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若胭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這分明熟悉卻又陌生的人,半晌不得言語。

雲懿霆打發走妹子,心情大好,回身又來纏若胭,“總要騰出些時間給我纔好,成日裡與她黏在一起,也不知你嫁的是誰。”

若胭瞅着他一臉無賴而怨鬱的表情,好氣又好笑,嗔道,“三爺怎麼連歸雁的醋也吃,她又不是男子。”

“自然知她不是男子,要不然,哼哼。”雲懿霆話至一半便打住,俯身就吻住。

若胭慌亂的往四下看,卻見門外的幾個丫頭都自覺的避開,更羞得無地自容,一把就把他推開,扭頭跑了。

次日是七夕,雲懿霆一早就在耳邊央着,要與若胭一起出去賞景,若胭不願與他獨處,只以“天氣炎熱、體倦易怠”爲由不肯應,雲懿霆雖然失望,倒也沒強求,雲歸雁又來,到門口就自己嚷起來,說是有天大的事要和若胭說,曉蓮一聽這話,也不必再問什麼,直接就放了進來。

雲懿霆扶額,眼睜睜的看着兩人挽手走開,一路低聲細語,笑聲琅琅。

“若胭,我也不會繡嫁衣呢。”雲歸雁苦着臉。

若胭愕然看她,然後揶揄而笑,“這有何難?你當初是怎麼教我來着,要不,我也去幫你提醒表哥一句?”

雲歸雁嬌羞的瞪她,終是細聲的道,“說別人總是容易,我當初說你時,也不知自己會有這一天。我三哥性情如何,我是知曉的,他對你那麼好,別說嫁衣了,就是擔下所有嫁妝也不會皺眉,可許公子……我就不敢……他本來對我無意,肯娶我我就很高興了,哪裡敢開口讓他備嫁衣,他要是知道我連嫁衣都不會做,一怒之下退親,如何是好?”

“歸雁……”若胭錯愕不已,盯着雲歸雁半晌,嘆道,“你這是喜歡他傻了嗎?你就該揚鞭策馬去找他——或者直奔國子監也行——對他說,別忘了在聘禮裡放上嫁衣,要不然,我就披三尺紅布上轎。”

“啊?”

雲歸雁張大了嘴,臉慢慢紅起來,良久,瞪若胭一眼,扭頭跑了。

這下,輪到若胭驚愕了,疾步追出去,哪裡還有云歸雁的影子,沮喪而擔憂的進屋來,就聽見內室傳來笑聲,從壓抑到舒襟,聲音越來越響亮,若胭滯了滯步子,羞赧的後退,卻被人一把抓了進去。

“怎麼,你當初就是這麼和歸雁說的?我要是不給你做嫁衣,你就披個紅布上轎?”雲懿霆笑得胸口都在震動。

隔着薄薄的綢衫,若胭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被他震得擠出胸口,怦怦直跳,羞惱的道,“胡說!我纔沒這麼說呢!我……我可不稀罕……”這話實在心虛,說到一半,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是是是,娘子不稀罕,是我稀罕,我主動奉上嫁衣,可好?”雲懿霆竟沒有得理不饒人,可這話怎麼聽怎麼不舒服。

若胭哼哼了兩聲,面紅耳赤,惱道,“你怎麼總偷聽我說話。”

“這怎能怨我?”雲懿霆十分無辜,“我在這裡坐着,你說話聲傳過來,莫非我要捂住耳朵?”

若胭不好說他,低聲嘀咕一句“那麼好聽力做什麼,討厭!”看他長眉揚起,不等他說話,忙又把話岔開,只問,“歸雁不會聽了我的話,真的去國子監找許明道吧?”天知道自己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雲懿霆輕笑,“極有可能。”

“……”

“去便去吧。”雲懿霆不以爲然,“那是他們倆的事,不必你操心。”

若胭急了,“要是許明道真的不高興,還不是歸雁難過?”

雲懿霆微微一笑,看定她問,“當初我若沒有送去嫁衣,你會生氣嗎?”

若胭怔了下,緩緩搖頭。

雲懿霆笑,又問,“你是在一開始就想着讓我備嫁衣嗎?”

若胭又搖頭,這是雲歸雁的提議好嘛,自己從不敢這麼想。

雲懿霆笑意愈濃,接着問,“看到嫁衣,你高興嗎?”

