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死一般的靜。
一瞬間,杜鵑不再苦啼,夜鶯停止奏鳴,無拘無束的貓頭鷹和豺狼,也只張開了嘴,又悄悄合上。
林中,充滿了一種濃密森冷的殺氣。
嶽霖慢慢移動着腳步,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他知道怎樣才能出林,但卻並不急於出去。
因爲他必須殺盡林中的匪徒。即使是死!
他雖然只有十八歲,卻已遍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生命,對於他來說,就象身上的玉佩,雖然珍惜,但若打碎了,也決不會在意。
可是決不能讓母親和三哥出一點事。爲了他們,他必須拼死一戰,在敵人沒有全部死去之前,他決不能死,也不會死!
他相信自己做得到,他也必須做到。
因爲他是岳飛的兒子!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父親的在天之靈,正看着自己。
他的槍忽然一抖,一招“朝天闕”。
一聲慘嚎,一個黑衣人從樹上栽了下來。
第十七個。
他心裡默默數了一下,彷彿看到槍上的紅纓又溼了一些。
他不知道還有多少敵人。但他知道,只要他在林中,敵人就得分出大部分人來對付他。相對的,三哥和母親那邊,壓力就會小得多。
他們一定已經走得遠了!他寬慰地想着。
四周漆黑一團,靜寂無聲,似乎只有他一個人。他停下腳步。
他笑了一下。
他知道不是。就在這片刻,他又察覺到,在他前面三丈左右的地方,潛伏着三個敵人。
他的大哥岳雲天生是個戰士,總能憑直覺發現敵人。
他只能羨慕。
他的三哥嶽霆幼遇異人,內功深厚,能聽到五丈以內極其細微的聲音。
他自知沒法相比。
但他會聞。
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爬上莊中的那棵巨柏,躺靠在樹杈上,呼吸新鮮舒服的空氣。
岳家五兄弟,他排行老四。這注定了他不可能象大哥、二哥那樣整天在祖母的督促下勤奮練武,也不會象五弟那樣被母親有意無意地嬌寵。
事實上,管他的人很少。但同時,這也意味着關心他的人也不多。
這使嶽霖每每有些不樂。所以隨着年齡的增長,他那上樹的習慣非但未能扔掉,反而更變本加厲了。
但人對習慣的事情也會厭煩的。後來他就開始聞風。
東邊的風,西邊的風,冬天的風,夏天的風,早晨的風,晚上的風……
也許他的鼻子構造的確與他人不同,也許僅僅因爲世上確無難事。這樣幾年以後,他聞風的本領漸臻佳境。他不光能聞大風小風,晴風雨風,還能夠辨別出風的味道。
世界萬物,其味各異。風本來無味,但風卻能將萬物迥異的味道一齊包容,傳向四面八方。海風勁吹,便有魚的腥氣和鹽的鹹味;春風輕拂,也夾雜着百花的芬芳和驕陽的熱力。
人,自然也有味道。
嶽霖獨自苦練的聞風本領,本來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但當他有一天突然分辨出大批人馬正疾快地向岳家莊撲來的時候,大家纔開始重新打量這個小四子。
這就是岳家莊大戰。
這一戰,岳雲打出了威風,嶽霖則獲得了尊敬。
所以這次大家纔會放心讓他輔助嶽霆保護母親北上。
也許,如果沒有奸相秦檜,他現在已經是岳家軍中的一員小將,隨父帥南征北戰,直搗黃龍去了。
嶽霖睜大眼睛。但面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着。但他鼻翼只動了動,便對前面的敵人有了大致的認識:左邊那人離自己最近,他呼出的氣體中微微帶着一種腐肉的臭味,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右邊那人呼吸十分纖細悠長,他身上似乎攜有香囊,散出淡淡的清香。中間那人卻沒有什麼味道。
嶽霖雙目微合,凝神定氣,又辨了一會兒,心中暗暗奇怪:“難道不是人?”他聞味百不失一,卻怎麼也聞不到中央地區有什麼人的氣味或體味。只是時時有一股較寒的涼氣侵襲過來,令他全身發緊,不敢稍有懈怠。
