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

夜幕降臨時,雲懿霆又去了周府,直到次日晚上方回。

若胭與丫頭們一處閒聊,大家拿曉萱的婚事打趣一陣,又細細的商議,初時曉萱害羞,由着她們幾人鬧,慢慢的放開些,也隨着一起嬉鬧,燭光下,幾顆小腦袋湊在一起,有模有樣的幫她規劃婚後生活,說說笑笑,融洽得很。

雲懿霆才進院子,就聽到屋裡傳來一陣陣輕暖的笑聲,聞聲望去,柔曼的窗紗被燭光映出溫暖的橘色,舒緩的盪漾出波紋,一直就蕩進了他的心裡。

自生母去世,他就獨處此園,幽僻清冷,小小年紀學會了隱藏心思,再大些,就沒日沒夜的周旋與宮廷、煙花、以及許多無需記住名字只記得死亡的地方,反而,在這個院子呆的時間很少,這裡,只是一個讓自己冷靜、醒酒與處理傷口的地方。

可是,自從她來到,這裡就成了家,燈光、溫茶、笑聲,還有她,都讓他眷念,不捨離開。

“三爺回來了。”

若胭最先看到她,揚起臉,乾乾淨淨的笑容映在那張乾乾淨淨的臉龐上和乾乾淨淨的眸子裡,她歡快的跑過來,把他拉進屋裡。

丫頭們都止了笑,行禮,魚貫退出。

一瞬間,他有些抱歉,覺得自己的到來打擾了她的愉悅,可是,下一瞬間,他又理直氣壯的告訴自己,她的愉悅理所當然是需要自己陪伴的。

“老爺子好些了嗎?”

每次回來,她都會這麼問。

“嗯,好多了,我回來的時候,才喝了半碗粥,還說了些話。”

若胭笑道,“那便好,三爺辛苦了。”揚聲吩咐丫頭備水備飯。

等雲懿霆沐浴更衣出來,若胭接過帕子,輕柔的爲他拭擦沾溼的頭髮,一邊說些家常趣事,時不時的笑兩聲,清脆無束的笑聲和女子身上的馨香一起纏繞飄溢,婀娜的身姿就在眼前,隨着拭擦的動作和笑聲顫動,每一個弧度和姿勢都恰到好處的撩動他身體深處最原始的衝動,卻在他剛剛伸手將那腰肢握住,她就笑了,“好了,三爺再去吃些東西。”不由分說把他帶到餐桌旁。

其實一點也不餓,但是看着琳琅滿桌的食物與她充滿期盼的目光,雲懿霆笑笑,欣然入座,順手把她攬在身邊。

次日,中元。

中元祭祖,比清明更爲盛大,今年清明,侯爺出征在外,趙乾被擄之噩傳來,雲家驚惶忐忑,又兼雲懿華和雲懿霆都遠歸祖籍,在京州的男丁所剩無幾,因此祭奠比較簡單,說是敬祖,實則祈福禱告是也。

時至中元,侯爺大勝而歸,得賜恩賞,舉家歡騰,自然要隆重祭祀。

不過,對若胭來說,唯一需要她做的,就是與一家衆人跪在家廟前磕頭,這是若胭第二次來家廟,卻也僅僅是夠資格進那院子,想進廳堂,是不能了。

雖說侯爺有言在先,讓若胭跟着雲懿霆,可是真的行禮時,並不都是跟在他身邊,畢竟男女有別,雲懿霆大多數時候都在廳內,離若胭很遠,要指望他,大約很難。

何氏當真沒來,雲懿鈞獨自而來,神色似有些寥寥,但他素來沉穩寡言,倒也不甚顯眼。

好在還有王氏,若胭鬆口氣,不動聲色的站在她旁邊。

若胭入門近一年,見王氏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年後,更是難得相見幾回,連最近幾次去雲歸瑤那裡也少見着,偶有遇到,總覺得王氏一次比一次沉默、虛弱,今日祭祀,所有女眷都素面無妝,越發的顯得她面容消瘦、目光沉暗,病態難掩,若胭極爲驚駭,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因是當着衆人的面,重複不斷的起身、跪倒、磕頭,難有機會細問,心中已生疑竇。