若胭眸底亮光閃過,溫柔瑩潤,回顧當時看到嫁衣的一剎那,心口忽覺甜蜜,嘴角輕輕彎起,低聲道,“高興……驚喜……”

到晚上,女眷們都去大夫人的庭院,雲家有慣例,似這等節日都是三房人輪流操辦,今年恰好趕在大房。

若胭很高興,大房的景緻最是怡人,往日數次觀賞,不論春秋,都是白天,似今兒這般仲夏夜景,卻是首次了。

看得出雲府很重視乞巧節,若胭到時,園子裡已經裝扮,各式精緻玲瓏的燈籠點綴枝頭,映照着七彩絢麗的花朵,明暗虛實、交相輝映,備添嬌豔,深藍如海的天空,灑滿晶瑩閃爍的星光,一輪弦月剛剛升起,溫婉皎白,在淡如煙霧的雲彩中姍姍上升,亭亭立在一株木槿的枝頭。

滿園光輝,遍地流彩,馨香浮空。

此景醉人。

夜景雖美,蹁躚於花叢中的女子們更是勝花一籌,除若胭孝中不便妝點,其他人都盛裝滿飾,雲歸暮和雲歸雪子不必多說,連在閨房窩了好些日子不露面都雲歸瑤也來了,雖還是少女裝束,但那一舉一動已頗有已婚女子的端莊婉柔,嬌羞之態隱隱流露,姐妹幾個少不得圍着她打趣幾句,雲歸瑤也不說話,只是垂了粉面,輕絞娟帕。

王氏意外的描了濃妝,衣飾嬌豔,垂眸含笑的站在花陰下。

何氏也來了,雖然侯爺之言有“禁足”之意,但是這乞巧節是女子的節日,總不能不許,何氏倒是聰明,打扮得不算張揚,話也比平時少,大家只當她有孕在身,不便嬉鬧,只是問候幾句胎兒安好之類的話,倒也沒多鬧騰。

若胭雖不喜她,但是這樣場合也不會顯現喜惡,隨着衆人說幾句“大嫂只管安養,有什麼需要只管開口”的話,算是走個過場,並沒多少真心實意了。

何氏溫柔嫺淑的笑着道謝,站在花枝下,臉上大片大片的陰影,顯得笑容甚是牽強,連聲音也涼涼的。

接下來,大家一起燃香吃餅、穿針引線、點孔明燈,這是歷來的習俗,若胭卻是第一次見識,因張氏厭惡所有帶有文藝、靈巧、吃食等性質的節日,梅家是從沒有乞巧一說的,嫁來雲家這第一年應對,諸事不會,然則這樣的常識,她是不敢向佟大娘請教的,只恐引起疑心,只好把眼睛放亮,處處跟着大家後面,倒也沒出什麼差錯,算是有驚無險的過了這一遭。

只是穿針一節中,若胭頗爲緊張,這繡花針可比上輩子縫衣服的針小多了,纖細銀亮,如一截頭髮絲,捏在指尖,心已提上了半截,接着何氏笑着走來,遞過一根銀灰色的絲線,笑道,“素聞杜氏太太好針線,想必三弟妹也是女紅好手,今兒我等可要向三弟妹學習了。”

看了看手中的線,比頭髮還細,若不迎光細看,幾乎看不見,偏何氏爲她分了銀灰色,這個顏色在月光下更如隱身一般,分明是故意了,若胭心裡苦笑,又說不得,只好咬牙道了謝,回敬一句,“不敢,大嫂既知我孃家母親之事,自然也知我得其教導時短,連皮毛也不曾學得,倒是大嫂,自幼受教大家,想必針線了得,正好爲我等做個榜樣。”

雲歸雪看着她一撇嘴,嘀咕一句,“我瞧着就不咋的。”

雲歸雁已經笑嘻嘻的過來道,“有我在,怕什麼,我年年今夕,都恨不得用劍將這針線斬斷。”

大家聽這話就笑起來。

最後,若胭並不是倒數第一完成任務,後面還有云歸雁墊底呢,何氏最先將線穿過,繞在一枝花上,大紅的絲線墜着銀針,飄悠悠的垂下來,雲歸雪帶頭歡笑,讚道,“年年都是大嫂第一。”

若胭不在乎這個,只要自己不是最後一名就好。

乞巧常規節目過後,各自活動,雲歸雪嚷嚷着要上街買香囊看蓮燈,雲歸暮立刻表示同往,又拉雲歸瑤一起去,雲歸瑤怯怯的拒絕了,低聲說是要回去做繡活,雲歸暮不依,非把她拉走了,雲歸瑤哪裡是忙於繡活,只因已經許了人家,不便拋頭露面,又擰不過姐姐,只好眼巴巴的問雲歸雁,“六妹妹你去不去?”要是雲歸雁也出去湊熱鬧,自己心裡就平衡些。

