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哭

兩人說笑一陣,雲歸雁就走了。

她既離開,若胭歪在椅子上回味着發笑,猛然又想起許明玉來,自己倒是有這麼個表姐,奈何久不與她聯繫,顯得過於生疏了,她跟着兄長離開家鄉千里之外,怎麼說自己也算是她屈指可數的幾個親人之一,只因自己與許明道那段尷尬的關係,連帶着把這位表姐也忽視了,素日不往來串門也就罷了,連春節也沒過去看望,着實失禮。

思念至此,就喚了初夏過來,沉吟道,“許久未見明玉表姐,總是我禮數不夠,你代我過去探望,問候安好,就說我不便過去,心中卻是惦念,切莫見怪,荒疏了情分。”

初夏應了,若胭卻又補上一句,“打聽着哪天表哥不在的時候再去。”

初夏愣了一下,“三奶奶的意思是……”

若胭搖搖頭,自己能有什麼意思,不過是怕初夏把話說的懇切了,被許明道聽着不妥,若是許明玉問起自己的女兒私事來,許明道更不該在場,揮手道,“你看着去就是。”

初夏只好依從退下,纔出去,就見雲懿霆邁步進來,靜靜的望着她,某種波光涌動,輕聲道,“你想去哪裡,我可現在就陪你去。”

若胭怔住,吶吶道,“我哪也不去,三爺,我並沒要去哪裡。”

雲懿霆微微眯眼,“你心裡惦記着誰,不願讓我知道嗎?”

如果不是心中有情,表兄妹大可以大方來往,爲什麼要躲着許明道?

若胭呆呆的看着他,莫名的就有些慌亂,下意識的就想起許明道,自己已經小心的避開這個人,連派人去探望明玉都儘量不與他碰面,可是雲懿霆仍然懷疑。

“你覺得我惦記誰?”

“你問你自己,你心裡都有誰?”

雲懿霆上前,居高臨下逼視着她,炎寒交夾的氣息如一張網細細密密當頭籠罩下來,令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顫,往後縮了縮,這個細微的動作看在雲懿霆的眼裡就有心虛的嫌疑了,他擰了擰眉尖,突然伸手將她提了起來壓在胸前,沉聲道,“若胭,我說過,你心裡只能有我一人,不許有其他任何人!”

“三爺,我沒……”若胭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傻傻的看着他。

雲懿霆突然湊過去輕咬住她的嘴脣,輾轉片刻,低聲道,“說你喜歡我。”

若胭被他突如其來的霸道驚住,大腦一片空白,舔了舔脣,半晌沒說話。

雲懿霆用了用力箍進,低吼,“說,說你喜歡我,說你心裡只有我!”

“三爺……”若胭既驚懼又羞臊,光天化日的讓她在大廳上表白心跡,還真是難以啓齒。

雲懿霆如妖的眼瞳黯然失色,悶悶的道,“你只有在酒醉時纔會說喜歡我。”聲音裡慢慢溢出悲傷與失望,就連指尖都是涼的。

“三爺,我不是……”若胭忽覺心疼,像是被一柄鋒利的尖刀割去一半心臟,心,缺失了一半。

雲懿霆苦笑一聲,鬆開她,轉身離去。

“三爺——”若胭驟然心慌,緊追幾步,驚恐的望着他的背影,鼻子一酸,險些哭出。

雲懿霆聞聲頓步,突然轉身,疾步折回,將她緊緊摟住,若胭,自從有了你,我再也不是那個穿花拂柳的浪子云三,我變得偏執、貪婪、心胸狹窄,你必須完完整整的屬於我,容不得有絲毫非分的心思。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和睦相處,溫柔以對,誰也不提這件事,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瑾之又恢復了平和安寧,只是所有人都真真切切的目睹了一次三爺對三奶奶的深情,此後對若胭越發的恭敬。

