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滿心回到住處,洗了個熱水澡。齊翊在大廳等她,看她臉色蒼白,不免有些擔心。但他知道此時勸說蔡滿心回去將是徒勞的,她迫切地想要傾聽,關於江海的一切。
那是齊翊久不曾提起的往事。
“在儋化時,你和我說,以前有朋友在這兒讀高中,因爲淘氣,總被老師罰站,或者繞着操場跑圈。後來他想要淘氣時,總會拉上一兩個優等生墊背。”齊翊點點自己,“很不幸,我就是那個墊背的。”
“這幾年在峂港和白沙鎮,我陸陸續續聽說過阿海的一些事。”蔡滿心捧着一杯熱茶,在氤氳的水汽中緩緩道,“因爲峂港的中學只有初中部,附近所有的學生都要去儋化讀高中。阿海初中時父親去世,家裡的果園都要由他幫着母親打理,初三便復讀了一年。升學考試中,他的成績在全校也是數一數二的。但是來儋化要住校,果園也不能再維持下去。
他聽說有人做邊貿賺了錢,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給母親留了封信,就跑去東興。從最初幫忙送貨,到聯繫買家賣家。他聰明機靈,雖然年紀小,但是吃苦,講信義,在東興和芒街的信用都很好。當時他幫廣西的一家紡織廠在越南找到了客戶,又把一批不鏽鋼廚具賣了過去,賺的錢就寄回家裡,讓母親經營一家小店。
有幾家貿易行都想讓阿海去幫忙,但也有幾位長輩和同鄉勸他回去讀書。阿海的母親也很希望他能回到學校,幾次去懇求初中高中的老師,他們終於同意阿海復學,但要求他再參加一次入學考試。但我想,只要肯學,初中的試題對他而言沒有什麼難度。”
齊翊點頭:“入學的時候,他比班上大部分同學要大兩三歲,而且因爲在外面闖蕩過,看起來要老成很多。”
“老成?”蔡滿心忍不住微笑,“他和我講過,上高中的時候,他經常逃晚自習,或者是上課睡覺。老師用粉筆頭打他,他就拾起來扔回去,還正好扔到講臺上的粉筆盒裡。老師很生氣,讓他選擇去門口罰站,還是繞着操場跑圈。他選擇去跑圈,說總比悶在教室裡,一遍遍做試卷好。”
“我和他熟起來,因爲我們都是學校排球隊的。”齊翊說,“你猜他擅長打什麼位置?”
“主攻?”
“二傳。他喂的球位置都非常好,很舒服就能扣到對方的死角。”
“他是不是其他技術不夠好,只能打二傳?”
齊翊搖頭:“他說自己做生意就是個掮客,比較適合當二傳。”
“他那時就開始彈吉他了麼?”蔡滿心問。她抱膝坐在沙發的一端,頭倚在靠背上。
“當時住校的男生裡,很多人開始聽搖滾。阿海的父親曾經給他買過一把吉他,他就經常翹課,去和琴行的人切磋。後來他聽說我小時候學過中阮,就問我要不要一起組個樂隊,說有一些樂隊,比如德國的Scorpions,就是以凌厲的雙吉他聞名。我們還找了一個學鋼琴的同學來做鍵盤手,拼拼湊湊,在學校新年晚會上演出。”
“不,是Beyond的《海闊天空》。”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蔡滿心笑,“倒滿符合的。”
“這只是第一首。第二首彩排時,江海說,如果誰怕被老師罵,可以不唱。”
“是什麼?”
“我們報了《同桌的你》,但其實主持人剛下場,我們就開始唱何勇的《姑娘漂亮》。”
蔡滿心失笑,“那時候你們纔多大,老師還不瘋了?”
