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你年輕有七八歲吧,”他覺得有些不便說對方是個殘廢的,其實說不便,不如說是打從心裡頭生起的一種不忍吧,“他好像姓吳。”
“姓吳?”
“或是姓武?”
“姓武?”
“姓毛的吧?還是姓伍?”“……這我就不懂了。我有個師兄,他姓盛,厲害着呢!他日我爲你們引見,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這……”
“怎麼了?”
追命有些唏噓地道:“我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師呢!”
“答應我,”鐵姓少年熱切地執住他的手說:“你腿功那麼好,你一定要來京師教教我腿法!”
“你也答允我,”追命也給他激起熱情來了,“你的手勁那麼好,日後也要跟你比比你的拳勁還是我的腿行!”
鐵姓少年眼睛發了亮:“好。我內功也不錯,你來,咱們比一比,怎麼樣?”
追命也故意應和他挑戰的說,“我酒量纔好呢!有本事能喝三百杯去!怎麼樣?!”
——怎麼樣就是“敢不敢”的意思!
他們倆時正少年,哪有不敢的事。
卻是那邊廂,“砰”的一聲,將要復出重任御前帶刀總侍衛的“大王刀”舒無戲,忽地又放了一個奇臭無比、清脆莫名的屁!
什麼怎麼樣?
一個人和光同塵得太久了,就會變得一身都是塵,沒有了光。
二十歲以前就有一張風霜的臉和蒼桑的心的追命,在這段其間破了兩樁案子。
兩件大案。
——都是無意中破的。
——都是跟他有關的。
——第一件案子使他成爲正式的捕快,第二件案子使他當不成捕頭。
所以兩件都值得一提——可不是嗎?人生裡、一個人的一生裡,一個不平凡的人的一生歷程裡,必然發生了無數無算的事,但只好撿重要的說,正如也選重要的提一樣。
——如果是你,一生中提兩件大事,你選那兩件?
追命沒有選擇。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墳家的時候,一面傷心,一面除芟;在墳邊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着了地上靜靜安息的小透。
——雖然她只跟他說過一席的話,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來上香,也來除草,對白雲,對遠山,對小透的墳癡癡的說話,說完了話之後,好像還癡癡的在等什麼會現身一般。人人都說他癡了,背看只說他是傻的。
這時候,他就在“味螺鎮”的唯一武館“大會堂”打雜。
——可是,這個打雜的,卻比“大會堂”裡十一名師父都有名。
因爲有幾次別個幫派的人來踢盤,師父們敵不過,但都給他一雙腿子踢走了。
不過出名歸出名,他堅決不當“師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誤人子弟”)只當雜役。
看這蒼桑少年這般沒志氣,大家都笑說是爛泥扶不上壁,都說他能退敵只是一時僥倖;追命也不管這麼多,他反而在武館留心用心學會了許多他所不會的武藝。
很多鄰鄉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頭而來學藝的:“大會堂”裡一個雜役就可把“僕派”七大高手打得抱頭鼠竄,可見,“大會堂”帥父們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三名“僕派”的高手,就足以把這“大會堂”的十一名“師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化、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纔不管這些,歲月匆匆,虛名浮雲,他只要篤篤噹噹、歡歡喜喜的過着跟小透談話的生活。
——在他心裡,小透依然活着。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渦仍笑在他心湖的漣漪裡,且漸漸擴散。
野地裡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開。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點亂。
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着小透,下了幾點淚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淚,只要真的傷心,他想不懂爲何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又不是屈服;一個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麼大不了的!流淚,總比流血好!)生長了一朵小白花,在墳頭。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風微微吹過的時候,這招呼還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墳,和小白花),可是這回讓他大吃了一驚:
小白花變成了紅色。血紅!
追命不明所以,仁立良久,以致墳前印了他一雙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問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過八旬、替人算命的順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順婆”;她說:“婆什麼婆的,可把我給叫老了,我只不過剛過五十歲又幾十個月而已。”)就說:
“哦,噥,——”然後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滿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創意)的說:“那想必是轉色花。”
“轉色花?”追命咀嚼着這會變色的名字,臉上也變了色,“什麼是轉色花?”
順嫂的回答似充滿了禪機:“轉色花就是你說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覺得墳裡的小透明明有許多細聲難辨的話要告訴他,他緊緊追問:“轉色花代表了什麼?”
順嫂這回似是洞透了天機的說:“轉色花就是會轉色的花。”
“看見了轉色花會怎樣?”追命還是要追問到底。
“該……”
“轉色花開在墳頭是什麼意思?”
追命發現老太婆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時改爲鼻孔朝地、鼻毛朝着心口,樣子像仙遊一般的還掛着眯眯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搖醒老婆婆:“你說,你說,看到轉色花是什麼兆頭?我給你一錢銀子,真銀子,你告訴我,怎麼樣?”他怕她在沒有說出真相之前就真個“仙逝”了,急得什麼似的。
一聽到銀子,順嫂就自五里“夢”中急驚而醒,惺鬆着眼,緊張的問:“銀子?什麼?什麼怎麼樣?你要買甘蔗還是地瓜?雞頭還是芋頭?我都有。我先拿來怎麼樣?”
