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擊

杜氏從容步入,依舊神色淡泊、衣着素雅,與以往並無分別,只是面色更爲蒼白,身形看上去也更消瘦些,而目光……

三人各懷心事,便覺得那目光空濛中透出冷漠,清冽的冷意使打了個寒顫,即使屋裡溽熱悶氣,也覺得一股莫名的涼意絲絲入骨。

張氏心思一轉,就委屈的看向兒子。

梅家恩立刻心疼起來,冷咳一聲,問,“你過來做什麼?”語氣毫無感情。

杜氏微微一禮,語氣平淡無波,“聽說周昭媛晉了明妃,周府明日大宴賓客。”

梅家恩皺眉,“原來你已經得知了消息,不錯,正是如此,你過來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你有什麼打算……”

話未說完,張氏突然接了過去,聲音頗有些哀求,“你既然來了,我和家恩都很高興,求你看在梅家這麼些年並無怠慢你的份上,好歹消消氣,委屈一次,帶着映雪去周家走一趟,也幫幫家恩,無論如何,你們是幾十年的夫妻,家恩並沒有虧待你,你不高興,也全是因爲我,你若是肯幫着家恩走動走動,爲女兒謀個好着落,我往後也只有聽你的……”說着,就哭起來,卻不看杜氏,隻眼淚汪汪的瞧着梅家恩。

梅家恩哪裡受得了當孃的這樣哭,怒火瞬間就竄上,朝杜氏冷聲道,“你要是還有半點良心,就該向娘請罪,你看娘爲了這個家這般跟你低聲下氣的相求,可不是你的大不孝?你竟是這樣的很心腸,我當年真是看走了眼,叫娘受了這幾十年的委屈,做婆婆的竟受兒媳婦的氣,真是……真是……”

梅順娘看張氏哭,也衝上來指着杜氏就罵,“你一個連孃家也沒的,要不是我梅家收養你,你當年指不定流落他鄉了,你這樣低賤的出身卻做着我梅家的太太,已經是山雞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還想怎麼的不滿意?讓我娘受這樣的氣?還敢拿出家來威脅,我告訴你,老三不過是可憐你,怕你出了這個門就要餓死街頭,連個孃家都沒有,離了梅家你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你囂張什麼啊?”

如此刻薄狠毒的話,從梅順娘嘴裡咬牙切齒的說出來,稱着那張肥肉嘟嘟的臉,極是駭人。

杜氏單薄的身軀微微晃了晃,只是用冷的如雪山之巔的寒冰一般的眼神靜靜的注視着她,梅順娘感應到對方目光的寒意,驀地全身發冷,不由自主的閉了嘴,杜氏卻不回言相譏,只是又慢慢的轉向梅家恩,“我進來可有說明來意了?可有表明態度是去還是不去了?”

梅家恩啞口無言。

杜氏冷笑,“我一字未言,你們從何斷定我就一定不去,又憑什麼說這些所謂的哀求可憐的話?故作憐憫!面目可憎!”

三人再次面面相覷,這是杜氏多少年以來第一次語言反擊,往日不論張氏等人如何作秀或是羞辱,都只如木頭人一般充耳不聞,今天居然又強硬起來,莫不是真的決意出家、不再懼怕了?

張氏面色一轉,哭得更兇了,“你何苦這樣拿刀子扎我的心窩,我也不過是怕你不肯去才勸你一句,你倒說起這逼人的話來,可是要逼我立刻死在你面前這才滿意?家恩,你瞧着了,你這媳婦是容不下你孃的,就算我這樣求她討好她,她還是不肯放過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一心一意的爲着你們好,到頭來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抓着梅家恩的胳膊痛哭不止。

梅家恩慌了,連連哄勸張氏,回頭吼道,“你愛去不去,只管做你的姑子去,沒有你去走一趟,我梅家恩就辦不成事了?你立刻從這屋裡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杜氏亦靜靜的看他,初識他時的溫柔和甜言蜜語已然成爲諷刺,一切都已改變,是誰導致的?是誰戴上面具又撕下面具?

“罷,我早已死心了,又何必掙扎着多說一句,我原本過來就是說要帶着小姐們去周府的,你既然這般說,那我就白來一趟,明日果真不必去了,老爺自然是有法子的,莫不是自己領着小姐們去內宅,又或是叫鄭姨娘出面,總之,恭賀老爺如意。”轉身就走。

梅家恩雖然聽出這話怪異,一時氣頭上也想不出哪裡不對,只哄着張氏。

梅順娘哼道,“偏叫鄭姨娘去又如何?讓全京州的人都知道你是個失寵的,在梅家還不如一個妾有身份,你又能怎麼樣?”