齊翊也笑,“阿海的這個提議,我們都沒有反對。”
蔡滿心想象一羣十幾歲少年在舞臺上大唱“我的舌頭是一道美味佳餚任你品嚐”,不禁莞爾:“如果你們老師聽懂了歌詞,還沒有發怒,那也真的是太前衛了。”
齊翊苦笑:“怎麼會,那句一出來,坐在最前排的教導主任臉色就變了,唱到下一句,‘你抱着娃娃我還把你想’,她噌地就站起來,恨不得脫了高跟鞋砸到臺上來。我們還很囂張地將外套脫下來甩在地上,臺下都是歡呼聲和口哨聲。演出結束,我們就被集體叫到訓導處去了,所有人都要寫檢查,還要給主謀記過。江海要一力承擔,但我們幾個都拉着他,說法不責衆。”
蔡滿心想起齊翊曾說過,他試圖淘氣,但都被老師放過,便問:“因爲有你這個優等生,老師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把你們都從輕發落了,是麼?”
齊翊頷首。
“這江海太狡猾了。”她咳嗽了兩聲,“明明就是早有預謀,拉你下水。”
“其實所有人心裡,多少都有些叛逆吧,只不過平時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來。不過以後我們幾個就一直混在一起,他們都喊我‘老怪’。”
“老怪?”
“因爲大家說,齊翊奇異,還不如直接叫作奇怪。”
蔡滿心身體乏力,雙眼卻仍熠熠閃亮,她不肯去休息,纏着齊翊講高中時的種種趣事。
“你說,在我離開峂港之後,你曾經去過那裡,並見到阿海?”她有些遲疑,“那麼他……”
他有沒有提起我,有沒有在好友面前說起關於我的種種?
哪怕,隻言片語。
“你知道,阿海一向很少說自己的事情,但那段時間他應該去東興談生意,卻破天荒地在峂港住了兩個月,我問他爲什麼不去東興和芒街,他沒有回答,卻說,想去趟北京,說自己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氣,可以吃炭火鍋,喝二鍋頭;還說有人會請客。我問是誰,他拿出別的遊客寄到乘客那裡的照片。”
“哪一張?”蔡滿心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
“他只拿出來掃了一眼,就又扔到櫃檯後去了。”齊翊答道,“就是你和他,都穿了連帽衫的一張。”
“我沒有那一張。”蔡滿心搖頭,“我沒有那一次旅行的任何一張照片。本來有許多數碼的,但是後來,都刪除了。”
二人沉默相對。
蔡滿心輕笑了一聲:“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我也不會自作多情,想他對我有多念念不忘。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是麼?我不相信自己能對他的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我也不想問什麼公平不公平了,我沒有機會挽回這一局。”
濃重的倦意襲來,蔡滿心想要把自己蜷縮起來。“我好睏了。”她揉了揉眼睛,“醒來再說吧。”她知道齊翊還知道許多關於江海的舊事,甚至是他和阮清梅的糾葛。但此時她忽然感到膽怯,怕剛剛產生的幸福泡沫就此消逝。
是的,她在嘴上一直重複着自己的理智,然而心中怎麼會沒有期盼?他說要去北京,他說要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吃炭火鍋喝白酒。這些那些,曾經的對白和構想,原來並不只有她自己記得。
縱使江海曾提起此事,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如今這一切都再也無法成爲現實。
在峂港時,蔡滿心很少有任何孤單寂寞的感覺,彷彿他近在咫尺,或許只要繞過下一個街角就能遇到。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被孤寂的感覺深深攫取,這是如此苦澀,卻又無人可以分擔的感覺。她必須自己反覆咀嚼所有艱辛的回憶,才能讓它變得無味,但這過程冗長緩慢得如同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蔡滿心在半夢半醒間頭疼欲裂,睡不着,便睜着眼睛,看暗青的天空染了一色玫瑰紅,洇暈着,散開滿天霞光。像什麼呢?像和他一起在棧橋邊看海邊的落日。烏雲和晚霞相遇,水墨灰和玫瑰粉交錯,慢慢滲透着。
只有這樣半夢半醒的冷清凌晨,可以放肆地想他。不考慮醜陋的背叛,只有幸福。真實的回憶、虛假的期盼,都無所謂了,是一場夢了,天大亮的時候,陽光自然會驅散一切晨霧樣縹緲的思緒。
齊翊此時也感覺到清晨的涼意爬過肌膚。襯衣在潮溼的天氣裡還沒有幹,於是穿了短袖T-shirt,露一截胳膊。他坐在天井青苔叢生的臺階上,露水潮溼。站起來,牛仔褲沾了墨綠的苔蘚。他走到蔡滿心門前,轉身,踱回來。輾轉三年,留心過每一個和她有關的消息,以爲是熟稔的舊識了;而今終於找到她在的地方,隔一扇門、或一座牆,卻發現,和隔着千山萬水一樣遙遠。
時近正午,仍不見蔡滿心出現。齊翊心中不安,轉到前臺,問:“204的蔡小姐是否退房了?”
