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罪

一路不解,一路憋屈,回到廂房的時候,章姨娘正在滿屋子的轉圈,看見她回來,急步就衝過來抓住,從頭到腳的打量一遍,這才問,“二小姐怎麼樣了?我聽說二小姐陪老太太散步,又去了南園大少爺那,可急死我了。”

一股暖流悄悄漫過心田,還好,還有姨娘在乎自己,若胭笑着打趣,“瞧我生龍活虎的,哪有什麼事啊,姨娘這都把我頭髮都數了一遍了,快說說,我一共有多少根頭髮,有沒有白髮?”

章姨娘原本一肚子的擔心,也被這一句話逗的消散大半,嗔道,“你這孩子,越發的沒了正形,什麼話都說的出口,二小姐正是豆蔻年華青春正好,一頭青絲好看的很,哪來的白髮?以後可不許再胡說八道這些,叫人聽見,哪還有個小姐的樣。”

若胭就笑着拉她坐下,“我也就在姨娘面前說說,別人誰還聽得到?”

“丫頭們……”章姨娘剛說,若胭就笑開了,“哎呀,姨娘,她們還能出去說嘴去?放心吧,她們都是頂貼心頂懂事的。”章姨娘還要說什麼,若胭就故意鬧着餓,要吃東西,章姨娘就有些爲難,張氏爲了節省開支,對府裡的一應支出限制嚴格,除了一日三餐,平時並沒有什麼點心零食,前幾天鄭姨娘倒是送過來幾塊梅花糕,不過因爲金釵之事,若胭動也沒動,章姨娘自然也不肯吃,當天就扔了,現在若胭突然說餓,章姨娘還真拿不出什麼來。

“二小姐,這……春桃還沒有回來,你等一下,姨娘讓秋分去廚房看看。”章姨娘有些尷尬,連聲喊,“秋分。”

秋分立刻從簾子後轉了出來,若胭一看讓章姨娘爲難,就趕緊笑道,“姨娘,我並不餓,我就是撒嬌,跟你說着玩呢,你可別把我餵飽了,等會兒春桃回來,我可就吃不下芝麻糕了。”

章姨娘半信半疑,若胭又堅持幾次,章姨娘也就笑了,“你這孩子,可見是好些日子沒吃芝麻糕了,也罷,再等上一會子,算着時辰,春桃也快回來了。”

若胭嘻嘻笑着,只說睏倦, “姨娘還是快去躺着吧,小心留下疤痕,可就不漂亮了,秋分,給姨娘再抹一次藥。” 哄了章姨娘出去,秋分卻不走,反而走近來,紅着臉,輕聲道,“二小姐——”

若胭一愣,“怎麼了?有心事?”這小妮子有話要說?

秋分搖搖頭,臉更紅了,“二小姐剛纔誇奴婢了。”

只爲了這個這個事嗎?若胭呵呵一笑,在她小鼻子上輕輕一點,“你懂事,我自然要誇你,去忙你的吧,把姨娘伺候好就行。”秋分就樂顛顛的走了,若胭心裡又多了幾分溫暖,原來自己無意之間的一句話,就可以讓一個人高興成這樣的,秋分還真是個孩子,心思單純,正想着,章姨娘又折回來,臉色極爲難看,“二小姐,老爺着人來,讓你去一趟。”

這一回,連若胭也忍不住咯噔一下,她實在無法樂觀的賭梅家恩找她是件好事,幾乎沒有懸念,應該就是爲梅承禮的事,只好依舊笑着寬解章姨娘,自己往梅家恩書房去。

“若胭,你大哥哥都和你說什麼了?”梅家恩稍微斂了斂怒火,不等若胭行完禮,就開門見山的問,臉上尚帶慍怒。

果然是問罪來了,可是自己卻不肯無緣無故背這個罪名,若胭咬了咬牙,儘量將聲音撫平,“老爺,剛纔在大哥哥屋裡,若胭就簡單說了一回,不妨再細說一次,老太太今兒興致好像特別的好,派人去西跨院叫我,讓我陪着逛園子,並不要丫頭們伺候,這也是若胭的榮幸,自然不可推辭,逛了好一陣園子,若胭怕老太太累着,勸她回去,老太太不肯,非說要去大哥哥那看看,若胭原本有些遲疑,怕自己這麼過去,有些冒失,老太太卻說無妨……老太太氣大,我和大哥哥怎麼也勸不住,丫頭們也嚇壞了,正好老爺就來了,後來的事,老爺也看見了。”

