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流雲散

十五年,春夏之交,雍軍攻巴郡甚急,餘緬內懼尚相加害,外苦雍軍勢強,乃生降敵之意,使節往還,漸泄於人,事未成,有密使呈公故劍並書信,餘緬覽書而羞,愧悔無地,拔劍欲捐生,爲心腹所阻,乃絕雍使,自誓與城偕亡。九月,巴郡爲雍軍所破,緬乃伏劍而死,以全其誓。公之餘威至此矣。

十六年冬,雍軍盡據江北之地,揮軍欲渡長江,求和未許,國中皆驚懼,國主下罪己詔,欲得將士死力,諸將皆力白公冤,慷慨陳辭,直入禁中,國主悔之莫及,乃除維鈞相位,詔復公爵,以禮改葬,建廟於江夏,諡忠武。

公元配吳氏,大家女也,忠烈端肅,持家嚴謹。公受誣入縲紲,夫人先得訊,乃散僕婢,從容若定。

即公歿,家人遠徙,夫人以弱質入瘴癘之地,持家教子一如平常,十六年春,定遠流疫肆虐,夫人採藥制丹,不辭辛苦,遍走鄉里傳方救人,賴夫人贈藥而生者以萬千計,人皆呼以“娘娘”而不名。

十七年春,楚亡,雍帝感公忠義,乃遣使赴閩,詔夫人赴長安恩養,夫人拒之曰:“先翁先夫皆楚臣,妾亦楚臣,不敢受大雍詔令。”帝嘆息不已,乃止,亦不加罪。

夫人居閩幾二十年,卒於汀洲,及逝,諸子奉靈柩返江夏,並公合葬。閩人念夫人恩義,立衣冠冢於定遠,至今香火不絕。

論曰:自晉亡後,諸國爭雄,天下紛亂,其中佼佼者,唯雍、楚、漢也,求善戰名將,多不勝數,求其文武全器,忠義並舉者,一代豈多哉。公以弱冠少年,履挫強敵,千里轉戰,鮮有一敗,戰法軍略稱雄足矣,此仍不足爲公譽。公北上欲還襄陽,戰未成而受詔班師,泣於風中,忠貞之言,出於肺腑,而王上不察,論以逆罪。時,公掌虎符而御三軍,威勢冠於羣倫,而束手就縛,從容赴死,此誠難矣!且公一門皆忠烈,及楚亡,雍帝選俊才入仕,楚人從者如流,皆忘故恩,帝以顯爵詔陸氏入朝,公諸子皆不仕,忠義若此,而愍王殺之,嗚呼冤哉!嗚呼冤哉!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寒風瑟瑟,雖然已經初春時候,但是猶有殘雪未融,陸風坐在毒龍澤湖邊青石之上,抱膝枯坐,神色一片茫然,自從他被兄長相迫從鍾離逃出之後,只覺天下之大,自己卻是無處可去,所以韋膺派人尋他的時候,他並未反對韋膺的安排,輾轉數處之後,他便被送到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

毒龍澤本是淮水下游的一座湖泊,綿延十餘里,養育了一方沃土,可是數十年前,發生了黃河奪淮的洪災,毒龍澤不再有淮水匯入,漸漸便被淤泥堵塞,如今已經成了沼澤地,方圓二十餘里之內又都是沙土地,五穀不生,也就漸漸沒有了人煙,正是因爲這個緣故,韋膺纔在距離毒龍澤數裡之外建了秘舵,又在毒龍澤之內準備了藏身之處,爲的就是一旦發生變故可以避敵其中。

陸風被送到此處之後,若有閒暇便在澤邊練習劍術,這是韋膺特意留給他的劍譜,或者是擔心他無所事事吧,陸風也知道將來道路艱難,所以練劍倒也是十分用心,何況若不找件事情來做,讓他如何排遣心中苦痛,父親被害,親人零落,自己卻無能爲力,這種境況非是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陸風卻真的什麼也不能做,縱然想要起兵報仇,一來父兄有命,不許他這樣做,二來他年紀尚輕,在父親舊部中並沒有什麼威望,若是兄長陸雲自然不同,振臂一呼,必會從者如雲,心中的無力感讓陸風漸漸憔悴消瘦,明明是青春年華,卻是暮氣沉沉。