對方搖頭:“今天還沒見到她呢。”
叩響她的門,敲了很久,才聽到蔡滿心嗓音沙啞地問:“誰?”
“是我。”他應道,“你沒事吧?”
她拉開門,面色憔悴:“還好。剛纔就醒了,本來想再迷糊一會兒,誰想一下就睡到現在。”
齊翊知道她夜裡定然睡得不安穩,也不再追問。
“鼻子怎麼這麼紅?是昨天淋雨傷風了吧?”他用手背試了試她的額頭,“你帶退燒藥了麼?我有阿司匹林。”
“沒事,我體質還可以,就是傷風,多睡睡就好了。”蔡滿心倚在門旁,揉着額角,“我想明天去西貢。秋莊的鄰居在那裡工作,說曾經在第一郡的新華大廈門前遇到阿梅。他本來想過去打招呼,可是大樓的保安很嚴,輕易不準入內。”
“車票給我。”齊翊並不阻攔,“你好好休息,我去Sinh Cafe幫你預約明天的班車。”
“哦。”蔡滿心應了一聲,回去拿聯程車票給他。她知道不需詢問,齊翊也會陪自己一同去西貢。
因爲他是江海的摯友,心中更覺親近。而他爲什麼來到峂港,爲什麼千里迢迢到越南來找她,還有在儋化酒醉後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親吻,蔡滿心不想深究。有人陪伴在身邊總是好的,她並不是勇敢得可以獨自面對一切,如果真的在西貢找到阮清梅,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一次被惶恐無助攫取。
齊翊在一家中餐館買了白粥和小菜回來,蔡滿心隨便吃了兩口,一下午都在昏睡。傍晚醒來時精神好了很多,肚子也覺得發空。“出去轉轉吧?”她敲開齊翊的門,歪着頭,有些羞赧地笑,“我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是啊,吃飽了,才能恢復得快。”齊翊抓過揹包,“走,我帶你去吃‘白玫瑰’和涼拌麪。”
這一日正是農曆十五,全城都熄了電燈,街中各家各戶門前都掛了五顏六色的燈籠,秋盆河上燈影搖曳。許多小餐館和咖啡店將餐桌擺在街邊。二人選了一家,芒果樹下的小圓桌鋪着深藍色檯布,擺放着綠葉纏繞的白瓷瓶,盛兩朵粉紅色薔薇。樹上掛着白絹燈籠,在桌面上投射明亮的圓斑。
當地的名小吃白玫瑰酷似粵式蝦餃,用越南的春捲皮裹了豬肉和蝦肉,包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還有四四方方的豆糕,兩面是綠色的糯米涼糕,中間夾上黃色綠豆粉調製的餡料,撒上一層椰絲,有濃郁的豆香,卻只微微的甜,一點都不膩口,正適合在這潮溼微熱的天氣去火。街邊還有挑着扁擔走過的小販,叫賣各種水果;有編草鞋的老人坐在店門口,輕聲聊着天。
朦朧月色中,不知何處傳來輕柔的歌聲,聽不懂歌詞,軟軟的越南語聽在耳中格外纏綿。夜風清涼,青牆碧瓦的老宅子前,穿着奧黛的女子們背影婀娜,蹁躚而過。
“都說會安這邊的越南姑娘乖巧秀氣、溫柔賢淑,”蔡滿心轉頭看着結伴而過的幾個少女,微笑着轉着手邊的涼茶,“你認識阮清梅麼?她也是這樣的麼?”
