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跌坐。
左旁是栩栩如生,但形如枯槁、一雙厲目卻冷如寒電的伏虎羅漢。
伏虎羅漢右側,則是何平。
他自知打不過鐵手之後,他就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蚯蚓劍仍未入鞘,但他安份守己得就像一個做錯了事正待大人來處罰的大孩子。
其實,他心中很分明:
蔡相爺下令“五大奇門”暗殺諸葛先生,他喜歡暗殺。暗殺是一種悽豔的行動,尤其是殺人和被殺者流出鮮血的時候,就像蜇人的蜈蚣,因爲毒,所以才美;也像噬人的蠍子,因爲致命,所以特別動人。
可是他明白,憑一己之力,未必殺得了諸葛。
因爲他知道自己未必殺得了,所以不如率先出手:如果得手,自是大功;萬一失敗,因仇恨未結,只要一上來即敘長幼之禮,尚可全身而退。果然,他連諸葛都沾不上,已在鐵手手裡吃了暗虧,他立即便撒手棄戰,適可爲止。
沒想到,他一向以爲驕傲自大、自視過高的樑自我,竟然也一定要跟他一道來。
——所以這看來狂妄自滿的人並不簡單,莫非他也跟我是同一般心思?
(如果真是,倒要好好看看樑自我如何以他的“斬妖甘八”刀法決戰鐵手。)(如果真的是,倒真要認真的看看“太平門”名震天下的輕功提縱術。)何平正要袖手旁觀。
驀然,他發現了一件事。
一件很恐怖的事。
月亮很好。
羅漢很好。
樓也好。
可是在這一剎間,一向冷靜、沉着、從容、臉慈心狠,外表清純但身經百戰的“孩子王”何平,他的心一如他的劍,一般彎曲起伏不定;他的手一如他的劍,冷而微顫。
(該不該通知諸葛先生呢?)當何平決定“不”的時候,樑自我已出了手。
他揮刀撲向鐵手。
他快得像全沒動過。
鐵手幾乎是發現刀光竟已那麼近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敵人也那未近。
他的雙拳立即打了出去。
出拳一定要運勁。
拳有拳勁。
掌有掌風。
更何況那是鐵手的拳!
可是,拳一出,樑自我竟給拳風“吹”走了。
他似比一根羽毛還輕。
鐵手的拳擊空。
刀鋒卻自鐵手腦後破空而至。
——他是何時到了自己背後的?!
鐵手急一低頭,雙掌往上一託。
刀風險險自頭上掠過去。
同時有兩股大力,把刀勢往上一擡。
樑自我情知這下自己中、下盤得亮在敵人眼前,他反應奇速,隨着上掀之力,身形急縱而起,一下子,在這第七層樓高的柱、樑、椽、櫺、檐、瓦、匾七個要點上輕輕一掛、或略略一點、甚只微微一幌,就閃過去了。
一片頭巾飄然半空中。
鐵手根本摸不清楚他在哪裡,更休說要向他反擊。
他的身形在偌大的樓裡飄忽莫已、倏忽莫定,如不是在不同的地方還輕輕的借一借力,樑自我簡直就像一個空中飄浮的人,像一縷空穴來的冷風。
樑自我輕彈刀鋒。
他很滿意。
滿意極了。
——若要硬拼,他仍未必是鐵手的敵手。
——但他憑着絕頂的輕功和絕世的刀法,已一刀砍下鐵手頭上一片袱褚巾。
單憑這一刀,他便可以回去作“交代”了。
鐵手看着自己飄然落下的一爿頭巾,向如壁虎般貼在遠壁上的樑自我苦笑道,“‘太平門’的‘空穴來風、有影無蹤**’?”
樑自我撇着脣,只說:“說對了!厲害吧?”
鐵手拱手道:“佩服,”
樑自我倨傲的拗下了脣角:“太平輕功,天下第一,你們要追我?還練八輩子吧!”忽聽一個有銳氣無內力的聲音道:
“如此輕功,自欺欺人,也自輕輕人!”
自氣氣人話一說完,嗖的一聲,人影一閃,白衣一飄,已擷了他頭上的帷帽。
樑自我大吃一驚。
因爲那人不是出手快。
而是身法快。
快得連他想都來不及想,對方已完成了一切動作。
——對方的輕功竟比他“想”還快!
他擡頭,他要看來的是誰。
——這剎那間他幾乎錯以爲來的是“太平門”總掌門人樑三魄!
只有他纔有這般輕功!