不知待了多長時間,天色漸漸昏暗,寒風愈冷,陸風站起身向住處走去,離那幾間茅屋還有幾十丈遠,陸風突然覺出風中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心中一凜,握緊了佩劍,放慢了腳步,仔細瞧去,平常這時候,茅屋裡面應該有炊煙升起,可是今日卻是不見,而且堂屋的房門虛掩,未曾緊閉,這也是有些異常。

陸風深吸了一口氣,狀似不知情的模樣走向茅屋,口中高聲叫道:“趙叔,我回來了。”好似沒有戒心一般地推門向堂屋內走去,就在他挑簾而入的瞬間,眼睛餘光瞥見一縷劍芒無聲無息地襲來。陸雲心中早有準備,向下仆倒,翻身向上,右手一揮,三支袖箭射向偷襲之人。那人一聲驚咦,長劍回挽,三支袖箭皆被撥開。陸風已經縱身而起,盯着那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雖然相貌端麗,可是鬢髮星霜,眼角魚尾紋清晰可見,雖然難以揣測,可是陸風可以肯定這女子年紀肯定已經不小了。那女子目光炯炯,淡淡地瞧着陸風道:“好機靈的小子,你既然知道有了變故,爲什麼還要冒險進來呢?”

陸風深吸一口氣,道:“我發覺異常的時候,已經在你視線範圍之內,若是我當時逃走,雖然可能免得一死,卻是沒有機會知道是誰要殺我,所以我才冒險回來,可是你武功這樣高,看來我是自投羅網了。”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若非是那四個廢物還有幾分本事,迫得我見了血,也不會被你發覺有異,不過你進不進來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這樣卻免了我的奔波,見你還有幾分聰明,我就給你一個全屍吧。”說罷,那女子手中長劍輕輕刺來,雖然劍勢緩慢,可是陸風卻覺得那長劍彷彿將自己的逃生之路全部封住,這一劍他認得,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有這一式“不戰而屈”,越是精通劍術之人,往往生出不能反抗之感。若是這女子用了別的招式,陸風或者只能拼死還擊,可是這一招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卻有破招。

韋膺的武功雖然不如鳳儀門嫡傳弟子純正,但是當初爲了掩人耳目,鳳儀門主將自己精研出來的一些散手劍式秘授給他,這些劍式多半奇詭狠辣,有失氣度,因爲不合鳳儀門劍法華麗堂正的風格,所以除了韋膺之外,並沒有別人得到傳授。而韋膺乃是相國公子,平日結識了許多奇人異士,更在大雍御書房之內遍閱許多劍法的秘笈,後來在南楚主持辰堂,也是籠絡了許多高手,留心請誼,若論劍法之博,天下無人能及,他給陸風的劍譜上面,就記錄了他這些年收集的精絕劍招,還有他的一些心得,雖然雜亂無章,卻是幾乎盡得天下劍法精粹,所以陸風才能看到可以破解這一式的劍招。若是韋膺能夠專心在劍法上面,絕不會在凌羽劍下全無反抗之力。

卻說陸風心中一喜,長劍斜挑,舉重若輕,便如奇兵突出。這一式“履險如夷”乃是韋膺機緣偶得的劍式,便是覺得可以破去鳳儀門絕招,才記錄在劍譜上,因此被陸風記在心中。那女子並不認得,若是韋膺自己和她交手,她必定小心提防,不會讓韋膺輕易得手,可是陸風小小孩童,那女子全沒放在眼裡,這一大意之下,陸風的一劍已經擊破這女子的劍勢,撞碎了窗子,衝出茅屋去了。那女子頓時愣住了,她雖然已經多年不曾輕易出手,可是劍術日益精進,自負罕有對手,可是竟被這少年破了劍式。

不過她雖然失手,卻立刻清醒過來,出了茅屋,便看到那少年向來時的方向狂奔,她施展輕功追去,陸風這些日子早在韋膺指點下苦練劍術內力,輕功也是大有長進,道路又是十分熟悉,那女子一時之間倒也追不上他,不過兩人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陸風只覺得胸口痛漲得厲害,卻只能捨命狂奔,毒龍澤終於出現在眼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沼澤之內。就在他縱身而起的時候,耳中傳來劍嘯之聲,然後便覺背後劇痛,當他跌落在一塊堅實的空地的時候,已經痛得幾乎昏迷過去,可是他也顧不得一切,一個翻滾縱起身來,向沼澤內衝去。

