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還早,郎君莫非現在就桃子吃麼?”一個溫婉的聲音從暗處傳來,語氣裡隱隱帶着哄勸的意味。
不必擡頭,李旭也知道是萁兒來了。在自己家中,夫妻兩個從來沒想過向對方隱瞞什麼,也熟悉到了無所隱瞞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纔是春末,哪裡來得桃子吃!我一時鬱悶而已,沒想到這死物如此不經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氣!再捶幾拳,即便桃子不落,樹也被你捶斷了!”萁兒笑了笑,低聲勸道。她沒有問李旭爲什麼而煩惱,只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撿起兩個青桃,信手擦去上面的軟毛,輕輕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時在鄉野里長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麼滋味,一把拉住萁兒的手,大聲阻止。
“倒也帶着股子清香!”萁兒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皺眉,臉上卻透出了頑皮的笑。“沒有那麼難吃,不信你也嚐嚐。酸得很特別”
“小時候吃過幾百回!”李旭將萁兒遞到自己嘴邊的青桃推開,嚥了口被酸澀味道勾出來的唾液,低聲解釋。
被萁兒這樣一鬧,他心裡的抑鬱散開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樣疲憊。“恰巧”來壽端着煮好的茶趕來,夫妻二人就在樹下襬開了盤盞,一邊飲茶,一邊低語。
“據謝映登帶來的消息!陛下被人殺了!”幾盞濃茶落肚後,李旭幽然說道。
“陛下?”萁兒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說得是遠在江都的楊廣。於丈夫心裡,也就是那個躲在江都深宮中的昏君,才勉強當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個知道感恩的人,雖然楊廣對丈夫的很多關照在外人眼裡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聲追問,“消息確實麼?軍營裡可曾傳開?”
“我已經命人謝映登約束他的瓦崗弟兄,嚴禁傳播未經覈實的消息了!”李旭輕輕點頭,又輕輕搖頭。流言走得向來比駿馬還快,無論怎麼禁止,楊廣被殺的消息也會在軍中傳開,守軍的士氣必然會受到些影響。
“大夥都曾經說過,此戰是爲了家中的父老鄉親!”萁兒對壞消息沒有李旭那樣敏感。或者說,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將士本來就沒把江都放在眼裡。瓦崗軍和竇家軍,恐怕也不會在乎陛下死活。只有博陵軍與河間兵馬需要郎君多費些心思。而咱們博陵弟兄,向來是唯郎君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沒多少兵。咱們博陵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李旭的濃眉慢慢展開,臉上的表情也慢慢輕鬆。雖然他心裡明白,事實遠非向萁兒說得那樣簡單。大夥的確都曾說過,是爲了保衛自己的家才站在長城上。可楊廣被殺,也就意味着大隋已經徹底亡國。一羣沒有背後沒有國家的人,他們的功績以什麼來酬謝,誰又會在將來記得他們今日所做出的犧牲?
“只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咱們博陵軍的士氣就不會垮!”萁兒又點點頭,柔聲強調。
手中的青桃不斷將酸澀的滋味傳進鼻孔,誘得人依舊想去咬,雖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沒有半分甘甜。
李旭沒有注意到妻子舉止的怪異,嘆了口氣,默默點頭。博陵軍,的確現在成了他一個人的了。這支曾經馳騁塞上的大隋精銳,未來全在他一念之間。他說向南,大夥絕不會拒絕,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說向北,將士們也會誓死追隨,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酸澀的滋味剎那傳遍牙齒與舌根之間,讓人覺得非常痛快,非常過癮。又咬了口青桃,萁兒柔聲相詢:“謝將軍沒建議你去替陛下報仇吧?他出身於瓦崗,應該不會念陛下任何好處!”
“他們只恨活着的陛下!”提起謝映登說過的話,李旭又忍不住長出一口粗氣,“至於死了的陛下,剛好可以拿來做文章!”
“他勸你南下勤王?”
“他認爲我剛好可以藉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繼續苦笑。
“郎君想必沒有答應。”輕輕轉念,萁兒便猜到了師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歡而散。否則,自家丈夫也不會如此失落。
“我不認爲兩萬殘兵可以橫掃天下。”李旭繼續搖頭。“所以我建議他去建成兄那裡,李家現在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映登去了那裡,必然有機會一展所長!”
“去大哥那裡?”萁兒又是一愣,仔細品味丈夫的話,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溫柔。
雙眼望着妻子,李旭又非常鄭重地重複今天自己向謝映登說的那些話,“我仔細想過了。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此戰將是我在中原的最後一戰。打完了這仗,我就帶領弟兄們遷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換取唐王那邊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無主之地,犯不着跟昨天還並肩戰鬥的人拼個你死我活!”
“郎君開心就好!”聽李旭說得鄭重,萁兒輕輕點頭。猛然間,她心中一暖,頃刻被濃濃的柔情蜜意填滿。
丈夫不願意南下,不願意與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過交情,又有實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東李家,也就是父親和幾個兄弟。謝映登此番前來,肯定是帶着徐茂公的囑託來爲瓦崗黎陽軍尋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實際上躲避的,只剩下了河東李家。
他不願意向李家稱臣,又不願意對着有着岳父與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爲此,他寧願避居避居塞外,寧願把經營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讓。
“我知道郎君是爲了我。其實,其實你不必讓自己如此委屈的。”說到這,萁兒再也說不下去,只覺得老天真是眷顧,讓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個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來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爲你!”李旭輕輕握住萁兒的雙手,呵護着道,“你知道,打完這仗後,博陵軍剩不下多少兵馬。我不能再帶着一萬多殘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況且,兵兇戰危,博陵軍與河東打起來,不知道多少無辜者會死於戰火。我看不出來,百姓們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麼區別!”