“你大哥哥怎麼和你說的?他心裡有什麼事?”梅家恩緊皺着眉頭看若胭。

若胭搖頭,實話實說,“大哥哥什麼也沒說,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梅家恩眉頭皺的越發緊了,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猜忌,“你們在屋裡那麼久,怎麼會什麼話也沒說?光站着瞪眼嗎?不是都和你說了心裡難過嗎?怎麼你一去就鬧成那樣?連老太太都勸不住,氣成那樣?”

若胭不可置信的看着這個所謂的父親,就算自己與他沒有感情,可是骨肉血脈相連,本能的情緒反應還是有的,憤怒、傷心,瞬間衝上腦頂,聲音就不由自主的委屈,“那麼久?有多久?老爺從哪裡得知的消息?半刻鐘也不到,大哥哥只說心裡難過,卻沒有說爲什麼,老太太就進來了,就算她沒進來前,那也是一直站在門口,我和大哥哥一共說了幾句話,哪一個字老太太不是聽的真真切切的,又何必再讓老爺來問我?我進府才幾天?這府裡的人才認識幾個?這府裡的事又知道幾件?我統共也沒見過大哥哥幾面,沒說上幾句話,他能和我掏心窩說什麼心裡話?他又和我有什麼關係?老爺認爲我又有什麼必要隱瞞什麼?”

“閉嘴!”梅家恩大喝一聲,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太陽穴旁,青筋鼓起,目光如火如刀,“你說的什麼混帳話!大逆不道!不孝忤逆!爲父不過是問你一句,你看看你,都撒潑成什麼樣了!你說的那些話,是該一個千金小姐說的嗎?是該一個晚輩對長輩說的嗎?爲父告訴你,你聽仔細了,老太太就是梅家的天,你給我跪着敬天!不許你對老太太有任何不敬!也容不得你有任何懷疑!老太太說你什麼,你就是什麼!這就是孝,孝就是順!哼,果真是從小在外面養大的,粗野不堪!我梅家恩一世英名,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滾回去!把《女誡》抄十遍,抄不完不許出門!”

如果說若胭剛纔說那番話時,是一時氣憤難忍,此刻聽了梅家恩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已經心冷如冰,同時,也如醍醐灌頂,心境清明,這纔是真正的家法森嚴,是自己一直沒有看清楚自己的身份,自以爲是的像一隻初生牛犢,才啃了兩棵青草,就狂妄到以爲自己可以穿過森林,的確是可笑,可笑極了。

若胭深深的向着梅家恩行了個大禮,“若胭感謝老爺,感謝老爺把若胭罵醒,如果不是老爺這一番罵,若胭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好了,若胭明白了,若胭往後必定謹記老爺這番話,絕不敢忘。”聲音清平中夾雜着幾絲抑制不住的顫抖,輕輕的轉過身,離去。

不看梅家恩一臉的厭棄和門口添祿的得意。

從梅家恩的書房到西跨院,這一路走的極爲漫長,初春的風,倔強的鑽進夾襖,浸透肌膚,腳下的繡花鞋踩在光潔的石板路上,靜悄悄的聽不到聲音,只有均勻的心跳聲,在不斷的提醒自己:我是梅若胭,我是梅若胭。

初夏在門口迎着,看若胭的臉色,隱約察覺出異常,便不再說話,只安靜的陪在身後,一路進屋。

簾子後傳來章姨娘和春桃的笑語歡言,空氣裡流淌着溫暖的氣息,若胭就深吸一口氣,慢慢浮上笑容,然後轉身在初夏額頭輕輕一彈指,笑着撩起了簾子,“姨娘,什麼事這麼高興?”