那女子眉頭緊鎖,覷着那少年的落足之處追蹤而去,這少年只顧悶頭奔逃,卻是熟悉道路,在這隨時都可能覆頂的險地往來自如,她自然不知道韋膺當初派人仔細偵測過澤中道路,陸風來此之後,幾乎每天都要花些時間按照地圖熟悉地形,並且隨時修正地圖,爲的就是應對今日這種情況,每一處可以立足的地方他都記在心上,所以才能縱躍如飛。

雖然如此,沒有跑出數裡之路,那女子便看到那少年突然失足跌倒在地,露出冷笑,知道這少年乃是傷勢過重,不能支撐了,飛身掠去,準備取了那少年性命,豈料身形剛落,耳邊便傳來崩簧響聲,右足被什麼東西夾住,那女子一聲慘呼,向下軟倒,就在這時,原本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陸風已經一個鯉魚打挺,飛縱而起,落在了數丈之外,奔逃而去。

那女子用目瞧去,卻見腳踝被一個獸夾夾住,血透衣衫,稍微一動便是痛徹骨髓,知道腿骨已經被夾斷了。她雖然內力精深,劍術高明,卻畢竟是個女子,雖然也曾浴血轉戰,可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不能經受這樣的折磨,幾乎痛得昏迷過去,好不容易取下獸夾,放眼四顧,只見荒草蔓蔓,泥水泥濘,杳無人跡,只得尋了兩根枯枝將斷骨綁好,又找了一根樹枝做柺杖,沿着來路走去,雖然只有一足便利,可是她畢竟輕功超羣,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幸而追進來的時候,她就硬記下路途,又有足跡可以辨認,再加上小心試探,走了大半路程,倒也平安無事,雖然斷腿之處痛徹心肺,但是若不能出了沼澤,只怕就是死了也無人知道,因此她只能勉力支撐,只是越發懊悔,想不到自己竟會在陰溝裡面翻了船。

正在這時,那女子突然覺出足下有異物蠕動,下意識地看去,卻是高聲尖叫起來,只見旁邊的沼澤中竟有無數毒蛇遊動,而自己足下正踩着一條毒蛇,女子畏蛇乃是天性,她嚇得向旁邊躍去,卻忘記了這裡乃是沼澤,腳下一軟,已經陷入泥中,這時候她若冷靜些,尚有機會逃出,可是放眼望去,卻到處都是毒蛇聳動,驚駭的手足酥軟,只是這樣一遲疑,已經被毒蛇所齧,毒液攻心,行動不便,陷入淤泥,她的命運再也無法改變。

此刻,站在遠處的陸風冷冷望着那女子拼命掙扎,漸漸昏迷,緩緩向泥中沉去,他忍着傷痛將那女子誘到自己設下獸夾捕捉澤中野獸的地方,令其重傷,脫走之後,又繞到回去的路上,掩去真正的路途,留下了僞造的足跡,將這女子誘入毒蛇聚集之處,毒龍澤的名字豈是隨便叫的,終於將這女子殺死在沼澤之中。凝神瞧了許久,直到那女子沒頂之後,陸風才向外走去。

雖然利用沼澤殺了強敵,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只是交手一招,但是他已猜出這女子是鳳儀門所屬。他不會以爲韋膺要出賣他,韋膺若想殺他,只需暗中下令給保護他的幾人就行,自己必定不會防範。想來韋膺必然已經落入進退兩難的窘境,想到韋膺對自己百般愛護,更是將一身所學記錄成冊傳授自己,想到他可能的危難,陸風不由淚落如雨。好不容易走回到茅屋,尋到廂房,看到裡面血跡斑斑的四具屍體,陸風更是悲從心起,這四人多日來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卻死在那女子手中。雖然心中悲痛,但是想到敵蹤不知何時會再至,陸風也不敢耽擱,尋了傷藥敷了傷口,將幾個血衛埋葬在屋旁,將藏在暗格中的金銀秘笈帶在身上,便離開了短暫的安居之處。雖然前路茫茫,但是陸風卻已經有了決定,他要尋地隱居,苦練劍法,天下大勢不可綰,既不能率軍征戰沙場,報仇雪恨,那麼不如仗劍行走天下,或者還有快意恩仇的機會。

