺人手段比後方的督戰者更狠時,他們往往用比前衝更快的速度向後退,壓得本軍陣型不斷收縮,不斷破裂,馬上就要破裂到主將腳下。

“元升,元升!”元務本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元升是他的侄兒,年少且有勇力。當數月前他和家人商量是否接受楊玄感的拉攏時,元升第一個跳出來,表示要在亂世中建立一番功業。

侄兒元升的背影如願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帶着元家的家丁和二十幾名黎陽縣的衙差,逆着人流衝向了敵騎。有一個衝得過快的敵軍騎兵正從屍體上向外抽馬槊,被元升用刀砍斷了槊杆。接下來的瞬間,元升又一刀砍對方落馬,帶着家丁們從側面衝向另一名的敵騎。

“殺,殺,殺!”元務本大叫着,手中鼓錘又是一頓亂敲。那些騎兵的戰鬥力也不怎麼樣麼?前衝的速度比剛纔明顯慢下來了!自己這方畢竟人多,畢竟,正義在自己手裡!

雄武營的騎兵被叛軍的屍體擋住了去路。已經衝到了敵陣中央,叛軍的帥旗近在咫尺。但周圍的叛軍也越來越多,有人正在逃走,卻恰巧攔在了戰馬之前。有人逆向殺來,推推搡搡,趕集一樣塞住人羣中所有縫隙。馬槊已經施展不開了,戰馬的速度也幾乎變爲了靜止。騎兵們從背後抽出橫刀,四下裡亂剁。被人血燒紅了眼睛的戰馬也放聲狂嘶,前蹄高高擡起,直接踢向擋路者的脖頸。被踢中者口中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倒在同伴的背上。他的同伴卻渾然不覺,沒頭蒼蠅般亂撞。

有人提着斧頭向旭子衝來,被李孟嘗用戰馬踢翻在地上。沒等此人爬起身,戰馬的後腿又踩上了他的腰桿。此人像蒸鍋裡的螃蟹般張開四肢抽搐了一下,徹底失去了活動能力。李孟嘗帶馬又向前移動了幾步,橫刀疾揮,切下幾隻胳膊。胳膊的主人丟下兵器,用另一隻手捂住傷口,嘴裡發出撕心裂肺地哭喊。李孟嘗卻不懂得憐憫,再度對受傷者揚起了橫刀。砍翻一個,又砍翻另一個,擋在他面前的第三人轉身逃走,撞得自家弟兄東倒西歪。

“殺!”博陵人崔潛催動戰馬,順着李孟嘗砍出來的缺口撞了進去,馬蹄撞翻了三、四個敵軍,人亦向前突進了十餘尺。他身邊頓時沒有了自己人,情況大扃。幾個看到便宜的叛軍用木棒沒頭沒腦地打過來,被崔潛用刀背一一隔開。正當他準備反擊時,一根削尖的木樁冷不妨刺入了戰馬的臀部,受痛的畜生長嘶着仰起前蹄,將崔潛摔下了馬背。驚馬不顧一切向前衝去,踩翻了六、七名敵軍,最後被人從側面捅死。手忙腳亂的叛軍對付完戰馬後再試圖攻擊崔潛,卻被一柄黑色的長刀掃到了圈子外。

“別管左右,徑直向前!”李旭殺散圍在崔潛身邊的敵軍,回過頭來,在馬背上大聲命令。雄武營的訓練時間太短了,很多弟兄徒有一腔血勇,卻根本不懂得把握戰場上的機會。如果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一年多訓練的護糧軍,他們會放棄左右涌來的敵軍,直撲叛亂者的主將。但雄武營的弟兄們卻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亂砍亂殺上,白白浪費了坐騎帶來的速度優勢。

周圍的空間已經不能讓長槊發揮威力,所以旭子換回了慣用的黑色彎刀。黑色的刀光從人頭上滾過,潑出一片又一片血瀑。“跟我來,別戀戰!”他大聲喊,用行動給大夥做出表率。“將軍有令,別戀戰,跟上,跟上!”親兵們齊聲高呼,將命令放至最大。