嶽霖忽然想起:“莫非是那人練有什麼奇絕內功,竟然以一股寒氣裹住身體?這樣一來,我自是聞不到他的氣味了。”
岳家武功以馬上爲主,在內功的修爲上頗有缺陷。岳雲雖然學得天雷門的“天雷錘法”,那也是一門主修外功的武功。嶽霖和二哥嶽雷、五弟嶽震自幼就練岳家拳,基礎紮實後邊開始學岳家各種槍法,馬上功夫十分純熟。對內功心法卻知之甚少。但嶽霖有次在樹上聞風,偶然間發現三哥嶽霆正暗暗習練一種奇異拳法,精妙之極。便纏着向三哥討教。嶽霆在莊裡也屬不受重視之列,對四弟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於是稟告恩師之後,傳了他一些內功心法,條件是不得再向其他人透露。嶽霖自然一口答應。父親、大哥風波亭遇害之後,兄弟二人隨伺母親發配雲南,朝夕相處,嶽霆更是傾囊相授。因此嶽霖此刻雖是火候不夠,但見識已是不凡。
嶽霖一念及此,不禁心凜:“這人內力如此深厚,該當如何應付?”側耳細聽,又想:“一點聲音也沒有,不知母親和三哥他們走遠了沒有?母親身側雖然尚有數位好手保護,但三哥內傷未愈,他們此刻決不是這些人之敵。我得拼命纏住這三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出林追趕。”想是如此想,是否能夠做到,心裡卻是沒有半點譜。
他們一行十餘人,從雲南千里迢迢趕往襄陽,不知如何走漏了行藏,沿途不斷遭到截殺。不得不改變路線,潛蹤而行。但前日在常德府附近卻又遇到數名強敵,一場惡鬥,雖然擊潰了對方,但自己這邊卻也死了好幾人,嶽霆也受了傷。此刻這暗處三大高手,實力只怕更在前日那幾人之上。
嶽霆兩手緊緊攥住槍桿,手心已有冷汗滲出。對面這三人好生沉着,這麼久竟然不發出一絲動靜。單憑這份耐力,已可想見他們決不是普通的盜匪,而是驚人的高手。
長槍無聲無息地縮回半尺。
他已決定出手。
先下手爲強!自己唯一的優勢,就是對方並不知道自己可以通過嗅覺判斷出他們的準確位置。
嶽霖的目標,是左邊那呼吸帶有異味的人。
這時,那被一片冷寒之氣包裹的地方忽然有人嘆道:“好罷,老衲認輸了。這件東西,你們可以取去。不過,你們不要傷了這個少年。”
左邊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大師自身都已難保,還想多管閒事?”
右邊一個乾脆的聲音道:“你認得這少年?”聽聲音是個女子。
中間那人又嘆了口氣,道:“我佛慈悲!那少年馬上就要出手攻擊朱施主,一招之下,只怕他不死帶傷。老衲焉能坐視不理?”
那清朗漢子微微訝道:“是麼?三丈之外,他竟然能發現我的藏身之處?”
右邊女子嘆道:“希哥,大和尚說得對。我們夫婦倆的蹤跡,都讓這少年看出來了。”
清朗漢子沉默片刻,道:“靜華大師,這場比試,是我們輸了。你的傷,不要緊罷?” 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均想那老和尚身受重傷,己方以二敵一,卻讓他支撐到現在,早已輸了。這少年一岔,正好趁勢下臺。
靜華道:“多謝朱施主。兩位對老衲有救命之恩,老衲豈能忘記。這樣罷,麻煩二位出手,打發了林中這些金狗,老衲願以懷中之物相送,兩不相欠,如何?”
那漢子道:“大師勿慮。這些金狗適才聒噪,晚輩早已不耐,區區小事,自當代勞。怎可……”
話未說完,那女子道:“就此一言爲定。這些金狗卑鄙無恥,想要躲在暗處算計我們。希哥不可輕敵。這樣,我向南,希哥向北,務必全部殲滅。”她雖是女子,但聲音爽朗乾淨,毫不拖泥帶水。
靜華笑道:“孟女俠快人快語,言出如山。老衲領教了。”他說話豪邁之極,卻哪裡像個出家人模樣。
那漢子嘴裡嘟噥兩句,似乎不以爲然。但還是悄悄向北而去。
嶽霖一直靜靜而立。三人的話語字字入耳,雖然不是完全明白,但已知道三人與林中截擊自己的敵人並非一路。而且三人其實早知自己在側,只是互相對峙,無暇顧及罷了。因此他也改變了主意,心中戒備,卻不肯輕易出手。
忽聽那和尚急道:“四公子,你過來,老衲有話對你說。”
嶽霖吃了一驚:“你是誰?”