孤燈焰已昏,斯人獨憔悴,燕無雙倚在軟榻之上閉目養神,絕麗的容顏上略帶病容,面色蒼白如雪,不時地輕咳幾聲,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並非鳳儀門弟子,這一次南下事關重要,所以她將全部實力交給了凌羽,不是不知道凌羽奪權之心,可是若能恢復鳳儀門昔日聲威,她倒也不介意犧牲一些權力。當初鳳儀門衆弟子,便以她和凌羽最得鳳儀門主器重,都有繼承大位之望,但是最後凌羽得到了門主之位,燕無雙心中不忿,便和紀霞、韋膺聯手,分割凌羽的權勢。但是比較起來,燕無雙仍然是衆人中最忠於鳳儀門的,之所以和凌羽爭權奪利,卻也是爲了她不信服凌羽能夠撐起大局,這一次凌羽便是以大局爲重的理由說服了她,才讓她決定親自出手刺殺石觀,更將所有人手都交給凌羽指揮,自己留在月影軒後面的密室養病。

耳中傳來腳步聲,來人步履分外的匆忙慌亂,就在燕無雙疑惑地睜開眼睛的同時,一個十八九歲的絕豔女子走了進來,雖然對她自己來說已經是盡力遮掩身份,可是不論是頭上釵環,還是玉腕上釧鐲,以及衣履裁剪質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人的身份尊貴無比,只是如今她的面上驚惶無比,撲到榻前悲聲道:“師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師父他們全都出事了。”

燕無雙只覺得嬌軀如墜冰窟,支起病體,一把握住那女子皓腕厲聲道:“靈湘,你說什麼?”

紀靈湘淚流滿面,將從南閩得來的消息一一說出,雖然鳳儀門衆人全部葬送在仙霞嶺上,無人返回報信,可是陸夫人一行到了浦城之後,向官府說明了途中遇匪,禁軍皆沒的事情,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六百里加急報到了建業,紀靈湘身爲南楚貴妃,長侍君側,幾乎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自己可以從字裡行間猜知真相,若是鳳儀門還有人在,絕不會讓陸夫人一行平安到了浦城。憂心忡忡地等了數日,又從尚維鈞那裡得到確訊,仙霞嶺上積屍如山,堆成了京觀,驚駭了無數行人。紀靈湘得知鳳儀門全軍覆沒的確切消息之後,便趁着今夜國主趙隴宿在王后宮中,私自出宮來向燕無雙稟報。

燕無雙只覺心痛如絞,不能自持,張口欲言,已經是一口鮮血吐出,紀靈湘連忙取了桌上的茶杯,上前服侍燕無雙,燕無雙略略平靜下來,就着茶杯喝了兩口溫熱的香茗,正欲擡頭細問,突然胸腹間劇痛無比,愕然下望,只見一隻素手緊握短劍,那短劍的劍身全部沒入自己的胸口。燕無雙一掌擊出,紀靈湘被她推出,撞擊在房門上,半晌才站了起來,口角溢血,花容如紙,大笑道:“還好,還好,師姐的傷勢不輕,要不然這一掌便可取了我的性命。”

燕無雙神色漠然地道:“爲什麼你要這樣做?”

紀靈湘絕美的容顏上滿是戾氣,狠狠道:“因爲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們的棋子,我紀靈湘如今已經是堂堂的貴妃娘娘,可是在你們前面卻只是一個尋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們若要我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師父和門主她們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脅我了,唯一令本宮寢食難安的就是燕師姐,你們這些人和我不一樣,你們纔是鳳儀門嫡傳弟子,一旦師父她們的死訊傳回,這鳳儀門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鳳儀門,必然會難爲於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據有千萬金銀。榮華富貴,誰不喜愛,我紀靈湘不想和你們這些窮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歸路,也不想放棄這諾大的財富。只要你死了,鳳儀門就只剩下我和靈雨,靈雨那妮子一心只撲在音律上面,武功平平,又無權勢,我要對付她易如反掌,到時候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這許多財富,又有義父支持,更爲王上寵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殺你,怎對得起自己呢?”