許是心裡裝了事,這祭祖儀式就顯得百無聊賴和漫長。

若胭在人羣中低眉順眼,倒也不張揚,只是忍不住會不住斜眼去瞟王氏和三太太,與王氏的憔悴相反,三太太近期發福不少,下巴都圓渾起來,顯得整個臉都多了些緊緻的光澤,然而,胖是胖了,似有怨氣在身,不經意的往和祥郡主這邊瞥一眼,那半垂的眼底,就有妒忌和怨恨之色攔都攔不住的淌出來。

應是羨慕侯爺受天恩眷隆、可以世襲爵位了吧,又或者是因爲何氏有了身孕,很快就不再是“僅三房有孫”這份獨榮了吧。

終於儀式結束,女眷先行退出家廟大院,肅穆而出,若胭有意無意的追上王氏,輕聲道,“二嫂近來在忙些什麼?”對這個二嫂,自己雖然不是很親近,但也不討厭,比起大嫂何氏,可好了不知幾百倍,最重要的是,二嫂讓人憐惜。

若胭總是不自覺的會同情那些看上去柔弱勢微的人,就像王氏這樣。

王氏似乎正在出神,聽耳邊突然有人說話,嚇了一跳,很快笑道,“不過是抄抄佛經,給四妹妹做些妝面針線,不忙,不忙。”

嫂嫂爲小姑子準備嫁妝繡活,這是最正常不過了,可是,抄佛經?怎麼自己從未聽說過王氏信佛?

若胭詫問,“二嫂也禮佛信……”

“三弟妹不知?哈哈,連我以前也沒想到呢,我這次回來,竟然發現二嫂信佛了,成日裡燒香誦經不說,還三天兩頭去廟裡。”雲歸暮突然湊過來,笑着接過話。

王氏垂眉而笑,不作聲。

若胭更是驚訝,看王氏神色,隱約有些蹊蹺,又分明不願說破的樣子,不好再問,應付兩句“禮佛之人自得菩薩庇護,二嫂虔誠,必能感動菩薩,保佑永哥兒健康多福。”

雲歸暮笑道,“可不是嘛,二嫂也是這樣說的。”

王氏卻眼皮一跳,面色微變,擡了頭飛快的瞥了眼若胭,苦笑一聲,又低下頭去。

若胭滿腹疑惑,辭了往前,追上雲歸雁,問她可知王氏禮佛之事,雲歸雁笑着點頭,“知道的,我曾幾次過去三嬸那邊,都是見二嫂在抄經,三嬸也說,二嫂是被菩薩點化了。”

“點化?”若胭吶吶問。

“聽三嬸說,大年初一夜裡,二嫂做了個夢,說是有位菩薩對她說,只要往後潛心禮佛,掃清塵俗紛擾,即可保全家安康、子孫萬福。”

若胭瞠目結舌,她本不信佛道,又想起自己曾和梅映霜“合謀”,假說菩薩入夢託話,引杜氏上山清修之事,越發的認爲這不過是三太太和王氏的一個託詞,不過,顯然除了自己,大家都信了。

那麼,真相究竟是什麼?

若胭覺得自己跳進了一個坑,沒人引路,爬也爬不出來了。

雲歸雁笑着邀她,“若胭,晚上祁水河放河燈,你敢不敢去?”

中元節,自古又有鬼節之說,相傳在這一天,地官會放出地府所有鬼魂,讓他們回到自己生前的家裡,接受子孫後輩的供奉與跪拜,但是,還有很多屈死的冤魂怨鬼或者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他們不能託生,又無處可去、不能享後人煙火,纏綿在地獄,苦不堪言卻又不見盡頭,據說,如果這些鬼魂能在中元節這一天,有幸得到生人賜予的一盞河燈,就可以從地獄苦境中解脫,重生爲人,因此,世人爲消除亡魂戾氣、淨化陰陽兩界,紛紛在這一天放河燈,行善積福。

不論真假,此爲善舉,世人樂而往之,但畢竟這一天羣鬼涌出,陰氣大漲,也有很多厲鬼趁機作祟,所以,不少人畏懼異靈惡魂,一到太陽下山,陰盛陽衰,就紛紛閉戶避災,更無膽量跑去冤魂爭聚的水邊了。

若胭笑了笑,來了興趣,點頭應下,她不怕這些陰鬼魑魅,自己本就是一縷異世幽魂,機緣巧合得以重生,有什麼可怕的。

雲歸雁很高興,大叫,“若胭,我就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你纔不會和那些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一樣連放河燈也怕。”

“若胭不去。”

若胭笑,還沒說話,身後有人毫不客氣的□□話來,是雲懿霆,他大步進來,一把拉過若胭,瞪了妹妹一眼,輕責,“年年都這麼胡鬧,父親不管你,我也由着你,但是若胭不行,她不能去。”

若胭愕然不解。

雲歸雁已經跳起來,“爲什麼?若胭不怕!三哥,你難道還怕那些東西?”