杜氏冷笑,打開門,頭也不回就邁出去。

門外卻冷不防跑過來一人,抱着杜氏就哭起來,“母親,母親您別生氣,總要想想女兒這一生,可不能丟下女兒不管啊。”

正是梅映雪,身後跟着趙氏和鄭姨娘。

鄭姨娘撲通也跪在了杜氏面前,哭道,“太太請留步,太太可憐可憐我們母女吧。”

趙氏則急步進屋,向着梅家恩跺腳,勸導,“老爺也糊塗了嗎?太太不去,難不成真想讓小女去?”

“那又如何。”梅家恩怒氣衝衝。

驚喜過後,趙氏又一針見血,“老爺明天是去成事,還是去敗事的?有妻在家,卻攜妾赴宴,其他人又如何看待老爺?”

一句話將梅家恩嚇得一身冷汗,當時就沒了話,即使自己嘴上不肯承認,心裡也必須承認鄭姨娘在梅家的地位與權力是不同於一般的妾,平時怎樣放肆都不要緊,只要娘高興就行,帶出去赴宴恐怕就不合適了,難免被人取笑,日後留有笑柄不說,萬一被御史參上一本,前程都難保了,不由的望向杜氏,她站在門口,背影單薄如紙,顯得身上的衣裳格外的肥大,他已經記不起來那件衣服有多少年了,似乎穿了很久了,已經失去光澤,只是潔淨罷了,還有那一頭青絲,是什麼時候已經大半變白,比孃的頭髮還要白,自己也不記得是從時候開始就變白的,陽光照過來,灑在她身上,彷彿隨時就會透明到消失,這樣的一個女人,完全的沒有了往日的動人容顏和嬌嗔性情,和她面前的鄭姨娘比較,後者正如花開正午,極其嬌豔嫵媚,而她,形容枯槁,心冷如冰,刻薄狠厲,拒人於千里之外,毫無當年之可愛,甚至可惡,因爲他的回憶裡,裝的滿滿的全是張氏的淚水和委屈。

張氏也猛然想起還必須得顧及這些,有心把杜氏踩在腳底不讓她出門使梅家恩更恨她袖手旁觀,卻又不得不顧全梅家恩在外的名聲,生怕別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一時間心裡翻騰,不肯鬆口,只是更恨杜氏。

杜氏輕輕把梅映雪拉起,終究不夠心硬,做不到讓一個孩子哭着懇求。

梅映雪卻抱着不撒手,哭道,“母親心裡不高興只管拿映雪撒氣,映雪是您的女兒,絕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求母親別拋下女兒不管,女兒只有您一個母親,您若是不管女兒,女兒不是要成爲這全京州的笑柄?”爲了出門赴宴,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多少是不合身份的。

杜氏嘆口氣,心軟,卻沒有說話。

張氏狠狠的盯着杜氏,到底堆起了一臉的笑容和慈祥,推了推兒子,笑道,“你是男人,休要小家子氣,快去哄哄杜氏,她就是再有錯,你心裡再怨她,也要給她面子,你看淑芬也在跪着,映雪也哭成那樣,這個時候,總是她的面子更重要些。”

宅鬥三十六計,張氏可謂計計精通,這笑裡藏刀尤其使得爐火純青,笑眯眯的一句話成功的讓梅家恩又多厭杜氏三分,卻又不得不在孃的委曲求全下妥協,當着這許多人低頭,無疑又折損他的身份與威嚴,這筆帳,又理所當然的記在了杜氏頭上。

梅家恩憤憤的咳了一聲,到底不肯開口,杜氏卻回身讓步,“我明天帶着三位小姐去周府,請老太太準備賀禮。”即使心被傷害到鮮血淋漓,仍是爲孩子們柔軟,就算三位小姐都不是親生,終究都是純真無辜的。

趙氏與鄭姨娘相對一眼,同時咬碎了牙,若非鄭淑芳提醒,鄭姨娘畢竟是姨娘身份,一旦梅家恩行事偏頗,傳出什麼難聽的話影響到梅家名譽,老太太必定以此爲由將她們清掃出門。

杜氏主動讓步,張氏眼神一眯,看不出歡喜和欣慰,說出來的話卻滿是歡喜和欣慰,“哎呀,這樣便好了,你肯爲了梅家,我就是死了也是願意的,要是能幫得上家恩,家恩也要好好感謝你,賀禮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必然準備妥當,管叫你帶了去不落臉面,只是,”張氏說着就面帶遲疑,爲難的笑了笑,又展顏看向梅家恩,“家恩,二小姐還是不必去了。”

杜氏不語,靜等解釋。

梅家恩就順勢道,“二小姐已經定下親事,這樣的場合不便參加。”

杜氏大吃一驚,“何時定下的親事?我竟不知!”