燕無雙慘然笑道:“好,好,你夠狠,不愧是鳳儀門弟子,只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卻要看看你可以橫行到幾時。”說罷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劍,鮮血狂涌而出,燕無雙玉手一揮,電閃流虹,掠過紀靈湘面頰,透入房門,紀靈湘只覺面上一涼,伸手摸去,纖指上皆是鮮血,不由大駭。凝神瞧去,只見燕無雙已經閉目而逝,這纔敢走到銅鏡之前,仔細察看面上傷痕,幸好只是一線血痕,若是敷上宮中秘製的傷藥,旬日可愈,這才放下心來。銅鏡中略嫌模糊的麗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後便是一道寒光閃過,一柄飛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發抖的侍女體內,室內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檀香嫋嫋,春風入羅帷,靈雨凝神撫琴,一曲《猗蘭操》從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終了,靈雨輕輕嘆息,又憶起那自稱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點自己琴藝的情景,低吟道:“幽植衆能知,貞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白露沾長早,青春每到遲。不知當路草,芳馥欲何爲。(注1)”

有意無意地拂動着琴絃,憂慮從心而起,她雖然幽居樓中,不問世事,可是仍然能夠感受到月影軒內外的不平靜,師門長輩已經許久不見,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請安,卻得知燕無雙已經離開了月影軒,她知道燕無雙傷勢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軒中打理瑣務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憑她的身份,雖然一向不管軒中之事,可是若是開口相問,管事也應該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詰問之時,卻被那些人敷衍應付,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這等詭異情況,令她也心中不安起來,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樓中彈琴自娛。

正在這時,靈雨身邊的侍女鸞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叫道:“小姐,不好了,萬花樓的人來了,說是月影軒已經賣給他們了,姑娘們已經亂成一團了。”

靈雨驚愕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外,憑欄望去,只見園中果然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穿着萬花樓服色的大漢來回穿梭,靈雨不知所措地轉了幾個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誰詢問,想來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樣,定是他已經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間,跌坐在繡墩上,良久才道:“鸞兒,你去請萬花樓主事之人過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鸞兒慌忙應了,正要出門,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必請了,萬某已經來了,靈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萬某自然應該親自來請。”話音未息,一個華衣中年人走了進來,滿面笑容,倒似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商賈,絕不像是一個掌控江南風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靈雨站起身,襝衽爲禮道:“靈雨見過萬樓主,只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請來相問。不知月影軒如何會成爲萬樓主的產業,雖然二孃已經過世,可是月影軒自然有人接管,應該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嘆息道:“靈雨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月影軒的真正主人已經葬身閩越邊境的仙霞嶺,此事已經傳遍江南,月影軒已經是無根之水,萬某花了五百萬兩銀子買下了月影軒名下的全部青樓,姑娘也是其中之一,靈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這些契約。”

靈雨只覺嬌軀搖搖欲墜,雖然她對鳳儀門諸人並無深厚的感情,可是畢竟是多年相處,若是沒有鳳儀門,她便只是一個人海孤女罷了,縱然早已生出疏離之心,也不會毫不動心。鸞兒連忙上前將她攙扶住了。靈雨強自冷靜下來,襝衽道:“妾身失禮了,請讓妾身驗過契約文書,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樓主入主月影軒之事。”

萬樓主將一卷文書放到窗下書案上,靈雨上前仔細檢視,發覺契約文書皆是真品,她雖然不理軒中事務,也知道能夠拿到這些東西的人並不多,心中一嘆,若是果真是三師妹所爲,那麼師尊死在仙霞嶺之事就定然是千真萬確的了。更令靈雨心驚的時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約,她當初本就是蕭蘭買回來的,可是在她被紀霞收入門下的時候,這契約便沒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鳳儀門會放過自己,更沒有留心賣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紀靈湘如此狠心,竟然將自己也賣給了萬花樓,豈不是讓自己任人擺佈。想到此處,心中焦慮如火,只覺得嬌軀一軟,已經昏倒在了鸞兒懷中。其實這也是靈雨素來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緣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的緣故,否則縱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靈雨悠悠醒轉過來,耳邊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萬樓主,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風月場中自有規矩,當初舉行秦淮花魁大賽的時候,便已白紙黑字說得明白,需得是已經自贖其身的姐妹才能參與,否則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煙花魁首,更何況自古以來,能夠豔冠羣芳奪得花魁的姐妹,也沒有爲人挾持的道理。這賣身契就是真的,也應該扯了纔是,再說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萬樓主不顧規矩,憑着這紙契約要想爲難靈雨妹妹,只怕寒了姐妹們的心。我們這些誤落風塵的女子,誰不盼着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靈雨妹妹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只怕姐妹們都要死了從良的心了。”