崔潛又找了匹戰馬,跟在了主將身側。李孟嘗吶喊着衝來,砍翻了旭子戰馬另一側的敵軍。三人併力前行,不斷將面前的缺口擴大。陷入混戰的騎兵們又慢慢找到了主心骨,收攏陣型,以李旭爲刀鋒繼續向敵陣核心切入。四下裡依然不斷有叛軍涌來,被騎兵們用橫刀一砍翻在地。

一隊手持橫刀的敵軍逆着人流殺上,兇悍異常。這夥人身上都穿着鎧甲,手中的兵器也比其他人精良得多。他們不但攻擊隋軍,也攻擊自家弟兄。只要有人與他們對面跑,就被他們兜頭砍上一刀。

這夥人的首領年齡和李旭差不多,長得很白淨,臉上凝了那麼多血痂,喊聲裡卻依然帶着斯文之氣。“解民倒懸!”他前衝數步,用刀光攔住李旭的馬頭。“替天行道!”他又義正詞嚴地宣佈,刀如匹練,卷向黑風的脖頸。

李旭用黑刀擋住了來人對戰馬的致命一擊,下一個瞬間,他和敵將戰到了一處。來人的同夥試圖幫忙,被李孟嘗、崔潛還有旭子的親兵擋在了圈外。趁着大夥捉對廝殺的時候,其他叛軍又紛紛逃遠了十幾步。

李旭揮刀向對手脖頸抹去,敵將快速後退,讓開刀鋒。然後跨步先前,用刀刃去找旭子的胳膊。旭子反手回撩,二人的兵刃結結實實地碰到了一處。“噹啷!”敵將的橫刀因爲太單薄,被旭子的黑彎刀削成了兩段。一段飛上了半空,另一段被其主人拿在手裡,用難以置信的眼光凝視。

“噗!”李旭的彎刀直接抹斷了敵將的脖頸。隨後,他聽見周圍的戰鼓聲猛然停滯,擡起頭,他看見百餘步外,那名一直在擂鼓的敵軍主將扔掉了鼓錘,從腰間抽出了裝飾用的寶劍,大叫着向自己衝來。

“升兒!”元務本痛哭失聲。他的侄兒死了,死在了那名持黑刀,騎黑馬,全身鎧甲都是黑色的魔鬼手下。他不能接受這個戰果,升兒只有十七歲,是元家下一代的希望。他要報仇,將那名黑甲將軍親手殺死,碎屍萬段,銼骨揚灰。

“老爺!”幾名家丁衝上前,死命抱住元務本的腰。“老爺,咱們撤吧,趁現在隊伍還沒大潰!”忠心的管家哭喊着勸告。此戰不可能獲勝了,敵軍太狠,自家老爺強徵來的百姓和永濟渠上討生活的船伕根本不是人家對手。剛纔驟受打擊,大夥來不及逃走,所以還能勉強將敵軍的攻勢阻一阻。眼下侄少爺戰死了,軍中再無大將,誰人還敢上前捋敵將的虎鬚。

“撤?你說回城?”元務本憤怒地質問。以三萬擊數千,這個必勝之仗敗了,自己怎麼有臉面回黎陽。但他聽到的回答卻是一片肯定之聲,“對,回城。黎陽城高池深,咱們堅守待援!”管家、護院們紛紛點頭,贊同老爺的英明決斷。

“傳本大人將令,後隊……”元務本慢慢恢復了理智,大聲喝道。他想鎮定自若地喊一句“後隊變前軍,且戰且退!”命令還沒喊完,就聽到背後傳來了激烈的喊殺聲。

“殺啊,別走了元務本!”宇文士及帶領兩千多名弟兄,從背後直搗元務本的中軍。他終於完成了戰術迂迴,及時趕到了叛軍身後。爲了給敵人制造更大的混亂,他在遠處留下了五百多匹戰馬,由二十幾個弟兄驅趕着,往來馳騁。