初夏抽空去了古井衚衕,回來稟道,“表小姐說是謝過三奶奶的掛念,回頭得了機會就來看望三奶奶,望三奶奶自加珍重,又說她與表少爺處處安好,表小姐閒來無事只些琴棋書畫做玩,表少爺靜心準備下個月的春闈,奴婢又說了蜀中來信之事,表小姐亦謝過轉告之情。”

若胭放下心來,想起雲懿霆的反常,苦笑了笑,一字未問許明道。

轉眼已到杜氏去世百日,若胭早就準備妥當,當天與雲懿霆一道,帶了佟大娘、初夏等幾個大丫頭,浩浩蕩蕩的去半緣庵爲杜氏舉行卒哭祭,纔出瑾之,卻見雲歸雁跑來,非要跟了一起去,雲懿霆皺眉道,“你湊什麼熱鬧,閒着無事就練字去,多久沒練了?”

雲歸雁臉一紅,猶豫着不走,拉着若胭道,“我是擔心若胭身體,若是傷心,我也可陪伴一側。”

雲懿霆斜眼睨她,“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我自會守護。”

雲歸雁越發的尷尬,卻只不肯離去,咬咬牙,堅持道,“你懂什麼,自然是我陪着更好些,再說,我也想上柱香,不可麼?”

雲懿霆瞥她一眼,若胭趕緊笑道,“歸雁願陪我自然好,練字也不急在一時。”拉了雲歸雁一起上車。

雲懿霆若有所思的皺了皺眉,也沒再作聲。

到半緣庵,普安師太迎上來,今天要爲杜氏舉行卒哭祭的事,是前幾日就打發丫頭通知了,普安師太也在庵裡做了準備,一早就收拾妥當,只等着衆人浩浩蕩蕩的一行車馬迤邐,俱停在了山門之外,然後擡了祭品進庵。

若胭與普安師太並肩而行,說些有勞主持的客氣話,然後回頭與佟大娘再次溝通,因自己對這些禮俗的印象都來源於佟大娘的教導,怕自己行差步錯惹出笑話,故請了佟大娘來從旁指點。

正說着話,又聽庵門外傳來動靜,普安師太雙手合十,言道,“阿彌陀佛,貧尼去去就來。”

若胭回頭看去,卻是許明道兄妹前後走進,身後跟着幾個丫頭,是杜氏安排在古井衚衕服侍兩人的,若胭也見過,略略一怔,也隨後迎上,只前幾日讓初夏去看望許明玉是提及一句卒哭祭,卻沒多說,畢竟自己作爲女兒,上祭是該當,卻沒有道理要求隔了幾層的內侄也務必到場,因此兩人能來,若胭亦驚亦喜,才挪一步,又看雲懿霆,莫名的就心慌,卻不知何時,他早已拉着自己的手,堅定的站在一旁。

雲歸雁略退一步,往這邊略癡怔的看了看,然後微垂首隨小尼避入廂房。

四人相對,因雲懿霆在場,許明玉微微一禮,就避開了,許明道笑容輕暖,目光在兩人緊握的手上一掃而過,什麼話也沒多說,只是禮節性的相互見了禮,就往裡進。

若胭想着雲歸雁還在一旁,就以目示意雲懿霆,然後小心的抽開手,別開一步,走向許明玉,與她去找雲歸雁,沒有兩個男子在場,三個女孩子相處起來就輕鬆多了,介紹一番後就聊開了,尤其雲歸雁性格開朗明媚,與許明玉幾句話就聊到一處,很是投機。

想着時辰尚早,若胭留下兩人閒話,獨自出門去與普安師太和佟大娘確認祭奠流程,恰見兩人輕語商議,甚是妥當,若胭聽了十分省心,不經意的一瞥,卻見雲懿霆和許明道並肩閒聊,因離得遠,聽不見說的什麼,只兩人面色都帶着淡淡的笑容,春花秋月,各有風情,一晃神間,兩人已走了過來,雲懿霆一伸手就將她拉在身後。