“只怕不止謝將軍一個人會對你失望!”萁兒仰頭,望着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雖然只有二十出頭,丈夫的鬢角已經見了皺紋。這些年他身上擔負的東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來不該由他一個人來承受。
“誰又能勉強得來!讓幾個人失望,總比屍橫遍野的好!”李旭笑着迴應。“鼎本來就不止九個。塞外一樣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搶,哪如在骨託魯手中搶來得痛快?若是讓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認可有實力者,骨託魯不敗則已,一敗便很難再崛起。與其把此戰的成果便宜了某個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後可能遇到的挑戰,他心裡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邊天氣的確差了些。但有駿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邊的原野。夏天來時咱們騎着馬去打獵,走到哪裡都是一片蔥蘢!沒有山,沒有樹,只有圓圓的天空與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紮下營盤,除了老天,誰也管不着咱們!”
“只有咱們!”萁兒雖然沒見過草原,聽着旭子的描述,眼神也變得閃亮起來,輕聲問道。
“只有咱們!”李旭柔聲相應。
想當年,他曾經縱馬放歌,在草原深處渡過了人生中最輕鬆的一段歲月。當年他不得不離開,現在卻可以大搖大擺殺回去,並且沒人有資格再趕他走。
猛然間,他發現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顆青桃,不覺萬分詫異,停止了狂野的思維,低聲問道:“怎麼還不丟下,難道真的很好吃麼?”
“最近嘴裡一直覺得沒味道。剛纔試着咬了一口,發現,發現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兒的臉突然變得非常地紅,緩緩地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處。
望着妻子已經變成粉色的脖頸,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軍務繁雜,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難得有閒暇能在一起睡個穩覺。但一個多月前的晚上,他們緊緊相擁着如夢。如今,青桃尚小,卻是酸得及時。
“我們會有一個孩子!”一股難言的喜悅涌上了他疲憊的心頭,“我們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在安穩富足家中長大。”他大聲重複,恨不得讓天下所有人都聽得見。“我不會讓你和他再受到任何傷害!”稍稍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腕,又唯恐弄傷了對方般,他迅速地將胳膊撤開,手足無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和你!”他語氣哽咽,一股淚水忍不住從眼角淌了下來。
如果博陵軍不遠赴河南,二丫與另一個孩子也不會死。她們娘兩個應該開開心心的活着。而不是因爲自己的一時衝動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葬送掉性命。
經歷過那一次之後,他發誓不會再做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了。永遠不會。
離開了李府很遠,謝映登的心情依舊沒從失落中恢復過來。作爲師兄的李旭根本不瞭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鼓動對方戰勝突厥後領兵南下,並不單純是爲了江南謝家。瓦崗寨已經被李密弄得搖搖欲墜,用不了多久便會灰飛煙滅。那已經不是當初的瓦崗,弟兄們沒必要爲李密一個人的野心與愚蠢殉葬。所以謝映登必須在天下大勢定下來之前,爲自己的好兄弟們找到一條出路。
天下諸侯雖多,但此刻有實力達成大夥平生志願,又能讓大夥敬重的,也只剩下李旭和李淵兩個人。並且,前者明顯比後者更對大夥的脾氣。特別是對徐茂公、秦叔寶、程咬金等出身並不見得高貴的豪傑而言,選擇一個與自己背景相同的英雄去追隨,遠比選擇世代簪纓的李淵出頭的機會大。
可惜,大將軍在外邊威名赫赫,實際上卻是個扶不起來的!回頭又看了眼隱於夜色中的李宅,謝映登在心中腹誹。塞上天薄,半弦彎月將皎潔的光灑滿人間,照得遠山和近樹清晰可見。只是那如水月華卻有些冷,透過人的衣服,一直涼到肚子裡。
這樣夜色中趕路,自然犯不着舉火把。走了一會兒,侍衛們便將自覺地手中的大部分燈籠熄滅了。一行人誰也不出聲,跟在領路的兩個表明身份的燈球后慢慢向軍堡附近急行。堡南是軍營,堡北***通明處,正是河東李家專門爲招待各路豪傑而搭建的英雄樓。
不知不覺間,謝映登的馬頭便向堡北捭了過去。兩名替他領路的博陵親衛十分盡職,問都沒問,也將燈球挑向了堡北。反是謝映登從瓦崗黎陽軍帶來的親兵們有些困惑,稍稍楞了楞,旋即默默地跟了上去。
大戰在即,各營將士都在養精蓄銳,因此軍堡外很少有行人。間或一兩隊巡夜的士卒匆匆走過,看見親兵手中的燈球,主動避開了道路。轉眼間,謝映登已經到了堡北土丘下,正猶豫着是否繼續上坡,耳畔聽到一陣嘈雜聲,有夥喝得醉熏熏的豪傑吵鬧着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去什麼英雄樓,難道不喝他李家一碗酒,老子便算不得英雄了!”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漢子旁若無人地叫嚷。
“話不能這麼說。兩李聯手,天下十分勢力已經佔了七分。咱們又不想讓兒孫們也做山大王,不借機鋪條門路又待何時!”回答的人話裡帶着酒意,條理卻非常清晰。
是劉季真麾下的馬賊和韓建紘等綠林豪傑們。謝映登眼神好,雖然白天只是匆匆一面,從幾人的背影上依然認清了對方的身份。韓建紘與時德睿打得什麼主意,在來時的路上他已經探聽得七七八八。但令人奇怪的是劉季真等人麾下的草莽們,這些傢伙可是天不收地不管慣了,居然現在也想到了立從龍之功?