“他叫我士及兄!”宇文士及的心被友情溫暖着,暖得他通體舒泰。放着表字不叫而直呼人名,在世家子弟眼中這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爲。被稱呼者爲了表達自己的抗議,往往不惜與失禮者絕交。可宇文士及卻覺得旭子叫自己“士及兄”,比他客客氣氣呼一聲“仁人”或宇文監軍更令人感到舒坦。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融進了這堆兵痞中,就像乳汁入水般融了進去。雖然這些人出身寒微,見識短淺,有數不清的壞毛病。但在這夥兵痞中,他卻覺得自己像入了水的蛟龍,自由,愜意,隨時都能發起一波風浪。

他用馬蹄踏出的血浪徹底擊潰了叛軍的抵抗。楊玄感倉卒起事,主力兵馬本來就是由船工、民夫拼湊而成。此刻隊伍雖然膨脹到了三十萬,但協裹而來的百姓和混水摸魚的蟊賊卻佔了隊伍中的大多數。而爲了早日拿下洛陽,楊玄感又聽從了韋福嗣的建議,把能戰者都調到了黃河以南,所以此時留在黎陽爲叛軍守老巢的,是叛軍中戰鬥力最弱的一支。

這些人的信心早就被李旭帶人砍掉了一多半,又被宇文士及帶人從背後一衝,立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來自背後的煙塵令他們不知道來了多少官軍,所以大部分人絕望地丟下刀矛,抱着腦袋蹲到了地上。少部分膽子稍大的,則撒開雙腿,四散着逃去。他們不指望自己能逃過戰馬,只想着比同伴跑得快些,再快些。至於被他們糟蹋過的荒野裡能否找到吃食,有什麼命運在前面等着,他們一概不顧。

家丁給元務本牽來戰馬,請他上馬逃走。元務本將靴子踏入馬鐙,用力,腳卻滑了出來。他再次伸腳,再次用力,大腿卻哆嗦着,使不出半分力道。

忠心的管家趴下身,用肩膀將元務本頂上馬背。元務本滿懷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剛欲揚鞭,**戰馬突然發出一聲悲鳴,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就在他狼狽地從地上向起爬的過程中,身邊的家丁一個接一個被羽箭射倒。

“大勢去矣!”元務本心中發出最後的哀鳴,拔出佩劍,試圖自我了斷。手臂剛擡起來,耳畔卻聽見“叮”地一聲,緊跟着,有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劍柄,三尺青鋒飛上了藍天。

“元大人,你輸了!”李旭擡手,將另一支羽箭扣在了弓臂上。

元務本慢慢站直了身軀,一切都結束了。正如對方主將所說,自己輸了,輸了個乾乾淨淨。這場所謂的“順應天命,解民倒懸”的舉義,從開始就是一場鬧劇。自己帶着三萬大軍,卻在不到一個時辰內被一個來歷不明,職位不過五品的無名小將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騎兵擊潰。照這種比例算去,楚公麾下號稱三十萬衆,能得當對方几萬大軍?

人在極度絕望後,往往會表現出來某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眼下元務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試圖自殺,也不再想着如何爲自己的侄兒報仇,而是很禮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見般客氣的問道:“將軍從何而來,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務本的古怪表現弄得一愣,沒等他來得及回答,李孟嘗已經衝了過去,用刀尖指着元務本的臉,高聲罵道:“爺們兒從遼東千里迢迢趕回來的,要不是你們幾個小丑鬧騰,爺們現在早已蕩平了高句麗!”

“遼東?”元務本驚詫地問。今天他只所以敢領軍迎戰,就是以爲來人不過是附近州郡臨時拼湊起來的,試圖趁大軍主力圍攻洛陽時前來揀便宜的地方兵馬。今天早上據細作彙報,從遼東匆匆回趕的兵馬還在七百里之外,根本不可能這麼快衝到黎陽城下。

“元某已經認輸,將軍何必騙我這將死之人?”元務本不願相信李孟嘗的話,冷笑一聲,抗議道。

“我等的確是從遼東而來!”李旭見元務本不再試圖反抗,收起弓,禮貌地回答。黎陽城還在叛軍手中,而元務本是奪取黎陽的關鍵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對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話,他又叫過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崔潛,命令二人去約束衆將士,不准他們傷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對於已經逃得很遠的潰軍,也不要繼續追殺,由着他們自謀生路。