“阿梅,和大家印象中的越南女生很不同。她母親是華裔,所以從小會講中越兩種語言。她在儋化讀了中文的預科班,又拿了中國的政府獎學金,我們大二那年她到北京念本科。因爲是陸阿婆的親戚,所以阿海一直很照顧她。她很愛玩,常常和留學生們去泡吧。有時候我們樂隊彩排或者去演出,她也會來捧場。
“在大四上學期研究生報送推薦的關鍵時期,有人寫匿名信給阿海的系裡,說他行爲不端,不符合推薦標準。爲此負責學生工作的導員找他談話,阿海說,‘我沒有做錯,也沒什麼需要解釋的。我本來就不想爭這個資格,誰喜歡就拿去好了。’
“我們才知道,原來阿梅懷孕了,又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幾年前學校對這種事情嚴苛得很,不同意延期考試或休學,她無法繼續拿到政府獎學金,便退學返回越南。這事不知怎麼就傳到阿海的學校那邊,於是被人捕風捉影,說他和阿梅過從甚密。”
“那時阿海的母親病重,他趕回家鄉,之後母親去世,等料理後事,返回北京的時候,阿梅已經回越南了。”
蔡滿心緊抿嘴脣,不知該調整什麼樣的表情來應對,只能點點頭。“這些我在峂港聽說過,這也是我想要找到阿梅的原因。”
“大學畢業後,阿海就繼續去做邊貿了,他很少說起自己的感情,我也是後來才漸漸知道,阿梅回到越南後,他請在芒街和東興的熟人代爲照料。但阿梅,他再也沒有和我們提起。”齊翊沉默片刻,“你知道麼,阿海在大學時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女朋友。”
蔡滿心輕聲哂笑,“這不代表,他不會犯錯,尤其面對着一個漂亮姑娘的時候。”
“好,放下這個不談,”齊翊說,“以我對阿海的瞭解,如果阿梅真的有了他的孩子,我不相信他會置之不理。”
“他說,他從不給別人承諾。”
“那是因爲他知道信守承諾很難。但如果是他的責任,他不會躲避。”齊翊說,“看來,你並不相信阿海。”的
“我不是不相信,”蔡滿心笑得有些無奈,“而是根本就不瞭解他。我對他的感情是單方面的,很盲目。”
會安開往西貢的大巴在清晨出發。車上冷氣開得很大,兩個人都只帶了輕便的夏裝,齊翊堅持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蔡滿心身上。“你感冒還沒有痊癒,不要再反覆了。”
她的確還懨懨地沒有精神,隨着車的顛簸又昏昏欲睡,將衣領立起擋着涼氣,整個人好像縮在一堆衣物中,只露了鼻子以上的半張臉。
蔡滿心的額頭不時碰到齊翊的胳膊上,他坐低一些,向旁邊略頃身。於是她的頭恰好依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中像小貓一樣拱着腦袋,找了個舒適的姿勢。
大巴在晨霧中穿行,窗外掠過蔥蘢的樹木和青翠的稻田,透過輕紗似的霧靄,青山隱隱,奇秀峻峭。經過一道急轉彎,蔡滿心被猛然驚醒,意識尚未清醒,眼中躍入和儋化附近相似的風景。依靠在一道堅實的臂膀上,她在一瞬間恍如時光倒轉,下意識緊緊握住身邊人的手臂。
他什麼也沒說,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沒有捉緊,沒有輕撫,只是搭在上面,溫暖着她冰涼的指尖。蔡滿心醒覺到自己一直倚靠在齊翊肩頭,連忙坐正,不動聲色將手抽了回來。
“我們在西貢不要呆太久,好不好?”齊翊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說。
“嗯。”蔡滿心點頭,“我也不想大海撈針。”
“就去新華大廈看看,興叔也告訴我幾個阿梅曾工作的地方。如果都沒有下落,我們就回去峂港。”
“謝謝。”她由衷地說。
“我也想爲阿海做點什麼。”
“可你不是認爲,阮清梅的孩子不是阿海的麼?”