他自己二十四歲已成爲門內十二位值年副掌門人之一,與名震天下的“奇王”樑八公亦可並列,因而在輕功上,他只服——“閃空”樑三魄!
如果是他來了,一幌身便摘下他的帽子,他也只好無話可說了。
可是不是他。
不是樑三魄。
而是一個十分年輕的人,臉白如月,月寒如刀,刀亮如他雙目。
他的樣子只有兩個字:
清麗。
可怕的是,這人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一點也不錯,這人的確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上不着屋頂。
下不着樓板。
這人完全在空中飄浮。
真。的。
他。在。空。中。飄。浮。
——人怎麼能在空中飄浮?
不需借力不需落地不需攀附不需倚靠……
更可怕的是:
這人齊膝以下的一雙腳,竟是虛幌幌的——那是一對廢了的腳!
一個殘廢的人,竟在空中擷下他的帽子,在半空中飛翔,並在空間裡凝住不動!
樑自我駭然喝問:
“你是什麼人?!”
那廢了一雙腿子的年輕人冷冷地道:“我叫成崖餘,人稱無情。”
——一個沒有了雙腿的人,輕功竟比他好,這是個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
樑自我揮刀。
他要把對方砍成二十八段!
——他本就是“斬妖二十八”樑取我的胞弟,但武功卻高上太多了,原因是:他把樑取我用來談情的時間全用來練刀法和習輕功!
——一個人要的只是胡胡混混不求出類拔革的渾過去,只要把該學的都學應知的都知要做的儘量去做就可以了,但一個人要有出人頭地登峰造極的大成大就,就必須要把一些功夫從基礎學起,深入紮根,下死功夫,成活學問,化腐朽爲神奇才有望!
樑自我雖然自大。
狂妄。
但他確有鬥志。
——鬥志是普通人都死心時他仍不死心。
他要鬥。
所以他一刀砍向無情。
——一個乍現便浮在空中十一尺的漂亮、優雅、憂悒如月的年輕人!
他的刀快。
刀光更快。
他最快的是輕功。
他飛斫那年輕人。
那年輕人卻飛出了舊樓。
——鐵枝依然完好,卻不知他是怎麼掠出去的。
樓外明月樓外愁。
那清麗的少年在月下更憂悒。
樑自我自敞開的大門急穿了出去,刀像飢渴一般的要吸這憂悒少年身上的血。
他追砍了個空。
那少年很有氣質。
甚至只像一團氣質。
——一縷捉摸不着的氣質。
你有沒有聽過刀可以“砍斷”、“斬散”、“劈倒”過氣質?
沒有。
所以樑自我又斫了個空。
只見那少年仍在月下。
溫柔的月。
溫柔的夜。
他在月下、夜裡、半空中。
——竟然在樓外也一樣“浮”在半空之中。
上,不着天。
下,不着地。
(沒有這等輕功!)(怎麼會有這種輕功!)(人是人,怎麼飛?!何況這人根本不“飛”,只是“浮”在半空之間,像一根羽毛,像一個泡泡!)樑自我只覺打從背脊裡嗖地竄上一股寒意。
他虛幌一刀,已倒翻穿掠,砍斷鐵枝,進了舊樓第七層,強自鎮靜,斂定心神,雙足腳尖點立於那兩張凳子上,刷地舞一趟刀花,喝道:“吠,你到底是人是妖——”
那人在樓外的半空問:
“你見識過什麼是真正的輕功了嗎?”
樑自我氣得鼻子都白了:“這不是輕功,而是妖法!我有正氣護身,寶刀在手,就算砍你不着,你也休想沾得着我!”
無情聽了之後,居然笑了起來:“你既然認爲是妖法,我就再給點妖法你瞧瞧。”
他一揚手。
明月下,精光一閃,半空中,乍分兩道,急射入舊樓。樑自我眼明手快反應急,揮刀便擋——但擋了個空。“嗤嗤”二聲,倏地兩張凳子一歪陡沉,樑自我對空中無情,全神貫注,一時不察,幾乎跌了個仰不叉。
但他畢竟是“太平門”的高手。他的身子一個恍忽,眼看就要跌趴在地上,但已一個鯉魚打挺,立住樁子,還攔刀護身,雙目緊盯丈外無情,這回氣得個臉紅耳赤。
然後他這才發現,兩隻凳腳已給打斷。
——原來無情的暗器,取的不是他,而是凳腳。
——如果這暗器取的是他的性命,他可有本領招架得了?
樑自我也不知道。
他很氣。
但已失去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