元務本靜靜地看着李旭安排完了一切。這種結果正是他想跟對方交涉的。自己謀反,罪不過一死。但那些被協裹而來的農夫和船伕沒有罪,朝廷的官軍不應該將他們趕盡殺絕。見對方不用自己出言請求,就滿足自己的最後願望,他心情稍安,淒涼地笑了笑,問道:“將軍既然不準元某自殺以謝天下,又準備如何處置元某?”

“黎陽城還在你手裡,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倉促地回答。在他的設想中,大部分叛賊應該是一幅窮兇極惡的模樣,這纔對得起沿途自己所見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務本的睿智與坦誠有些出乎他的預料,甚至在他剛剛下令不準殘害俘虜時,對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旭子知道憑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說服元務本。正當他搜腸刮肚想着下一句說辭的時候,元務本又搶先開了口,“郎將大人想令元某獻城,敢問大人,這樣做對元某有何好處呢?”

“好處?”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他不想強攻黎陽城,雄武營的弟兄們人數有限,而黎陽城一直作爲大隋糧倉而存在,城牆想必修得不會太單薄。但避免生靈繼續塗炭這個說辭顯然打動不了元務本。按大隋律法,元務本作爲反賊骨幹,肯定要被抄家滅族。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的全家都要被殺光時,有人再勸他對百姓發善心,這豈不是與虎謀皮?

“狗孃養的,還牛氣了你!”李孟嘗咆哮着跳下馬,上去就是幾記老拳。見過當俘虜地,沒見過這麼牛氣的俘虜。今天不打他個滿地找牙,自己的李字就倒着寫。可三、五下之後,他的拳頭就又砸不下去了。元務本擺出一幅坦然模樣,不躲,不閃,不求饒,不呻吟,彷彿正在捱打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住手!別傷了元大人!”李旭趕緊出言喝止。校尉李孟嘗拳頭上的力道不小,一旦把元務本打死了,大夥攻城還要多費周章。

李孟嘗氣哼哼站到了一邊,雙眼不斷在元務本身上逡巡。此人太奇怪了,簡直就不像一個俘虜。自從被擊潰後,其餘叛軍將士黑壓壓跪了滿地。而這個才上任不到兩個月的“郡守”,舉止卻可以用泰然自若四個字來形容。

“這位校尉大人好大的力氣!”元務本再次直起腰來,抹了把臉上的血,傲然說道。停頓了一下,他又向李旭拱了拱手,“多謝將軍手下留情,元某沒齒難忘!”

“多有得罪!”李旭不得不以禮相還。對方的氣度、膽識已經贏得了他的尊敬,如果人連死都不怕了,的確誰也拿他沒辦法。

宇文士及結束了對叛軍的追殺,匆匆地趕了過來。離着老遠,他就看到了這奇怪的一幕。憑藉直覺,他猜出李旭活捉元務本是爲了兵不血刃拿下黎陽。但士大夫之間玩的勾當旭子顯然不懂,眼前的元務本趾高氣揚,相比之下,李旭和李孟嘗等人卻悻悻然,彷彿剛剛打了一場敗仗。

宇文士及跳下戰馬,微笑着走向元務本,在對方面前五尺處站定,抱拳、附心、躬身以平輩之禮作揖,“宇文士及久聞元大人之名,一日得見,榮幸之致。”

“久聞公子之名,幸會,幸會!”元務本側開半個身,平揖相還。他聽說過宇文士及的名字,也知道宇文世家的分量。想想今日自己栽在大隋駙馬督尉手上,心裡覺得反而越發坦然了。

如果此刻有人恰巧經過,根本不會相信元務本和宇文士及在半柱香之前還是生死對手。二人客客氣氣的見禮,客客氣氣地噓寒問暖,客客氣氣地感嘆造化弄人,居然在戰場上相逢。客客氣氣地把李旭和雄武營其他人當成了土偶木梗。