“我所說的做點什麼,不是指阿梅。”齊翊嘆氣,“等回去峂港,我給你一樣東西。”
“現在不能講?”蔡滿心好奇,“不是指阿梅,難道還是我?你這樣對我算是安慰,還是麻醉?”
“口說無憑。”齊翊破天荒惜言如金。
“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麼難以說服的?”
齊翊點頭:“我一向沒把握。”
西貢是胡志明市的舊名,但許多當地人還是願意稱呼它的舊名,聽起來抑揚頓挫,帶着湄公河岸沉積的詭魅和繁華。第一郡是西貢最繁華的區域,新華大廈是其間一棟高檔辦公樓,匯聚了衆多跨國公司和銀行的辦事處。越南本國人進出都會受到嚴格的盤查,齊翊和蔡滿心將旅行揹包存放在範五老街的旅館,挑了衣物中稍顯正式的穿上,將中國護照一晃,便順利地進入大廈。
在去會安尋找蔡滿心之前,齊翊曾按照興叔的指點去過河內,走訪阮清梅曾經工作的傢俱廠,又輾轉去過她工作的幾家公司。最後一家說她結交了在銀行工作的法國男友,一同去了西貢。在新華大廈內的銀行衆多,齊翊會基礎的法語,他指指門口的咖啡館,“我去銀行打聽,你去那裡問問看。越南人都喜歡泡咖啡館,如果阿梅真的在這邊工作,他們一定見過。”
新華大廈附屬的咖啡館內,出入的也多是在此辦公的白領,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意氣風發,咖啡館內的西式情調和外面的嘈雜街市如同兩個世界。蔡滿心要了一杯越南咖啡,帶着小小的滴漏,加上冰塊,她藉機和店員攀談起來,依然藉口自己久不聯絡的老同學或許就在此工作。
“阿梅……”店員搖頭,“這樓裡叫做阿梅的姑娘太多了,姓阮的也是數不勝數。不過,我基本都不知道她們的全名。”
“她叫阮清梅。”蔡滿心拿出照片,“這是許多年前的了,但她應該沒什麼變化。”
店員接過去端詳了半天,依舊搖頭:“沒見過,這樣的美女,我是不會忘了的。”
“我可以看一下麼?”一位穿着正裝的男子走過來。
“沒問題。”蔡滿心答道,擡眼看見男子的胸牌,是國內某機構駐西貢辦事處的職員,還用拼音寫了姓名。她轉用中文問道:“你認識阿梅?”
“哦,原來你也是國內來的。”男子笑,“那你怎麼會有一個越南同學?”
“阿梅曾經在北京讀書。”
“難怪。”男子點頭,“兩年多前我們和一家越南公司談生意,她是我們的翻譯,中文講得很好。我們曾想過請她過來幫忙,不過後來她辭職不做了。”
齊翊在大廈門前和蔡滿心匯合,攤開手:“無功而返。”
她笑着揚了揚手中的字條:“我知道,她曾經在哪家公司幫過忙。”
二人按照地址找到郊區一家房地產公司,阮清梅果然曾經在此供職,只不過一年多以前已經辭職。她在當地語言大學的中文系完成學業,隨即就被導師聘用參與漢語教學書籍的編纂,同時在夜校授課。
趕回市區時已經華燈初上,一日奔波下來,蔡滿心仍然雙眼熠熠,兩頰卻有病態的緋紅。齊翊知道她全憑一口心氣支撐,心中擔憂:“現在我們趕到學校,他們可能也下課了。不如回去休息,明天早點過去。”
“不。”她堅定地搖頭,“我沒事。”
正如齊翊所言,二人來到校區,正遇到夜校放學,衆多的摩托車自街口呼嘯而出,馬達轟鳴。蔡滿心望着只在咫尺的校門,心中焦急。她不顧川流的車河,跳下人行道,在幾乎密不透風的摩托車陣中艱難前行。齊翊沒留心,再去追趕,已經被車流隔開。
蔡滿心衝到對街,距離校門數米之遙。學生們三五成羣,結伴而出。她看見有許多人都在向其中一位年輕女子頷首致意,還有人用生澀的中文說“老師再見”。
淺褐色的長髮,發稍微卷,她身量窈窕,自然隨意中有三分不羈。一輛轎車停在路邊,她拉開門就要坐進去。
蔡滿心忍不住跨上一步,將信將疑地輕喚了一聲:“阿梅。”
她一怔,倚着車門循聲望過來。那聲呼喚被散學後的人羣淹沒,她找不到聲音的出處,坐進車中。
前燈亮起,蔡滿心下意識眯起眼睛躲避強烈的光束。那輛車已經發動,向前駛去。
“等一下!”蔡滿心追過去,將將拍打到車尾,“等一下!”