和尚道:“情況急迫,不容細說。但老衲並無惡意。”便在此時,南面不遠處忽然“啊”地一聲慘叫,顯是那孟女俠已擊斃一人。
嶽霖稍一猶豫,暗想::“過不過去?”岳家五兄弟之中,岳雲天生神勇,嶽雷文武雙全,嶽霆堅忍,嶽震機警,嶽霖爲人卻十分果斷。他略略一想,便邁步向那和尚所伏之地走過去。
其時仍是伸手不見五指,嶽霖只是藉着鼻中氣味,才走到那人身前站住。
那人喘息道:“四公子,請坐。”
嶽霖依言坐下,依稀感到那和尚似是靠坐在一棵樹下。
和尚道:“四公子,老衲靜華,數年前也曾在令尊嶽元帥帳前聽令。嶽帥含冤風波亭,老衲一怒之下,纔出家當了和尚。”
嶽霖忙道:“原來是老前輩,請恕嶽霖失禮。”
和尚道:“四公子不必客氣。如今情況緊急,老衲只好長話短說了。四公子,老衲此來,一是想助嶽夫人和二位公子一臂之力;主要的,還是要把‘金槍鐵騎令’和‘龍鰍戰船圖’交還給岳家。”
嶽霖驚道:“金槍鐵騎令?龍鰍戰船圖?”
靜華道:“四公子也知道這兩樣東西?那太好了。近來老衲擁有這兩宗東西的消息不知如何已傳遍江湖。老衲實在擔心,萬一有失,九泉之下……怎麼去見嶽帥和張將軍。四公子此時趕到,真是天降之喜。四公子,請你伸出左手。”
嶽霖伸出左手,只覺微微一涼,一個沉甸甸的細細的棍形東西已塞到手中。
靜華道:“這就是調動三千忠義背嵬軍的金槍鐵騎令。四公子,你的槍鑽是不是也能擰下來?”
嶽霖道:“是。”心中暗想:“你怎麼知道?”此時林南林北不時傳來慘聲呼叫,那夫婦二人正自掃蕩羣敵。嶽霖雖不知二人是誰,卻知二人心中所思,正是這兩宗東西。
和尚急道:“你快把槍鑽擰下來,把那金旗塞進去,再上好,不要露出一點痕跡。”
嶽霖雖然看不見,卻也沒費什麼事就做好了。心中又是一奇:“這和尚怎麼什麼事都知道?”
和尚靜靜聽着,直到嶽霖停手,才嘆道:“當年張憲將軍付我此令時,曾道岳家金槍的槍桿都有一段中空。果然如此。四公子,你……你可知這是爲什麼嗎?”他似乎鬆了口氣,居然問起這等閒事來。
嶽霖耳聞慘聲不絕,忽道:“大師,那些人真是金兵麼?”
和尚一驚:“不錯。你不說,我倒忘了。在此伏擊的確是韃子。老衲前日得到訊息,深恐夫人有失,連日趕來。這些韃子好不大膽,竟然敢深入宋境爲惡。不過他們的武功當真不弱,爲首三人更是了得。老衲雖擊斃了二人,卻也受了重傷。若不是那夫妻二人及時……出手,驚……驚走了那名首領,殺散了韃子,老衲幾乎……見不到公子了。”
嶽霖聽他說話中氣漸漸衰微,暗暗心凜:“這老和尚身受重傷,又與那夫婦二人對峙許久,只怕現在神智已有些不清。”
和尚喘了兩口氣,道:“嶽公子,老衲……老衲快不行了。你有什麼疑問,就快問……吧。”
嶽霖咬咬牙,恭聲道:“那夫婦二人是誰?”
和尚道:“男的叫……朱希,是襄陽朱……朱家的旁支弟子。女的叫孟柳,是當今神拳門的第一……第一高手。”
嶽霖大吃一驚。襄陽朱家乃是屹立江湖數百年的世家,甚有清名,神拳門近年雖然門戶凋零,那也是白道上的名門正派。這兩派的弟子怎會搶奪靜華的東西?微一沉吟,道:“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
和尚道:“他們……他們的目標是龍……龍鰍戰船圖。據說……那圖中不僅有龍鰍戰船的製作……方法,還包……包含着一種古代的陣法。朱希……他本是朱家嫡傳弟子,因事被……被貶入旁支。所以……所以他……想把這幅圖帶回襄陽,以期……重入嫡系山門。”
嶽霖點點頭。他早聽說朱家向以機關陣法聞名於世。如果朱希能帶回珍奇陣圖,自是爲本門立下大功。急道:“大師身受重傷,我又遠非那朱孟二人的對手,該當怎麼辦?”