雲懿霆冷笑一聲,只說,“你想去就去,讓曉菱幾個跟緊了,早點回來,明天上山。”徑直拉着若胭離去,從頭到尾,沒讓若胭說話。

饒是若胭已經習慣他偶爾爲之的霸道,也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又是擰了哪根神經?不敢當衆駁他,柔順的跟他回到瑾之,穩了穩神,在腦海中將說辭理了一遍,正準備開口,卻見他輕咳一聲,主動說話了,“今天,外面不乾淨,你就在家裡,在我身邊。”

這個……若胭傻眼,詫異的打量他,心說雲懿霆怎麼看也不像是怕鬼的人吧,居然說出這種話,太不敢置信了。

雲懿霆似是看出她的疑慮,想了想,又解釋,“我不信那些東西,但是,你還是不能去,以防萬一也好。”目光落在若胭臉上,閃動着複雜的光芒,遲疑片刻,低低輕吶,“若胭,我……膽子變小了,我也會怕。”

若胭霎時心潮涌動,百般情愫含在舌尖,卻是笨拙的說不出隻字片語,只能主動抱住他,緊緊抱住。

被他這樣緊張的放在心上,感覺真好。

次日一早,請過安後,一行車馬就浩浩蕩蕩的出府上山,雲懿鈞和雲懿霆策馬前行,何氏依然沒有露面,雲歸雁鑽進若胭的馬車,眉飛色舞的和若胭講述昨晚她去祁水河放河燈的見聞,祁水河穿過京州,從城西流出,旁邊有西山、馬場、杏林和百花園,一年到頭,景緻宜人,與西市相隔亦不遠,可謂遊樂、購物一條線,雲歸雁昨晚帶着三個丫頭就在整個西城遊蕩了大半夜,興致高昂。

一邊回憶,還一邊瞥若胭,”三哥竟不許你去,你不知道西城河畔的夜景多美,哪有什麼惡鬼,倒是綵衣華服滿眼都是。“

若胭笑話她,“你這麼兇悍,就算有鬼也被你嚇跑了。”

雲歸雁羞惱的瞪她,撇撇嘴,居然沒有大聲的反駁嬉鬧,而是輕輕的回了一句,“誰說的,也有沒嚇跑的。”表情怪怪的。

若胭細細看她,直看得她靨生紅霞,才悠悠一笑,道,“還真有大膽的鬼?既是這樣,你就該效仿聊齋,把他帶回來。”

雲歸雁一把捂住她的嘴,漲紅了臉,低聲嚷道,“好啊,若胭,我還以爲你是書香門第的嫺淑女子,竟然也張口就說聊齋,嘖嘖,你自去對三哥說這些,我只當沒聽見。”

若胭也不禁面紅,訕訕道,“一時口誤,你不說,我不說,這帷簾一遮,誰也不知。”不等雲歸雁再說話,忙又岔開,“說你呢,又扯我做什麼,你接着說放河燈。”

“不說,說了你要笑我。”雲歸雁往後仰,嬌嗔的道,卻沉不住氣,自己又蹭過來,期期艾艾的說出來,“我見到許公子了。”

若胭笑笑,這沒什麼奇怪的,許明道初至京州,也是第一次見識京州的中元節活動,少不得要出來看看熱鬧,只擠眉弄眼的笑問,“你們倆一起放河燈了?”

雲歸雁吭哧吭哧了好一會,才點頭,又聲細如蚊音的道,“夜深,許公子送我回來的。”

若胭“撲哧”就笑了,心說,你這妮子比真漢子還要強悍,用得着誰送?你不去送許明道就不錯了吧,不過看她此刻小女兒態,又想這愛戀中的女子最是嬌柔,即便是母老虎,也要變成波斯貓,雲歸雁自然不例外,連說“保護未婚妻本是他職責”,說着,自己再忍不住捂着嘴笑。

兩人就在車上壓低了聲音,打鬧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