看來天下聰明人不止一個!想到這兒,謝映登不僅失笑。趁着中原時局還不完全明朗,選擇一方有前途的勢力投靠,是筆能惠及子孫的好買賣。一旦投靠對了人,便是開國功臣,即便日後不能封茅劽土,鄉侯縣侯之爵也是跑不了的,比起提着腦袋打家劫舍,豈不舒服萬倍?
“只是不曉得開此樓之人,當不當得起英雄二字?”又一句醉話順着風傳來,半字不落地鑽入謝映登的耳朵。聽得出來,馬賊和綠林豪傑們還在猶豫,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選擇對了投靠方向。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裡邊的人若成不得氣候,咱們打馬便走就是。又何必這麼早做決定!”說話的人是韓建紘,看樣子,白天時李建成並沒給他留下絕對的好印象。
憑心而論,白天第一次見面,謝映登對李建成的印象也是很平常。此子出手很大方,待人也很熱情,坦誠,並沒刻意擺什麼唐王府世子的架子。但其於舉手投足中所流露出來的優越感,依舊令人想敬而遠之。一個唐王府世子尚如此傲慢,那已經在長安另立新君的唐王李淵,恐怕更是高不可攀了。那邊已經名將如雲,從各地投靠去的大儒名士更是車載斗量,如果瓦崗弟兄們沒一點兒見面禮就過去?
彷彿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猶豫,謝映登**的白馬也喘息着放慢了腳步。轉眼間,豪傑們已經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但議論的聲音,依舊順着夜風不斷地向他耳朵裡邊鑽。
謝映登不想偷聽別人談話。可對方所談論的,正是他心中最猶豫的。輕輕地磕了磕馬鐙,他催動坐騎,不疾不徐地墜在了豪傑們的身後。彷彿恰巧順路,中間卻保持着合適的距離。
“我聽說李家有一支娘子軍,主帥正是李建成的妹妹!”又一句議論傳來,清脆聲音裡帶着隱隱的羨慕。這是劉季真的結義妹妹上官碧,白天時謝映登曾經見過,對方身上濃濃的異族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謝氏家族不乏美女,但長到上官碧這麼高,眉宇間又帶着股慷慨男兒氣的,卻未曾有過一個。
難得的是此人還熟讀詩書,偶爾引經據典,在一羣粗坯般的馬賊中間更顯得鶴立雞羣!感覺到主人情緒的變化,**的坐騎非常體貼地將速度加快了幾分,遠遠地讓主人能看見月光下那個風姿卓約的身影。
“上官妹子想當女將軍麼?以你的身手,娘子軍中定能找到一席之地!”劉季真大聲拍着上官碧的馬屁。爲了照顧韓建紘等人,他刻意用漢語和朋友們交流,恰巧也滿足了謝映登的偷聽。
“我只是好奇,想會一會李家那位姐妹而已!替別人去廝殺,暫時還沒考慮過!”上官碧好像並不是很領情,兇巴巴地回答。
“妹子去了,哪個又捨得讓你上陣廝殺。沒見白天時李世子那副模樣麼?眼睛裡除了一個你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了!”劉季真也不是善良之輩,立刻反脣相譏。
這話說得有些毒辣,謝映登聽完,本以爲上官碧會爲此着惱。誰料塞上馬賊的想法遠遠與常人不同。他耳畔只聞一陣輕笑,剎那間,彷彿月光都跟着暖和了起來。隨後,是上官碧特有的爽快聲音,“我又不是醜八怪,他多看我兩眼,有什麼不正常的?如果他對我視而不見,我反覺得他是僞君子!”