靈雨聽得聲音熟悉,睜開眼睛望去,只見自己躺在內室軟榻上,隔着珠簾,隱隱可以看到一個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來,卻見鸞兒在一旁淚光盈盈地看着自己,便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鸞兒泣道:“小姐暈倒之後,萬樓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卻向軒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沒有法子,還是月蓉姑娘說如夢姑娘俠骨柔腸,一向替姐妹們排憂解難,而且如夢姑娘在萬樓主面前也可以說上話,若能求她出面,或者會有轉機。婢子雖然也知道咱們月影軒一向和柳姑娘過不去,但是幾次琴會相見,如夢姑娘對小姐都是很賞識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給柳姑娘。”

靈雨心中涌起暖流,勉力支撐着起了身,見身上衣衫還算得體,便扶着鸞兒走出珠簾,只見萬樓主和柳如夢正對面坐着。柳如夢今年已經是二十六歲年紀,若是別的風塵女子,多半已經人老珠黃,可是柳如夢卻是不同,比起當日奪得狀元之時,風姿絲毫不減,只見她身穿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曳地長裙,青絲綰在腦後,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細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雙明眸流轉,顧盼生姿,滿室生光。

靈雨和柳如夢平日相知不深,只有幾次琴會見過,月影軒和柳如夢多有嫌隙,卻是柳如夢大度,對她們卻從沒有冷言冷語,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卻是並不熟識的柳如夢前來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師妹將自己出賣,不覺悲從中起,只叫得一聲“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語。

柳如夢站起將靈雨攬入懷中,柳眉倒豎,對萬樓主道:“如夢一向敬重樓主行事,今日若是樓主定要爲難靈雨妹妹,如夢雖然人微力薄,卻也不能坐視此事,若是樓主肯網開一面,想來日後若有請託,如夢和靈雨妹妹都不會拒絕。”

萬樓主心思百轉,若是柳如夢振臂一呼,只怕自己旗下這些青樓的姑娘都會響應,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過柳如夢好處恩惠,縱然自己可以高壓逼迫這些女子屈服,可是這樣一來她們必然心中不情願,難免生出事端,再說自己若是落下刻薄無情的聲名,只怕得不償失,想到深處,他笑道:“如夢既然這樣說,萬某豈能不給姑娘顏面。”說罷便將靈雨的賣身契在火上燒了,又道:“靈雨姑娘從今之後便是自由之身,當然若是姑娘願意留在萬花樓,萬某也會以禮相待。”

靈雨只覺心中狂喜,幾乎不能言語,柳如夢見狀將她放開,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記得上前下拜道:“多謝樓主恩德。”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請問樓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萬樓主意味深長地道:“若非是真的,只怕在下也沒有膽子來接收月影軒,姑娘與她們非是同路人,不過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時日罷了,從今之後,姑娘也應拋卻過往,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纔是。”

靈雨聞言只覺一身輕鬆,她對鳳儀門本無忠誠,僅有的一些留戀也被紀靈湘的絕情打破,月影軒她已經是不想多留,只是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卻又覺得有些爲難。

柳如夢見狀笑道:“妹妹不必煩惱,我那裡雖然簡陋,卻還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裡歇息幾日,等到過些日子再做決定不遲。”

靈雨感激地道:“多謝姐姐,小妹只好叨擾了。萬樓主,鸞兒服侍我數年,我捨不得她,若是樓主答應,靈雨願以百金贖取鸞兒。”

萬樓主笑道:“靈雨姑娘言重了,鸞兒既是姑娘侍婢,萬某怎會留難,區區百金,在下還不曾放在眼裡,姑娘隨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萬某會令手下送到柳姑娘處。”