雲歸雁原本心裡還惦記着事,但聽這話,略一遲疑,也點點頭,“好,你們先去,我隨後就來。”轉身問若胭,若胭搖頭,含笑垂眸,先行一步。

何氏眼睛直髮光,她是很想去的,奈何有了身孕,不敢再去人多擁擠的地方,更不敢違背侯爺的話,訕訕笑兩聲,依舊回霽景軒去。

雲懿霆早就等在外面,聞得動靜立即去把若胭拉出來,哄着她去園子裡漫步,不想雲歸雁又跟了過來,若胭心裡也念着白天的事,只剛纔人多不便多問,丟開雲懿霆就挽過雲歸雁和她一邊,問嫁衣之事,雲歸雁撇撇嘴,低嘆一聲,“我確是去了國子監,朱大人說許公子今兒沐休,我就去了古井衚衕,只是到門口,我又怯了。”言訖,懊惱不已,“若胭,我似乎變得窩囊了,全無往日膽識。”

若胭心說,這種事,有什麼窩囊和膽識之說?

終究是個女孩子呢。

兩人走一路聊一路,若胭笑道,“還早着呢,就算過了聘,還不知吉日怎麼定,說不定侯爺捨不得你,再留你兩年再出門也未可知。”

到分路時,雲歸雁才又笑起來,“是呢,早着呢,我可不能這麼早讓他知道,只等程序過定,他想退親也難了。”

若胭忍不住噗哧就笑出來。

雲歸雁走後,若胭想着雲懿霆這幾天處處“不得意”,也軟了心腸,與他於花前月下信步而行,雲懿霆自然是使盡了招數逗她高興,這一晚走下來,工夫也沒白費,若胭話雖不多,卻也凡是順從,不曾閃避。

一宿無話。

次日請過安後回瑾之,早膳後,若胭回房看書,雲懿霆跟進來,從身後摟住她腰,輕輕的咬她耳根,若胭羞且惱,輕叱“鬆開”,只是掙不脫身,雲懿霆輕笑,尚未說話,忽見曉蓮急步過來,稟道,“主子,侯爺請您過去,周府來人,說是老爺子不好了。”

屋裡正在拉扯的兩人聞言,俱變了臉色,若胭也不與他賭氣生分,急道,“三爺,你快去看看老爺子。”推了他出門。

雲懿霆點頭,“你在家等我。”匆匆出門去。

若胭心知周老爺子近一年來,身體都不甚好,早在去年明妃晉升大宴上,就聽說了老爺子臥病在牀,那樣的大喜都沒能下地接受賓客賀喜,後來又數次因咳喘而濃痰封喉,險些背過氣去,也多虧了搶救及時才一次次化險爲夷,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罷,前不久太子出事,死後尤貶爲平民,太子妃自盡於孃家,周家於此一事中牽連甚大,雖說最後脫身,到底大傷元氣,老爺子也必是深受打擊,故而這一次病危是真真的極險了。

“但願能挺過這一劫,天賜壽數。”

若胭輕嘆,憶起數月前,自己因擔憂雲懿霆生死,“利用”老爺子奔走求情,至今感念甚深,雖從未見過面,心裡也是尊重萬分,願他老人家福壽綿長。

其實,豈是她一人乞求上蒼多給些時日,三房上下此刻也都擰緊了眉,數日前,纔剛定下雲歸瑤與週二爺的親事,商定了今年的十一月十八日爲良辰吉日,兩家現如今正熱火朝天的準備,老爺子要是這時節閉了眼,週二爺就須得服喪,按規定孫輩爲祖父母府齊衰一年,是以這親事就得往後推了,雲歸瑤已年滿十六,再拖後一年就是十七,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了,倒不是等不起這一年,只因前些日子因周家捲入太子之事已經心有不悅,再出個喪事,心中更是忿忿。

然則,再不樂意,親事已經定下,更兼上次週三爺親自登門致歉,又有大老爺發話在前,三老爺和三太太也不敢再提退親,只少不得發一通脾氣。

雲歸瑤在閨房中也得了消息,不由的摸摸額前淺淡疤痕,幽幽嘆一聲,低頭繼續繡活,她素來是個軟綿內向性子,這輩子最驚人的一次舉動就是以死相逼不肯退親吧,如今這親事也算是自己堅持來的,再要如何,也只得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