“只怕他想得不是多看幾眼,而是日日都看!”劉季真繼續出言給人添堵。
上官碧的回答也愈發直接,“那也成。只要他按照我們燕山鮮卑的規矩,赤手空拳在馬背上將我抓下來。”
“那恐怕有些難!”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鬨笑。正所謂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李建成的騎術應該不算差,可與上官碧這種會走路便學騎馬的人相比,能將對方走馬活擒,簡直是做夢都實現不了的妄想。
“除非上官妹子心裡肯了,比試時故意讓他!”韓建紘跟着在一旁起鬨。白天李建成的表現大夥都看在眼裡。綠林豪傑們不講究太多繁文縟節,如果李建成向上官碧求親,他們樂得以看熱鬧的心態成全。但能否順利將這胭脂馬馴服了,還是被踢得鼻青臉腫,就要看李建成自己的造化了。他想摘花,便要豁得出去挨刺。
“如果騎馬競技都需要我讓,他還配做我的男人麼?”上官碧豎起杏眼,冷笑着迴應。
“那就可惜了!”韓建紘連連搖頭,裝作一幅非常遺憾的模樣。見上官碧滿臉不解,他繼續笑着奚落道,“我不是爲他可惜,而是爲你,上官家妹子。要知道現在的唐王世子,就是將來的唐王。也許哪天變成了中原的皇帝也說不定。你如果肯讓他一讓,今後就可能是皇后,至少也是個皇妃。若是揮着鞭子亂抽一氣的話,到手的富貴可就抽沒的嘍!”這幫傢伙,可是真敢說。謝映登聽得直搖頭。李建成早就過了而立之年,按照其唐王世子的身份,此時家中的妻妾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並且其中大部分出身不凡。他即便再喜歡上官碧的異域風味,也不過是圖一時新鮮而已。過後能給對方一個侍妾的身份帶其回家,已經是仁至義盡。想讓她在一堆妻妾中脫穎而出,簡直和李建成走馬活擒她一樣困難。
“誰稀罕做什麼皇后皇妃!”上官碧驕傲地揚起頭,“只有你們這些人,才日日想着光宗耀祖。他要真是個值得信賴的英雄,我便是跟他一道風餐露宿,心裡也是甜的。若只是個表面光鮮的俗物,我即便住在皇宮中,牆上貼滿了金子,又有什麼樂趣可言?況且待我人老珠黃時,又到哪去找人爲我寫長門賦?”
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太文,豪傑們聽不大明白。但遙遙綴在衆人身後的謝映登卻如同被冷水淋頭,整個人立刻清醒起來。“一個出身蠻荒的女人挑選丈夫,還懂得挑情投意合的,不打算依賴於人成就富貴,不肯爲虛無縹緲的前途迷花了眼睛,謝映登啊謝映登,你怎麼關鍵時刻還不如一個女人看得透徹呢?”
心中這樣想着,他下意識地撥轉馬頭,轉向土丘之南。這回,瓦崗軍親兵沒有發愣,李旭派來給他引路的侍衛們卻被客人的古怪舉止弄糊塗了。其中一個年齡稍大些的見過世面的多,快速追了上來,輕輕拱了拱手,禮貌地詢問道:“謝,謝將軍這準備去哪裡?能不能明確示下?”
“回軍營。回我帶來的那些弟兄們中間去!”謝映登用力揮了下胳膊,非常豪氣地回答。眼前又不由自主地閃過上官碧的影子,金屋藏嬌,長門賦,這些漢家故事她都爛熟於心,若不細細追究,哪個能知她是鮮卑人?經歷了五胡之亂後,這北國之中,哪個是漢兒,哪個是鮮卑,又如何分得清楚?
瓦崗軍被臨時安排在堡南駐紮,一路下坡順風,馬蹄聲聽起來無比輕快。堪堪到了營門口,又一隊夜歸人挑着兩盞表明身份的燈球,與謝映登和他的隨從擦肩而過。
“是時司馬麼?”謝映登眼尖,從燈籠上的字樣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對方的身份。博陵軍左司馬時德方是綠林大豪時德睿的胞弟,這麼晚了他才向博陵軍大營趕,肯定是剛剛探視過自己的哥哥回來。
而時德睿的身影恰恰不在剛纔那夥去英雄樓喝茶的人之間。所以他對未來的選擇就非常令人玩味。聯想到白天時此人曾經說過‘是尊敬李旭站在長城上才領軍前來助戰,而不是尊敬李旭驃騎大將軍的身份!’謝映登覺得自己有必要跟時德方閒聊幾句,藉此探聽一下博陵將士們對未來的真實想法。
時德方在河南見過謝映登,知道眼前這個年青人與自家主公算是同門師兄弟。看對方的樣子像是有話要跟自己交代,趕緊撥轉馬頭靠了過來。
“這麼晚了,時司馬難道還要趕着去軍營巡視麼?”謝映登沒話找話,明知故問。
“剛剛去看過族兄,多年不見,聊得忘了時辰。咱博陵軍規矩,軍官不得隨意留宿他人營房。所以無論多晚,我都得回軍營中,不能明知故犯。”時得方拱着手,不着痕跡地解釋了一句。
“瓦崗軍的營寨和補給,多謝時司馬看顧。”謝映登微微抱拳,在馬上向時德方致謝。
“此乃時某分內之責!”時得方趕緊側身避讓,然後再次拱手相還。“況且將軍押送了這麼多糧食來,解了博陵燃眉之急。要謝,也是我多謝你纔對!”