靈雨再度襝衽爲禮,萬樓主含笑還禮,便徑自離去了。

當靈雨隨着柳如夢離開月影軒的時候,卻不知道,萬樓主正和一個青衣儒士在暗處看着兩人。那青衣儒士猶豫地道:“樓主,陳爺託你照看靈雨姑娘,你任她離去,豈不是得罪了陳爺?”萬樓主笑道:“不妨事,我探過了口風,是有貴人中意了靈雨姑娘,不過是託我照顧一下,免得有人趁機欺凌於她,如今她被柳如夢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會違背了陳爺的意思,咱們只要派人盯着些就行了。再說你別忘了,柳如夢身後的宋逾,雖然他和陳爺之間有些恩怨,可是看起來仍是有些情分的,只要護住靈雨姑娘平安,我們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當靈雨走入柳如夢香閨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牆壁上掛着的一幅字,卻是醉後狂草,逸興橫飛,筆走龍蛇,靈雨也是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見那字寫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聲念道:“銀城遠枕清江曲。汀洲老盡蒹葭綠。君上木蘭舟。妾愁雙鳳樓。角聲何處發。月浸溪橋雪。獨自倚闌看。風飄襟袖寒。(注2)”下款卻是“煙波散人”,不由道:“好悽清的詞,煙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邊那位宋先生的雅號,怎麼不見他的人影呢?”

柳如夢聞言微笑道:“他一個七尺男兒,怎會長久羈絆在溫柔鄉中,前些日子,他便辭去了琴師之職,離開建業了。”言辭雖然淡漠,可是隻見她微蹙柳眉,愁鎖花容,靈雨心中便知秦淮謠傳並非虛假,柳如夢果然鍾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數年來留在柳如夢身邊,顯然也是有情的,只是不知爲何竟然鳳飄鸞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勸,卻無端想起那位四公子來,心中也是一陣悵然,不由暗暗祝禱道:“弱女自知微賤,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從他學琴,縱然折損一生福壽也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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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崔塗《琴曲歌辭•幽蘭》

注2:陳允平《菩薩蠻》

第5章 水流花謝第21章 一夜魚龍舞第5章 同舟共渡第13章 隱星宗主第30章 生離死別第22章 風儀之謀第30章 絕地重生第48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第38章 此恨綿綿第3章 龍飛在天第7章 錦繡前程第30章 風虎雲龍第16章 錯綜複雜第40章 雁門喋血第19章 公主密諫第21章 一夜魚龍舞第24章 佈局獵殺第13章 寒園來客第21章 兵出壺關第17章 各有心思第18章 南楚稱帝第32章 邪影羅剎第14章 心腹之患第24章 金蟬脫殼第3章 花言巧語第25章 頓失先機第33章 滄海兩茫茫第1章 落魄書生第15章 水深火熱第6章 東海來客第18章 冠蓋滿京華第17章 一線生機第3章 有口難辯第3章 花言巧語第6章 雍使齊王第22章 風儀之謀第5章 儲君之爭第39章 丹心堅似鐵第22章 南楚使節第6章 驚鴻照影第2章 閒話秘史第30章 風虎雲龍第9章 處處烽煙起第1章 烈焰紅妝第2章 金榜題名第7章 舉重若輕第29章 明暗信使第30章 絕地重生第1章 落魄書生第9章 花燭慘變第2章 青梅如豆第35章 情深似海第2章 無敵之罪第25章 殺人滅口第31章 三路突圍第27章 還如一夢中序章第28章 樂在相知心第3章 知是故人來第5章 恩斷情絕第44章 風流雲散第18章 雍帝迴鑾第8章 綠楊芳草第13章 出賣愛子第1章 少年不知愁第33章 驚天逆轉第5章 恩斷情絕第22章 烈火焚城第25章 殺人滅口第26章 四面絕網第14章 問是誰家子第29章 千鈞一髮第4章 射柳金谷園第38章 忠貞見疑(下)第36章 忠貞見疑(上)第7章 舉重若輕第19章 依稀舊人影第33章 滄海兩茫茫第9章 失德驚天第8章 古墓秘舵第7章 錦繡前程第21章 得知真相第19章 蒼鷹折翼(中)第10章 千里征程第22章 南楚使節第27章 指點江山第28章 失望至極第26章 靖江郡主第8章 綠楊芳草第3章 有口難辯第21章 間其腹心第8章 宗師蒞臨第21章 間其腹心第15章 水深火熱第9章 軍機幕僚第42章 悔已遲第20章 趁火打劫第11章 鉤心鬥角第1章 落魄書生第30章 風虎雲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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