“滿心!”齊翊看着她不顧車輛在路上飛奔,心驚膽戰。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子旋響CD,Scorpions激昂的歌聲在車內唱起,
她跟着清哼:“Here I am,Will you send me an angel。”
開車的男子笑着問:“你很喜歡這支樂隊呢。”
“以前有幾個朋友玩樂隊,他們很喜歡,所以帶着我聽了許多曲目。”
“其中,有你的心上人?”
“你說呢?”她慵懶地笑,在後視鏡裡看見滿街流瀉的霓虹,和自己明暗變換的臉龐。忽然,她看見車後的倒影,高大英挺,一時間,還以爲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老怪……?”她忍不住回頭,卻看見他停住腳步,轉身向後跑回去。
齊翊眼看已經追上汽車,想要回頭招呼蔡滿心,卻發現她被摩托擠到路旁,腳下踉蹌,幾乎摔倒。他停下來,大步跑回她身邊:“你沒事吧?”
“別管我了,前面正好是紅燈,過了就追不上了。”
蔡滿心喘得厲害,齊翊扶起她:“別追了,等明天吧。我送你回去。”
“快去啊,我沒事。”蔡滿心要掙脫他。
齊翊不說話。
“你怎麼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他仍要追趕,齊翊拉住她的手腕,“可以了,到此爲止吧。你是要跑到吐血才甘心?車上坐的是阮清梅,不是江海。”
蔡滿心猛然回頭,呆愣了片刻,強自笑笑:“我當然知道,但我找了這麼久,不想功虧一簣。”
“我們已經找到她的下落,難道一天,一天都不能等麼?”齊翊蹙眉,“如果真的見到阿梅,真的知道一些什麼,你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蔡滿心甩開齊翊的手:“我爲什麼要控制?我難道控制得還不夠久麼?”她胸膛劇烈起伏,眼眶漸漸溼潤。
即使我寸步不離在你身邊,你也是孤獨的。齊翊看着蔡滿心,心中無限悲憫,把自己陷在絕境的她,拒絕被救贖。他忽然覺得無力,只能片刻溫暖她麼?轉身,她就回去原來的世界。象龜裂乾旱的土地,一滴水、一杯水、一桶水,都是一樣,倒上去,轉瞬乾涸。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環着蔡滿心的肩膀,將她輕輕擁到懷裡。她掙扎了幾下,終於伏在齊翊肩頭嚶嚶哭泣,哽咽道:“我像個瘋子吧?”
齊翊拍着她的頭髮,柔聲安慰:“沒關係,你是太累了,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他擡起頭,看見一輛車掉轉車頭停在路對面,副駕駛座位的女子推開車門,雙臂交疊放在車頂,笑眯眯看過來。
“上車來吧。”她揚揚手,“老怪,好久不見了呢。”
齊翊和蔡滿心坐進車裡,阮清梅和開車的男子交待了幾句,轉身對二人說道:“我說遇到了老朋友,一會兒和你們找地方坐下聊聊。他送咱們過去。”
她帶路去了一家裝修頗雅緻的咖啡館,庭院內流水淙淙,花木扶疏。三個人要了越式滴漏咖啡和冰奶茶。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阮清梅問齊翊。
“大概六七年了吧。”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她笑得揶揄,“是否仕途一帆風順?”