“德方兄客氣了!”謝映登笑着搖頭,“莫說我家軍師與你家將軍是刎頸之交。這點忙理應相幫。即便是謝某跟令兄也多少年的交情。他不遠千里趕來爲我師兄助戰,我這做師弟的給他籌備些糧秣也是應該的。”
“胞兄能有謝將軍這樣的朋友,是胞兄之福!”聽出對方話裡有套近乎的意思,時得方順口應承。謝映登找我有事?說話間,他本能地反應到這一點。握住馬繮繩的手忍不住緊了緊,臉上笑容依舊,全部心神卻都集中在了雙目之中。
月光和燈火的照射下,謝映登的表情波瀾不驚。他似乎沒認爲自己這樣套近乎已經逾越了一名客人的身份,也似乎沒注意到時德方的戒備以及博陵侍衛們的警覺。笑了笑,繼續道:“可若不是這回並肩來到長城之上,謝某還真不知道時老大居然有個做將軍的弟弟!想必是他怕引起什麼誤解,耽擱了你的前程。可師兄爲人素來坦蕩豁達,只要時將軍行的正,他又怎可能因爲一兩句流言蜚語便對得力部屬起了疑心。”
“大將軍待時某恩遇甚隆。時某此生只敢全力相報!我博陵軍上下,全是唯大將軍馬首是瞻的。”聽謝映登說得上道,時德方緊張的心情稍微鬆了鬆,微笑着回答。
“家兄這次來,我便勸他,不如藉機投於大將軍麾下!”不待謝映登繼續套話,時德方又主動解釋。“他在地方上雖爲一霸,但於百姓眼裡。官府和綠林畢竟有些區別。這一生大塊吃肉,大稱分金固然爽利。可子侄們卻不能永遠繼續綠林日子。以守土之功,抵往昔之過。憑着我家將軍的器量,肯定會接納家兄!”
他以爲是謝映登看不慣自己兄弟兩個一人當官,一人當匪,兩頭下注的行徑,所以故意出言試探。卻忘記了謝映登的身份仔細追究起來,也不過是一名實力大一些的“匪”而已,沒來由又怎會在別人的身份上做文章。正狐疑間,又聽謝映登笑着說道:“這話在來時路上我就跟令兄唸叨過。但他和韓家哥哥都堅持要等見過大將軍,聽聽大將軍的平生志向後再做定奪。我雖然與令兄走得近,也不便過多幹涉他的事情。畢竟他不是一個人,背後還有萬餘弟兄及數縣百姓。即便不爲自己着想,也得爲麾下弟兄和治下百姓的前途多考慮些。”
“家兄也的確這麼說。他對大將軍的氣度和爲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德方疑慮之心漸弱,嘆了口氣,悵然說道。“但涉及到數萬人前程的事情,他的確不好輕易決斷!”
謝映登何等聰明之人,一聽此言,立刻猜到時家兩兄弟和自己今晚一樣話不投機。如此,接下來兩人便更有共同話題了。只要順着這根藤爬上去,不難摸出個熟透了的大木瓜來。於馬背上再次拱手,他坦誠地向時德方發出邀請。“此時還不到二更。時司馬如果方便,不如到我瓦崗營中小坐片刻。長城外的敵情我並不熟悉,時司馬幫忙謀劃謀劃,明日瓦崗弟兄也少一些損傷!”
“也好!”時德方略微猶豫了一下,欣然答應,“我對綠林不熟。謝將軍恰好能指點我,如何勸得家兄回頭!”
雙方相視一笑,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聊,待得入了謝映登的主帳,已經將敵情與攻守注意事項交流了個大概清楚。命人重新煮了濃茶,謝映登一邊斟茶,向時德方告罪。“這麼晚了本不該拉時司馬來我營中。但我心中之惑,非司馬大人不能解。若此惑不解,非但令兄下不了決心留在涿郡,明日謝某即便戰死沙場,也難以瞑目而去!”
“將軍何出言!”雖然心中早就猜到對方必有圖謀,時德方還是被謝映登的話嚇了一跳,站起身來,警覺地反問。
“時司馬不必如此謹慎!”謝映登放下茶壺,以手指天,“謝某雖然不才,卻也不是那會陷害自家師兄的卑鄙小人。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今日所爲,若有一絲想傷害師兄的意思,便要我天打雷劈,子孫斷絕!”
“將軍不必如此。你能在博陵軍最需要時雪中送炭,必不是那居心叵測的小人!”時德方苦笑着制止。“只是將軍心中之惑,時某未必解得。即便時某僥倖能解,若是軍規不容,時某也未必說得!”
“與軍旅無關!”謝映登重新坐好,吹了口茶盞上的熱氣,嘆息着說道,“我之惑,想必也是令兄之惑。時將軍追隨我師兄多年,可知道我師兄平生之志?要知道,謝某此番不僅是一個人前來,這數十車軍糧,是從我瓦崗弟兄牙縫裡所省出來。不問明你家大將軍平生之志向,謝某便無法給黎陽城中數萬瓦崗弟兄一個滿意的交代!”
霎那間,時德方的苦笑凝固在了臉上。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謝映登,只好嘆息幾聲,頹然跌坐於茶盞之旁。今晚他與自家胞兄詳談時,時德睿問得也是同樣的話。如果李旭有問鼎之志,若干綠林豪傑寧願拒絕他人的執意拉攏,也要主動投靠於其麾下。若是李旭只想做一個替人做嫁衣的將軍,打完長城之戰後,衆豪傑便要各奔前程。與其跟在李旭身後慢慢向上爬,不如直接去尋那坐在高位之人,拿目前手中的實力做晉身之階。
“唉!”謝映登也跟着嘆氣,舉起茶盞,做了個請的手勢。
時德方與他同病相憐,以茶代酒,且洗愁腸。接連幾盞濃茶過後,雙方的距離驟然拉近,談話也就慢慢進入了彼此需要的正題。
“我家將軍,非但無意問鼎,恐怕連無齊桓晉文之念都沒有。”時德方品味着茶中的苦味,笑得好不甘心。
謝映登滿臉悵然,嘆息相應,“你家大將軍真是個怪胎,老天讓他有項羽、劉邦之能,卻偏偏長了許由、范蠡的肚腸!”