前去追逐敵軍的將士們趕回來了,依次向主將繳令。負責收斂傷號,清點陣亡人數的參軍也完成了任務,捧着一摞人名單,等着主將和監軍大人查驗。負責收容俘虜,收集戰利品的士卒們也差不多完成了任務,走上前,請教如何善後事宜。看見宇文大人與敵將聊得熱鬧,目瞪口呆地站到李旭身邊。

“此時勝負已見分曉,大人何苦再拉全城百姓陪葬?”宇文士及跟元務本感嘆夠了命運,慢慢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元某已經認輸,元某方纔只是詢問,倘若元某獻城,諸位將軍以何相酬!”元務本收起笑容,再次露出一幅淡然模樣,回答。

這種態度又激怒了很多將領,大夥紛紛圍上去,欲再給此人一點教訓。宇文士及卻擺擺手,制止了大夥的進一步行動。“取了黎陽後,我會將你斬首示衆。至於你的家人,無論老幼,將全部成爲宇文家的私奴!”他想了想,鄭重地說道。彷彿剛剛跟元務本達成了一筆交易。

包括李旭在內的所有人再次一呆,在用一個人之前告訴對方自己即將殺了他,還要把他的家人都變成奴隸,這種“酬謝”條件,也只有宇文士及能想得出來!可偏偏元務本就吃這套,閉上眼睛想了想,居然走到宇文士及馬前,長身跪倒,叩首相謝。

“元某多謝宇文將軍!”元務本撫手及額,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宇文士及受了元務本三拜。然後用雙手將對方攙扶了起來。“將軍姓名太顯,我也只能如此!”他客氣地解釋,語調裡充滿無奈。

元務本輕輕搖頭,退開幾步。宇文家的家將又牽過一匹馬來,攙扶着元務本爬了上去。

“敢問兩位將軍,這些降卒二位打算如何處置?”爬上馬背後的元務本又恢復了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傲然追問。

“這個?”李旭把目光看向宇文士及,希望對方能說出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案。剛纔趙子銘何崔潛已經把他的將令傳達下去,除了極個別跑得太遠的將士外,大部分士卒都已經策馬趕回。眼下雄武營將士只有四千多人,而周圍跪在地上等待處理得俘虜卻高達兩萬餘!在整個戰局形勢不明朗情況下,將如此多的俘虜收容在身邊,絕對是個累贅。一旦在與敵軍交戰時俘虜突然炸營,後果將不堪設想。

“請元大人賜教!”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出謀劃策的機會交給了元務本。

“黎陽存糧,至少夠十萬大軍消耗五年!他們”元務本冷笑着指指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俘虜,“大人以爲,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麼?”