“我辭職很久,現在隨處走,隨處打工。”
“沒想到你做了無業遊民。”阮清梅挑眉,又笑,“我以爲只有阿海會做這些不靠譜的事情,你就是循規蹈矩,平步青雲的。”她又轉向蔡滿心,“那蔡小姐在哪裡高就?難道你也陪着他天南海北的闖蕩?”
“我在峂港開了一家旅店,同時幫朋友翻譯一些東西。”
“峂港?”阮清梅眯了眼,長久回憶,“我以前去過呢。你的店開了多久了?”
“大概兩年多。”
“哦……那你大概沒見過阿海,齊翊和我的老朋友。”
“見過。”蔡滿心淡淡一笑,“我第一次去峂港,是三年前。”
“我三年前在河內見過阿海,沒想到……”阿梅垂下頭來,“這些年來,我常常會想起他的好來。要不是阿海拜託興叔照顧我,當初我從北京回到越南,也沒有立足之地。”
蔡滿心想要追問下去,又不知如何開口。齊翊看出她的遲疑,問道:“這些年你怎麼樣?因爲那年阿海的母親過身,所以其他一些事情,我們也沒有問過……”
“其他什麼事情?”阮清梅故作不知。
齊翊試探地問:“你離開北京……的原因,當時有不少傳言。”
阮清梅長長舒氣,陷在沙發中,單手支頤,“是我拜託阿海,不要提起這些事情的。”
“對不起,不該再提這些。”
“都過了這麼久,有什麼關係呢。”阮清梅聳聳肩,“剛剛你看到了,我現在過得還不錯。”
蔡滿心不能插話,攪着面前的凍奶茶,只剩下一些冰塊在杯中,漸漸融化成渾濁的**。
“你知道,我就是來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麼會那麼不負責任,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阮清梅起身,“你們想知道的,應該就是這些。我要走了。”
蔡滿心要送她去街口,阮清梅搖頭:“讓老怪送我吧,我想和他敘敘舊。”
兩個人並肩而行,說了一些舊事。
“這麼說,你留在峂港,是因爲阿海的事情?”
齊翊點頭。
“我起初以爲,蔡小姐是你的女朋友;但後來發現,每次提到阿海的時候,她聽得更認真。”
“她是……如果阿海還在,也許他們會在一起。”
“你覺得,虧欠阿海和蔡滿心?”
齊翊又點點頭。
阮清梅搖頭:“他們兩個不是一路人。這姑娘太執著,她不可能留住阿海,阿海根本不是能忍受一點束縛的人。他不願意爲任何人做任何改變,當初他的女朋友哭着求他留在北京,他又怎樣了呢?”
“因爲她家反對得厲害。阿海知道,留下來也沒用。”
“你總是爲別人想太多。”阮清梅幽幽長嘆,“這樣會很累的。而且,你對蔡滿心,真的只是愧疚麼?”