“大將軍若肯領我等平定亂世,其必爲昔日周召!”
“師兄若肯挑頭戡亂,不知道多少豪傑要傾力相隨!”
二人均不把話說明,言語之外的意思卻都表達得非常清楚。李旭所圖太小,這一點曾經讓博陵軍中不止時德方一個失望。而謝映登此時提進來,不過是讓失望又加深了幾分罷了。
“所謂事君以謀,鞠躬盡瘁!不知道時兄可曾直言相諫?”又嘆息了一會兒,謝映登故意追問。
回答依舊以一聲長嘆開頭,“唉!博陵軍中雖然不以直言爲罪。可將軍之心,堅若磐石!”
“時兄可知何以如此?”
“我若知道,還會束手無策麼?”時德方繼續苦笑。“謝將軍即爲大將軍之同門,可知道將軍爲何寧願助人成事,也不願放手博他一博?若是能找到其中緣由,拼着被大將軍逐出博陵,我也願做那直諫之臣!”
“那我倒能猜測一二!”謝映登要的就是這句話,朗聲迴應。
李旭之所以準備避居塞外去做一羣胡人的可汗,在謝映登眼裡無非有幾下幾個原因。第一,其生性謹慎,擔心打完此戰後博陵軍實力拼淨,所以與其領着大夥爲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去冒險,不如趁勢退出問鼎之爭,換取一方的平安。
其二,唐王李淵目前羽翼已豐,而六郡四面是敵,所以與其打一場兩敗俱傷的叔侄、翁婿之戰,還不如將六郡移交給李家,藉此加快結束亂世的腳步。至少,這樣不會讓博陵六郡再遭戰火,也不會讓李萁兒感到難過。
其三,李旭自己也說過,他不願意與昔日並肩作戰的人對面拔刀,更不想讓骨託魯全身而退。所以乾脆追過去,自己搶了骨託魯的大汗來坐。藉此保得東塞數十年的安寧。
第四,河東李家在“新闢”之地上,也嘗試着進行了一系列均分田地,打擊舊隋豪強的行爲。此策與六郡新政幾乎是不謀而合。所以爲了新政的延續,向李淵稱臣也比雙方拼個你死我活要好。
但這些理由,在謝映登眼裡幾乎全是藉口。長城之戰固然會讓博陵軍實力大損,但李旭個人的聲望卻如日中天。憑着守土之功和楊廣的御賜金刀,日後難道還愁無人來投麼?即便別人不來,瓦崗黎陽軍肯定也會前來。屆時,憑着徐茂功之謀,秦叔寶、羅士信之勇,天下英雄有誰能擋?
此外,爭天下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間的事情。博陵軍不主動向李淵挑戰,難道李淵在天下未定之前,能拉下臉來從女婿手裡搶地盤麼?即便河東李家臉皮再厚,其麾下將士難道不珍惜半分曾經與博陵並肩抗敵的情誼?天下百姓難道不會唾罵河東李家卸磨殺驢?憑着六郡新政打下的根基,有個三年時間,博陵軍的羽翼一樣會豐滿。待它一飛沖天之時,區區李淵又能奈何?
況且李家新政完全是爲了解決燃眉之急,不得已而爲之。熬過難關之後,是否會堅持下去還很難說。而骨託魯退去後,威信盡失,草原上那些受了他的騙的部族肯定要趁機起來奪權,自家窩裡不穩定的情況下,狼騎想捲土重來,談何容易?
千思萬想,謝映登無法理解李旭的選擇。他知道以師兄的性子,這麼大決定不會不徵詢部屬的意見。但只要自己能轉彎抹角地勸服時德方、崔潛、趙子銘等人,未必不能讓師兄改變初衷。
“將軍親口對你說,他準備追殺骨託魯到塞外?”聽完謝映登的話,時德方吃了一驚,急匆匆地追問道。
“只是順口一說,想必是一時興起之言。但以師兄的性格,我怕今後他難保會以此爲選擇!”謝映登沉吟了一下,猶豫着點頭。“如果師兄如此決定,我又怎能把對李密失瞭望的瓦崗弟兄引薦到博陵軍中來。師兄他不在乎做蠻夷之君,瓦崗弟兄們卻未必受得了塞外的苦寒天氣!”