祭奠之時,雲歸雁也跟了出來上香,與許明道再次相遇,許明道客氣的喚她“六小姐”,雲歸雁微微臉紅,標準的行了個禮,然後抿脣站在一側,嫺淑安靜,許是氣氛沉肅,竟是一個字也沒多說。

若胭詫異,心想歸雁這個瘋丫頭今兒倒是難得淑女了。

禮罷,雲懿霆扶起若胭,若胭道,“既然來了,想一併祭奠靜雲師太。”這卻不是許家兄妹的事了,他們倆卻也跟着上了香,普安師太答禮,隨後若胭又與雲懿霆去了靜雲師太撒灰之處,問雲歸雁同行否,雲歸雁卻猶豫了一下,道,“我不去了,在廂房等你。”若胭也不勉強,自與雲懿霆前往。

庭院之雪已消大半,山中白雪卻是晶瑩依舊,今天天氣不錯,淺金色的陽光溫軟的灑落在白雪之上,反射出柔和迷人的光澤。

兩人又回到半緣庵,忽然從殿內走出幾人來,男女老幼皆有,老婦年近四旬,正掩面慟哭,左右扶着一對青年男女,後面跟着個乳孃打扮的,懷抱着個不足週歲的小孩兒,皆是一身青素,若胭愣了愣,不知是何事,忙拉着雲懿霆避去一旁。

不想那老婦聽到動靜,用衣袖揩了揩眼淚望過來,恰好就看見若胭,也遲疑了一下,卻張口喚道,“對面可是梅府上的二姑奶奶?”

若胭不免詫異,復細細打量老婦,隱約覺得面善,似乎在哪裡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再看旁邊那青年女子,也有些面熟,只微微一福,應道,“正是,大娘……”

那老婦見若胭承認,一喜之後,越發的哭得傷心,脫開青年男女的手就急步上前,將若胭左看右看,落着淚道,“果然是二姑奶奶,市坊傳言不假,也只有二姑奶奶重情重義,肯來着祭奠太太了,二姑奶奶不記得老婦,老婦姓李,曾在梅府東園與二姑奶奶有一面之緣。”

若胭恍然憶起這李氏是梅承禮的乳母,因半年前孫兒滿月帶到東園拜見杜氏,若胭是見過一面的,轉眼物是人非,想不到她還記得自己,今日既在這裡相遇,必定也是爲祭拜杜氏而來,身邊攙扶的兩人可想而知就是她兒子、兒媳,那被乳孃抱在懷裡的肉乎乎的小孩兒初見是纔剛滿月,現在已經這麼大了。

兩人執手見過,老婦又喚了家人過來見禮,若胭客氣的還禮,又抱了抱那小孩兒,覺得沉甸甸的,險些抱不住,暗歎李氏養的好壯實,那小孩兒卻不顧長輩傷心,只顧摸着若胭的臉呵呵直笑,還親暱的湊過來親一口,饒是李氏臉上掛着淚,也忍不住笑起來,嘆道,“二姑奶奶心善,孩子最是明白的,上次見面,康兒才滿月呢,就只對二姑奶奶笑。”

倒是她那年輕兒媳,因雲懿霆站在不遠,先是垂着頭避在丈夫身後,因見兒子親了若胭,忙怯怯的上前自責,“小兒失禮,二姑奶奶莫怪。”

若胭心裡高興,連說“不怪,我喜歡着呢。”

雖是喜歡,委實這孩子太沉,抱不多久,就覺得吃力,胳膊墜得疼,只好戀戀不捨的還給乳孃,往身上摸了摸,想送個什麼給他,奈何通身無飾,除了腰上彆着的那塊玉璧,竟無一件可送之物,不免訕訕,李氏見她舉動,就猜出其心思,忙使眼色示意乳孃將孫兒抱走。

若胭越發尷尬,不料雲懿霆突然上前,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塊玉珮來,含笑放在孩兒手裡,那孩子衝雲懿霆咧嘴一笑,伸手將玉珮抓住,還脆生生的喊出一句“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