和尚深喘不斷,沉默不語。
嶽霖深知時間無多,追問道:“大師,你可聽到我的話?”
和尚忽地嘆口氣:“罷。有……有一個辦法。”
嶽霖道:“什麼辦法?”
和尚道:“你目光……銳利,不難……不難找到出林……線路。現在你速……速……帶了龍鰍……戰船圖離開,回到……你三哥身邊。以三……三公子的武功,便……便不懼這二人了。”
嶽霖知道自己聞出那夫婦二人,被這和尚誤會了。心想:“這和尚竟似深知我三哥武功底細。也不知三哥現下傷勢如何,但他就算已然恢復,我又豈能如此?”搖搖頭,道:“這樣做,不行。”
和尚道:“哦,你……你是擔心會影響到……金槍鐵騎令?這倒無妨。那朱希、孟柳畢……畢竟是正道中……人,老衲……自信可以拖……住他們……一段時間。”
嶽霖又搖搖頭:“不是。我只不想大師失信於人。”
和尚“哦”一聲,道:“老衲……老衲已是將死之人,還要……還要那虛名何用?四公子不必多想,保護……保護二寶要緊。”
嶽霖心念急轉,沉吟道:“不然,我見那夫婦二人機警過人。我若逃去,必然未出樹林就會被他們抓獲。我想……我想把龍鰍圖送給朱希。”
和尚震了一震:“你是說……”
嶽霖道:“是。我牛皋叔叔、董先叔叔現正駐守襄陽。聽說與朱家主人也很交好。朱家還幫助岳家軍練兵演陣,十分融洽。我想……他們一定會把龍鰍戰船圖交還給岳家軍的。”
和尚道:“……好!果然是個……好計。不過,你……你要好生提防那孟……”“咕咚”一聲,身子控制不住,從樹側滑了下去。
嶽霖大驚,急搶身扶起和尚。他本一直懷有戒心,是以雖知他身受重傷,也不敢去接近他身子。此時一探他鼻息,發覺尚存一絲呼吸,忙伸左掌抵在他背後“靈臺穴”上,源源輸入內力。
他內功心法得自嶽霆,火候雖淺,卻是內家正宗。和尚身體一顫,又醒了過來,輕聲道:“不要告訴……告訴那孟女俠你姓岳。”
嶽霖輸送內力,只覺他體內寒氣極盛,幾乎要把自己也浸入冰寒之中,一時竟緩不過勁來問話。
和尚忽道:“四公子,你……你的槍爲什麼……有……有空……”
他聲音斷斷續續,嶽霖卻已明白,知道他實已油盡燈枯,到了回光反照的地步,心裡很是難過,輕輕撤掉輸入的內力,強提一口真氣,疾快道:“因爲我父帥的瀝泉神槍靠近槍鑽處的槍桿內,有一段尺長的烏金可以取出。後來他老人家就用這段烏金鑄成了這面金槍鐵騎令的槍身。有一次我姐夫張憲路過岳家莊,把我父帥手創的‘滿江紅槍’和‘岳氏鉤連槍’這兩門槍法的槍譜交給我們兄弟時,說起這件事。我和二哥三哥便求他取出令旗,描好了尺寸圓徑,請高手匠人爲我們一人打造了一條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金槍。所以我們岳家槍的槍桿都是有小半截中空的。”
和尚道:“原來……如此。哈哈!天意,天意!”身子忽然一挺,歪頭逝世。
嶽霖大叫:“大師,大師!”
和尚卻再也不會回答他了。
嶽霖只覺目中一熱,幾乎落下淚來。自從父親遇難以後,除了保護母親,他已經很少關心過什麼。嶽霆雖然繼續傳他正宗心法,卻認爲以他目前心境,修習邪派心法更易精進。
但是現在,嶽霖全身都已沸騰起來。
靜華和尚是爲岳家死的!他本不必這樣的。以他的本領,又手握金槍鐵騎令和龍鰍戰船圖這兩大重寶,他完全可以仗此橫行四海,揚威天下。
可是現在,嶽霖卻連他出家前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