按照常理,師兄弟之間的私下交談,他不該這麼早就透漏給時德方。但既然決定了將來要儘量把瓦崗羣雄引到李旭麾下,謝映登就不得不玩一些小手段。他得爲瓦崗羣雄謀個好出路。此外,以他的角度看來,自家師兄只是最初一步邁不開而已,只要大夥背後推他一把,邁開第一步後,前路便是海闊天空。
“謝將軍是說,瓦崗羣雄準備另投新主?”時德方的眼神頓時一亮,遲疑着問。他無法相信謝映登所言爲真,雖然對方曾經一再給出暗示。博陵軍最大的弱項便是人才匱乏,而瓦崗羣英雖然曾經屢屢敗於博陵軍之手,其中個別人的才能和武藝,卻是博陵軍上下人人佩服的。
“不是另投他主。而是李密已經將大夥帶入了絕境。”謝映登見對方話語裡露出了希望,索性實話實說。“瓦崗軍聲勢依然在。但早已不是當年的瓦崗。大夥此刻留戀不去,無非是念着昔日之香火情分,猶豫觀望而已。如果李法主屢戰屢勝還好,他若是再像當年輸給大將軍那樣輸上一次,瓦崗軍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瓦崗羣雄能來。我博陵實力又比誰人差?”時德方連連拍案,“大將軍可知道此事?謝將軍沒跟大將軍明說麼?”
“沒明說,但師兄應該能聽出來!”謝映登突然有些懊悔,沮喪地回答。他猛然意識到眼下李旭雖然身居高位,卻沒經歷過一天豪門生活。因此說話做事依舊帶着昔日的直白與爽利。與這樣的人交流,採用豪門之間那種表面上平平淡淡,一切都在桌子底下交易的方式顯然是失策。坦誠地告訴他,瓦崗中很多將領認定了他是英雄,準備追隨他建立功業纔是正途。
時德方先是點頭,然後連連搖頭,“將軍應該能聽出來。但將軍的心結應該不在這兒。敢問謝將軍一句,關於問鼎逐鹿之事,我家大將軍還說過什麼?可有與衆不同之語?”
“你家大將軍說得話,聽起來一句比一句讓人生氣!”提起李旭之言,謝映登鬱悶得只想找人打上一架。見過固執的,卻沒見過李旭這麼固執的。如果真的像時德方所言,他明知道瓦崗羣雄對其翹首以盼,還猶豫自己實力不足幹什麼?不是謝映登自誇,如果這幾年瓦崗羣雄不是跟着李密,而是跟着一位能力氣度都名副其實的雄主,天下大勢早就定了,又怎會到現在還戰亂不休?
“最可氣的是哪一句?”時德方知道自己已經接近了問題的關鍵,抓住一切機會追問。
謝映登越想越氣,用顫抖的聲音答道:“他說,如果南下逐鹿,看不出百姓死在他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刀下什麼區別。也看不出來我勸他問鼎逐鹿,和別人引突厥入寇有什麼區別!”
“我知道了!”時德方用力一拍,差點把面前的小几拍散了架子。“謝將軍勿惱,我家大將軍的心結就在此處。當年有個姓袁的道士勸他逐鹿,他也是感慨自身爲鹿,所以不願意把自己的父母兄弟當做獵物。兵兇戰危,你我眼裡爭的是天下,而在大將軍眼裡,每一個死於逐鹿過程中的百姓,恐怕都是因起個人野心而起。所以他寧願退避,也不願意爲一人之江山,看到累累白骨!”
“就他一個人仁厚!”謝映登明知時德方分析得正確,還是十分窩火。雖然打過幾年替天行道的大旗,但即便瓦崗羣雄當中,大多數人也是終日想着馬上取功名。說大夥視人命如草芥有些過分,但至少沒把死幾個無辜百姓,看得像天塌下來那樣嚴重。
況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爲了讓中原早日恢復生機,死一些無辜者,也是應有的犧牲罷。百姓們要怪也應該怪自家命運不濟,不該生於亂世。又怎麼能怪到結束亂世者的頭上?!!
“謝將軍生於簪纓之家。自然猜不到我家大將軍的心思!”時德方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在謝將軍眼裡,死得百姓都是無關之人。而在我家將軍眼裡,死的卻都是他的父母親朋。他和張老將軍一樣,以守護爲武者之責,而不是單純地想奪取功名。古語云,仁者無敵。大將軍有此仁念,天下有何愁不定?”
“你先別忙着發感慨!”謝映登真想走過去,一腳將時德方踢翻在地上。自己這廂急得心裡直冒火,作爲李旭的臂膀,時司馬居然還有空掉書包!真是什麼樣的主公用什麼樣的臣子!
時德方笑着擺手,滿臉自信,“謝將軍莫急。所謂對症下藥。你我昔日都沒猜到大將軍的心思,自然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他爲什麼固執己見,便有辦法解決問題了!”
謝映登被笑得沒來由一陣心裡發虛,收起怒容,低聲問道:“你有什麼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
“謝將軍勿怪我實話實說。我家大將軍雖然與你同門。但他真正傳接的,卻是張老將軍的衣鉢。”時得方點點頭,緩緩說道。
關於這一點,謝映登也非常清楚。秦叔寶到了瓦崗之後,曾經很坦白地告訴衆人,如果不是楊廣中途將李旭調往博陵,而是由張老將軍選擇繼承人的話,齊郡兄弟應該追隨李旭,而不是很無奈地跟着自己上瓦崗。
“張老將軍生前有言,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所以他寧願戰死,也容不下你們瓦崗軍這些破壞者!”時德方笑了笑,繼續解釋。“對於我家將軍而言,他傳了張老將軍衣鉢,就要將守護之責傳承下去。所以,寧可不爭天下,也要守護一方安寧。”
“爭了天下,還不是守護了一國安寧。比他守護方寸之地豈不大得多?”謝映登撇撇嘴巴,悻然點評。“難道博陵六郡值得他守護,天下百姓就該遭受兵火麼?簡直是閉着眼睛說瞎話!”