章姨娘一把將她拉過,看她一臉笑容,就放下擔心,笑問,“二小姐,老爺喚你何事?”

若胭聽了就噘起嘴,委屈的道,“姨娘,我被老爺責罰了,老爺說我說話做事不穩重,罰我抄《女誡》,哎呀,姨娘,要不你幫我抄吧,我最坐不住了。”

章姨娘先是納悶,又被若胭撒嬌逗的笑起來,“二小姐怎麼又惹着老爺生氣,要姨娘說,老爺這樣罰,倒是不錯,二小姐還是自己抄吧,是該學學女兒家的端莊,也順便練練字,往常總讓你練也不聽。”

看來章姨娘並未懷疑什麼,若胭心裡鬆口氣,面上卻不依,“原本想着回來能指望姨娘哄哄呢,哪料着姨娘也不向着我,看來只好自己抄了,初夏,準備研墨吧,好歹你陪着我。”

章姨娘就笑得歡,拍着她道,“抄書不急,先吃幾塊芝麻糕,填飽了肚子再抄不遲。”

春桃聽了吩咐,立即端了芝麻糕上來,若胭就笑眯眯的揀了一塊,輕輕的咬一口,頓覺清香溢於脣齒,細膩潤滑入口即化,味道真是不錯,比起自己記憶中的麻團什麼的好吃多了,不禁大爲感慨,原來芝麻也可以如此美味,我以後便可光明正大的喜歡了。

“人間美味啊!”

吃了兩塊,若胭就停了嘴,初夏滴過茶,慢慢抿一口,春桃笑道,“二小姐,再嚐嚐這個。”

若胭就發現另一碟不知什麼名字的小餅,呈淡紫色,薄薄的,輕巧一片片,極爲精緻,也拈了一片,咬一口,又香又脆,喜道,“這個我喜歡,這是香芋味的吧。”

章姨娘笑,“這倒奇了,你以前並不怎麼愛吃香芋的,現在倒喜歡了。”

若胭趕緊陪笑,“此一時彼一時也,口味也會隨着年齡改變的嘛,再說,這個香芋餅,的確難得好吃,姨娘,你也嚐嚐。”將一塊放到章姨娘嘴巴,章姨娘只好咬住。

還是堵了嘴巴好,若胭看章姨娘正吃着餅,就岔開了話題,問春桃古井衚衕的交接怎麼樣了,春桃答,“都妥當了,佟大娘很是爽快,只收了房租,但凡她給我們添的物什一概不算,我們添的,倒是都是折了銀子還我們,還有那些破損的,也全沒算。”

這倒是個不簡單的,不管是真心大方疏財,還是爲謀個長遠門路,這次的人情總是送出去了,要換個人家,知道租客是進了大戶去,不說趁機撈一把,也必定要一針一線算仔細了別吃了虧,若胭點點頭,章姨娘就笑着拿出一方硯臺,“二小姐你看,佟大娘還特意送了你一方硯臺,你的大字是佟大娘教的,咱們還沒好好謝謝,這又收了人家的禮。”

竟是這樣,如此說來,佟大娘也算是自己的啓蒙先生了,這個佟大娘着實不是尋常人,有機會若能去拜訪一下也好。

若胭鄭重真誠的說了一番感慨謝言,就揶揄自己,“這倒是巧了,老爺剛罰我抄書,春桃就送來點心,佟大娘還贈我硯臺,倒像是要慶祝我被罰了,如此樣樣齊備,我也沒的理由偷懶了。”

大家被逗得都笑起來,又說了幾句話,章姨娘帶着春桃和秋分離開,初夏收拾好桌子,當真侍立一側,認真研墨,若胭拉她坐下,同吃點心,初夏謝過,並不多拘謹,回頭看了看簾子,像是確定門外無人,這才輕聲道,“二小姐,奴婢今天碰上雲三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