“他們知道,他們只是沒有選擇而已!”沒等宇文士及回答,李旭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忽然覺得很後悔,後悔剛纔沒親自出手打姓元的一頓。右手握在刀柄上,他聽見自己的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第三章 扶搖(四)第四章 取捨(二)第一章 雷霆(八)第四章 干城(三)第一章 擊鼓(二)第四章 取捨(六)第七章 盛世(二)第五章 歸途(三)第二章 吳鉤(三)第四章 醉鄉(二)第三章 扶搖(四)第三章 何草(一)第三章 無衣(一)第一章 羽化(四)第一章 大賊(二)第一章 羽化(二)第五章 無家(六)第三章 浮沉(一)第一章 羽化(五)第五章 無名(六)第八章 疊唱(二)第三章 扶搖(四)第五章 君恩(一)第二章 背棄(一)第六章 持槊(二)第五章 君恩(三)第三章 扶搖(一)第一章 盛世(三)第三章 曠野(三)第一章 羽化(一)第六章 持槊(八)第二章 吳鉤(四)第三章 何草(五)第二章 吳鉤(七)第一章 雷霆(七)第五章 無名(二)第四章 取捨(三)第六章 持槊(五)第四章 醉鄉(三)第三章 爭雄(五)第三章 爭雄(八)第七章 盛世(四)第二章 出塞(二)第四章 取捨(八)第一章 雷霆(二)第三章 烽火(五)第一章 擊鼓(四)第一章 大賊(二)第一章 擊鼓(四)第三章 無衣(七)第四章 補天(三)第一章 雷霆(四)第四章 干城(一)第二章 吳鉤(一)第五章 君恩(六)第一章 羽化(五)第一章 肱股(四)第三章 烽火(五)第一章 雷霆(四)第二章 展翼(八)第五章 無家(六)第一章 羽化(二)第六章 錦瑟(四)第二章 吳鉤(七)第四章 曠野(四)第二章 展翼(六)第六章 錦瑟(三)第三章 扶搖(二)第三章 爭鋒(二)第七章 盛世(二)第三章 無衣(六)第二章 虎雛(一)第六章 錦瑟(二)第二章 壯士(四)第三章 無衣(六)第一章 擊鼓(六)第四章 醉鄉(五)第二章 出仕(五)第四章 取捨(一)第六章 錦瑟(二)第四章 故人(一)第三章 扶搖(一)第三章 浮沉(八)第一章 盛世(二)第一章 大賊(一)第一章 出柙(五)第四章 故人(六)第七章 盛世(四)第一章 肱股(一)第三章 浮沉(七)第四章 干城(一)第二章 背棄(二)第五章 君恩(二)第五章 諾言(二)第四章 補天(二)第一章 出柙(一)第四章 補天(二)第五章 君恩(四)第三章 曠野(六)
第三章 扶搖(四)第四章 取捨(二)第一章 雷霆(八)第四章 干城(三)第一章 擊鼓(二)第四章 取捨(六)第七章 盛世(二)第五章 歸途(三)第二章 吳鉤(三)第四章 醉鄉(二)第三章 扶搖(四)第三章 何草(一)第三章 無衣(一)第一章 羽化(四)第一章 大賊(二)第一章 羽化(二)第五章 無家(六)第三章 浮沉(一)第一章 羽化(五)第五章 無名(六)第八章 疊唱(二)第三章 扶搖(四)第五章 君恩(一)第二章 背棄(一)第六章 持槊(二)第五章 君恩(三)第三章 扶搖(一)第一章 盛世(三)第三章 曠野(三)第一章 羽化(一)第六章 持槊(八)第二章 吳鉤(四)第三章 何草(五)第二章 吳鉤(七)第一章 雷霆(七)第五章 無名(二)第四章 取捨(三)第六章 持槊(五)第四章 醉鄉(三)第三章 爭雄(五)第三章 爭雄(八)第七章 盛世(四)第二章 出塞(二)第四章 取捨(八)第一章 雷霆(二)第三章 烽火(五)第一章 擊鼓(四)第一章 大賊(二)第一章 擊鼓(四)第三章 無衣(七)第四章 補天(三)第一章 雷霆(四)第四章 干城(一)第二章 吳鉤(一)第五章 君恩(六)第一章 羽化(五)第一章 肱股(四)第三章 烽火(五)第一章 雷霆(四)第二章 展翼(八)第五章 無家(六)第一章 羽化(二)第六章 錦瑟(四)第二章 吳鉤(七)第四章 曠野(四)第二章 展翼(六)第六章 錦瑟(三)第三章 扶搖(二)第三章 爭鋒(二)第七章 盛世(二)第三章 無衣(六)第二章 虎雛(一)第六章 錦瑟(二)第二章 壯士(四)第三章 無衣(六)第一章 擊鼓(六)第四章 醉鄉(五)第二章 出仕(五)第四章 取捨(一)第六章 錦瑟(二)第四章 故人(一)第三章 扶搖(一)第三章 浮沉(八)第一章 盛世(二)第一章 大賊(一)第一章 出柙(五)第四章 故人(六)第七章 盛世(四)第一章 肱股(一)第三章 浮沉(七)第四章 干城(一)第二章 背棄(二)第五章 君恩(二)第五章 諾言(二)第四章 補天(二)第一章 出柙(一)第四章 補天(二)第五章 君恩(四)第三章 曠野(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