追命用一種難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並且知道若要從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問出什麼天機,那倒不如去問天的好。
於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臉。他要清醒一下。
涼風習習。
星光滿天。
追命彷彿又聽見歌聲。
那歌聲。
——那首跟小透說話時聽到的歌兒,那歌兒是快樂非凡、無怨無尤的,而今,卻半路出家似的唱成傷心悽清,在夜裡透一股比星光還冷的寒。
追命心頭一震。
——聽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覺,總是會有的。
可是追命現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動。
因爲他看見他的手盡是血。
臉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變成殷紅色了!
他沒有受傷。
——難道井裡的不是水,而是血?!
從那晚開始,追命就開始做一件事。
他着手調查一件案子:
據說小透氣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凌,因妒生忿,懸樑自盡,了此殘生的。這是家事,追命本來管不着。但他現在要管了——因爲他覺得小透的死因沒那未簡單。
而且是小透着他來查個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遺意。這便是他的職志。
愛怎樣就怎樣!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實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爲人之一念而生,可是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個雜役。
——誰會對一個身份卑微的人說真話?
——誰願意對一個流Lang漢說出事關重大、甚至性命攸關的話?
沒有。
——也不會有。
飽經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當然能明白這些。他深深體悟到:一個人會做事,不如會做人;當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會做人,但如果只會做事,不會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隻會做人而不會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幹好事。
辦一件事,往往要透過許多人,不通過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難辦的事。
——有時候,想辦成一件事,得要迂迴曲折,得要以退爲進,得要顛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還不一定能成事。
不過追命也極深刻的體悟到一點:
世間的所謂大事,便是極難辦的事——所謂大人物,就是把極難辦的事辦成的人。
他不想當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黃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開始辦事。
——爲了要着手探查這件案子,他首先辦了許多跟這件案子彷彿完全無關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飛天蜈蚣”何炮丹!
“飛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縣官萬士興要獻給宰相蔡京爲大壽之禮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當時在縣官地窖裡看守寶物的“頂派”、“潛派”和“託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別挑選出來千中無一的好手。
不過,當晚,先是“頂派”高手“多足如來”黎八嫩覺得院外蟈蟈聲音叫得特別響。
未久,他發現蟈蟈聲音愈來愈響,他開始懷疑身上衣服裡藏了只蟈蟈。
當他遍翻不獲後,蟈蟈的叫鳴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蟈蟈已跳入他的耳朵裡,且侵蝕了他的腦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醫。
接着“潛派”的“倒採花”鐵樂仕,也覺得自己左腳心給螞蟻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腳腫起一個大泡。再過一會,他的腳已腫得跟他的頭一般的大。
他怪叫着跳了出去之時,剩下的“託派”高手“飛龍快棍”馬善欺就覺得自己喉嚨有點癢癢。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條蜈蚣。
一條美豔動人色彩斑爛的蜈蚣。
接下來的事,已不用多說。
“飛天蜈蚣”何炮丹已盜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萬士興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兒也不會罷休。
他們暫把一切案件擱置,調布重軍,召集精兵,追蹤尋搜,圍剿飛天蜈蚣。
終於,他們在“飽死小屯”裡圍住了飛天蜈蚣。
可是沒有用。
據說,那一晚,月黑風高,包圍飛天蜈蚣的人,只見他手歸手、頭歸頭、腳歸腳、發歸發、五官歸五官……各自爲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頭走了出來”,像自動“百”馬分屍了似的。一節一節的“走”了出來,而且真的“走”了。
——別說攔阻,更甭說交手了,圍剿的人已嚇破了膽,不知怎麼應付是好。
飛天蜈蚣逃脫了之後,卻發現仍給一人緊緊追蹤着。
他甩不掉追蹤的人。
他只好停下來。
——甩不掉的,只好幹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萬不得已時才殺人。
——只殺壞人、惡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個年輕人。
滿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間己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朧的看成了清醒。
“你使的是‘下三濫’何家的‘掩眼法’,”那人醉意可掬的說,“你是一條不螫人的蜈蚣。”
何炮丹也說:“這不關你的事,我取的是貪官送給狗官之物;你不插手,我不殺你。”
醉漢搖首。
他當然就是追命。
兩人終於交手。很快的,何炮丹發現對方的身法自己根本拿捏不了,所以他立刻就走。
——“下三濫”至少有六十三種在一流高手面前也逃去無蹤的“掩眼法”。
他剛要逃,追命已噴了他一身的酒。
是以不管他“化身”成墓碑,匿身於樹上,藏身於土裡,“寄身”爲石牆,都沒有用;追命一嗅,就“聞”出他來了。
——“荷塘晨曦玉如意”還是給追命奪回來了。
但“飛天蜈蚣”卻走得了。
追命在其他捕快差役趕來圍剿何炮丹之前,放了他一馬。
“貪官污史的賊物,取之有道;”追命還向何炮丹解釋:“但我沒辦法。我要拿回這東西,來爲好友申冤。”
飛大蜈蚣沒話說。
他不是對方的敵手,還有什麼話可說?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嬡。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所以他只有:
走。
“玉如意”落在追命手上。
追命把它獻回給縣官。
萬士興大喜過望,忙問追命要的是甚麼。?
追命卻答:願爲大人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