齊翊笑:“你還是當初那個人精。”
“這只是大部分女人的敏銳直覺而已。”阮清梅輕笑,“只能說你太遲鈍了,你甚至都沒有想想,我爲什麼不讓阿海再和你們提我的事情。但我要提醒你,你確信自己能改變蔡滿心的心意?你知道,有一種情敵,是你永遠無法戰勝的。最好的可能,她不過當你是一個替身。”
齊翊淡淡地笑:“如果你想留在一個人的身邊,你會介意自己是以什麼身份存在麼?”不待阮清梅回答,他堅定地說,“或許,以前我會;但現在,我不會。因爲我很明白,有些要珍惜的,錯過了,放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你想清楚了就好。”阮清梅微笑,“我真的有些嫉妒她。”
蔡滿心趴在青年旅館的圓桌上,反覆想着阮清梅那句話:“你知道,我就是來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麼會那麼不負責任,生下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她心中不知道是失落,還是釋懷,總之,籠着淡淡的惆悵。她想,自己是有點太失控,這感覺讓她感到恐懼,和兩年多以前在美國的迷亂惶恐一樣,都超越了她的自我認知範圍。
她想到了齊翊提起的那張照片,芒果樹下的大排擋裡,白衣藍裙的女孩子幸福的笑,隔着三年的光陰,彷彿在嘲笑今天的自己有多不堪。
忘記了,我也曾經是那麼快樂的人。
“怎麼睡在這裡?”齊翊回來時看見她趴在冷氣極盛的前廳,“小心着涼。”
“我在自我反省。”蔡滿心說,“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在這裡,我面對阮清梅,真的不知道要從何說起,場面肯定很尷尬。”
“不用客氣,總算不會讓這個想法再困擾你了。”齊翊拍拍她的肩,“早點休息吧。這兩天還要趕路回去。”
“我睡不着,想了很多事情。我曾經以爲自己學會了寧靜淡泊,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她倦然地笑,“我總和自己說,這一切沒什麼大不了,很多人經歷的苦難比你多,你沒資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是思念,有多少是不甘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對江海的感情,該用什麼字眼來形容,喜歡,迷戀,還是愛。只是我沒有驗證的機會了。”
“你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還有江海對你的感情,是麼?”
“怎麼會不耿耿於懷呢?”蔡滿心自嘲地笑,“雖然我總是告訴自己,他對我從來沒有動心。但這樣,也無非是爲了讓我不要太自作多情,不要太遺憾。在內心深處,當然有截然不同的願望。”
齊翊走到大門前,旅館的小夥子正坐在那裡撥弄着吉他。
“借我用一下,好麼?”他問。
小夥子將琴遞過來,齊翊調了一下音準,懷抱吉他坐下。
“你要彈哪首歌?”小夥子問。
齊翊微笑:“彈一首你沒有聽過的。”
他劃下一串琶音,叩響琴絃,舒緩的起始,像山嵐瀰漫在峰嶺間,氣流越過山顛,撲向藍綠色過渡漸變的海洋;隨後是重疊的連音,密如疾風的和絃。
這旋律陌生而熟稔,齊翊低頭,垂下眼簾,隨着節拍輕輕點着下頦,嚴肅認真地彈着華彩。彷彿下一刻,他就能擡起頭,如釋重負地微笑,像孩子一樣有些自得,有些羞赧。
她想起在成哥的店裡,江海彈起這一首《歸鄉之旅》,當時她要求再彈一次,江海搖搖手指,說:“不能點歌。我不是賣唱的,我彈吉他也不是爲了討女生的歡心。”
她曾經用mp3錄了一段,卻在到美國後悉數刪除了。
旋律漸緩漸平息,圍着的店員和遊客鼓起掌來。齊翊按住琴絃,“你還記得這曲目?”
蔡滿心點頭淺笑:“怎麼可能忘?”
“我去峂港的時候,阿海說寫了一首吉他曲,但有些細節需要切磋一下。”
“我問他打算叫什麼名字,背景是什麼。他說,叫做《歸》,或者《歸鄉之旅》。他在從儋化回峂港的路上,忽然有一種少年時無憂無慮的愉快心情,在一瞬間,就想哼一段歌。他說,這首歌寫給當時同路的女孩子,她看起來很精明能幹,其實簡單得像個小孩子,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平時總愛嘰嘰喳喳地說話,只有看書和看星星的時候能安靜一些。我問,這就是你說的難纏的人?他點頭,說是啊,不過她可能再不會回來這裡了。”
蔡滿心咬緊嘴脣。那一把六絃琴似乎仍在身旁淺唱低迴,在和絃轉換的間隙,偶爾有空弦振顫的泛音。若霓虹燈可以散落成天幕上的繁星,大概就能帶她重新回到那時空。如同混濁的泥流滲過潔白的沙石,在層層過濾下,剝離了之後的憤懣、惶恐和失落,又將一切還原成更純粹清澈的模樣。
t在此一刻,她只想像一個孩子樣,坦白麪對毫無修飾的內心。是的,在江海面前,她一直像個孩子一樣,天真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