梅家恩見她大驚小怪,話中有責備不告知之意,也沉下臉,“剛定下的,你不是要拜佛嗎?告訴你做什麼。”

杜氏冷笑,“你既知道我要拜佛,還想着要我去周家做什麼?既說了我在梅家一日就是梅家的太太,我是若胭的嫡母,若胭的婚事我自然有權知曉。”

梅家恩厭倦不語,趙氏突然笑道,“太太有所不知,這親事確實是剛定下的,正是大姑太太保的媒,對方和大姑太太家一樣,也是生意人,這事兒大姑太太最清楚不過了,太太只問問大姑太太就知道了。”

“別提這事了,這親事老三剛纔可已經退了,老三自己給二小姐又找了一家,問我做什麼,這家親事我卻是不知道的,要問就問老三去。”

梅順娘狠狠的瞪了眼趙氏,暗罵她無端挑事,張氏卻驚疑的凝她一眼,這事兒她怎麼知道了?

杜氏就緊緊的盯住梅家恩,梅家恩厭煩的解釋,“是江太醫的長子,你也認識的,正是門當戶對的好親事。”

“江太醫的長子?”杜氏很是吃了一驚,斷然否決,“老爺與江太醫素有來往,怎會不知他家長子品行如何?這門親事,不可。”

如此當衆否定自己的安排,梅家恩大爲光火,哼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常年深居,你又知道什麼?他家長子是好是孬,我還不知道嗎?何用你決斷!”

張氏滿臉笑容,勸導,“江太醫的爲人最是穩妥,這樣的老子教養出來的兒子必不會太差,兩家又是老鄉,知根知底的,二小姐嫁過去必定吃不了苦受不了累,正經太太坐着,最是舒心,這樣的好人家,咱們還有什麼不願意的?江太醫又是個有前程的,以後江家有的是富貴,人家不嫌棄咱們家就不錯了,何況,江家長子是嫡出,二小姐是……”話不用說完,在場人也都聽得明白。

杜氏就冷笑起來,不吃苦不受累、做太太,就是好姻緣了麼?那自己這些年又是如何過得?更何況,“江家長子名瑋,此人我聽說過,多有惡習,品行不端,好賭成癡,京州街巷有聞,原配雖因難產傷身,久病而死,可是真正死因,只怕與他難脫干係,京州多有傳言,原配在世時受其欺凌冷漠,生產時又因生下女嬰、江家重男輕女而忽視照料,這才病情加重不愈,這樣的人家讓若胭嫁過去,無疑送她性命。”

張氏一聽,頓足大哭,衣袖顏面,“罷了,罷了,我以後再不說一句話來,我只好意勸你一句,你倒罵起我來,指定我是要謀殺二小姐,了不得啊,我活了一輩子,一門心思的爲着孩子們好,到後面竟成了殺人兇手了,家恩,你快快退了這親事,以後連江太醫也不必來往了,且莫牽連上這殺人的罪名,咱們梅家祖輩老實憨厚,可背不起這樣滔天的罪名,這可是要祖宗九泉之下不得安寧了,我就是死了也沒臉見你爹了,哎呀……”

好是一通大哭,悲悲慼慼,受了天大的委屈模樣。

梅順娘扶着張氏坐下,撲上去就要撕打杜氏。

梅家恩煩躁的一揮手,喝道,“住手!杜小玉,你如今竟是這樣的狠毒厲害,說話字字誅心,不逼死娘你是不肯罷休嗎!從哪裡聽來的閒言碎語,就把罪名冠到孃的身上?江瑋的原配是怎麼死的,這是江家的事是衙門的事,不是你管的着的!這親事,我已經定下,你同意也的同意,不同意也的同意!”說罷,猛然想起鄭家三人,似有看熱鬧之嫌,也沒的好氣,揮手掃一圈,“你們都回去,過來做什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