“如果謝將軍能有辦法將你這句話讓我家將軍接受了。我家將軍自然要化家爲國,以改守護一隅爲守護九州!”時德方冷靜地點頭。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能讓李旭改變主意的方法。如果能讓李將軍把問鼎逐鹿看做守護的一種方式,李將軍的心結自然就能解開,大夥的平生之志自然能得以滿足。
“可將軍說過,天下之鼎不止九個!”同時,他心裡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時德方努力集中精神,將這個小小的猶豫壓制了下去。關鍵時刻,他不能再做絲毫的動搖。
聽完他的話,謝映登臉上沒有任何驚喜。李旭如果是非常容易被勸動的人,他今日又何必拐彎抹角來走時德方的門路。“我沒有辦法!!他認爲河東李家已經優勢明顯,退出纔是解決之道。他還認爲自己在塞外,可以約束諸胡,免得有另一個骨託魯趁勢而起。而有這樣一支力量在塞外,李家子孫行事也會小心謹慎,努力不重蹈楊家覆轍!”
有狼在側,鹿會跑得更快更主動,也就是熟悉塞外,又熟悉中原的李旭,纔能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謝映登自認見識少,駁不倒李旭所言的歪理邪說。雖然他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
“如果謝將軍有辦法證明,大將軍的守護之道根本行不通。河東李家得了天下,只會是第二個楊家,大將軍也許會幡然悔悟!”時德方見謝映登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繼續循循善誘。有些手段,作爲李旭的臣子,他不能也不方便使出。關鍵時刻,老天偏偏送了一個謝映登上門。假手謝映登這個外人做一些非常之舉,過後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很難,除了向突厥稱臣這件事外,李淵其他所做所爲,都甚合師兄之願。”謝映登繼續搖頭。身爲瓦崗軍曾經的哨探大總管,他曾經極其認真地關注各路諸侯的日常施政舉措。李淵用人不以出身高低,對於前來投奔的綠林豪傑與世家子弟有功同賞,並且奪長安、關中支持楊家的富豪手中田產分給百姓,都是李旭所讚賞的。若想找出李淵的治政失誤來,並藉此說服李旭與河東翻臉,實在是非常不易。
“唐公畢竟已經年過半百了!”時德方詭秘地一笑。“而他的子侄中,能否蕭規曹隨,還很難說!建成世子雖然寬厚,卻未必能讓羣臣敬服。而唐公的其他子侄,難免不出另外一個楊廣!”
這句話非常不容易理解,至少站在謝映登角度,他看不出來唐公李淵的三個兒子中,誰人有成爲楊廣的潛質。以他所掌握的情報,李建成、李世民二人雖然不合,唐公卻努力把握着兄弟二人實力的平衡。況且李世民既善於用兵,又善於用人,年紀雖輕,卻絕非楊廣這種庸才可比。
“據說當今陛下,也曾經英明神武過!”時德方的笑容越來越詭秘,看上去彷彿蒙着一團霧。“但當今陛下,殺兄逼父,那狠辣勁兒,也是超乎常人的。不知道謝將軍可曾聽說過,上次博陵軍於黃河南岸兵敗,並非戰事不利,而是在關鍵時刻,被東都的兵馬抄了後路!而東都兵馬之所以抄博陵軍後路,卻是因爲李淵即將造反的消息傳到了監國耳朵裡!”
“我知道!”這段往事給謝映登留下的印象極深。那是瓦崗軍自初創以來最危險的一戰,幾乎所有人都被李旭打得喪失了信心。如果當年不是段達在背後給了李旭一刀,以當日之形勢,也許李密的人頭早就被送到了楊廣的桌案前。自然,天底下也不會再有什麼瓦崗軍。“可那與勸說師兄有什麼關係。李淵的確造了反,我若是段達,認定了他們是叔侄,也會出兵抄師兄後路!”
“可消息怎麼那樣巧。早不傳,晚不傳,偏偏最關鍵時刻傳到了東都。按距離和常理,消息也該先到京師纔對。”時德方喟然長嘆,“可惜,大將軍的夫人年紀青青,就斷送在了黃河岸邊,肚子裡還懷着將軍的骨肉。可惜我博陵子弟,去的時候七千,回的時候連一千七百都沒剩下。可惜黃河兩岸,不知道多少人爲此死於非命。誰做得孽,誰撈到了好處。難道謝將軍身爲瓦崗哨探大總管,就一點風聲也沒聽到麼?”
說到這,他故意將聲音頓了頓,以便讓哨探大總管這個職位被謝映登聽得清楚。然後看似不經意的補充了一句,“在那之前不久。有人曾經到博陵勸說將軍夫人,請你替將軍做主與河東結盟。而夫人以將軍不在爲由拒絕了。黃河南岸一敗之後,緊跟着是羅藝入侵。危機關頭,哪怕別人送來的是一碗毒藥,爲了守護六郡,大將軍也只能忍痛吞下了!謝總管,難道你用心去找,真的會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