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

庶女生存手冊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將兩個孩子抱到了炕上站了起來。

這兩個孩子站在炕上,都已經比七娘子高了。——真是吹氣球一樣,大得好快。

她儘量公平地將視線分配給四郎和五郎,她嚴肅地道,“壽哥、福哥都要聽好,眼下,你們可能還不懂七姨的意思,可是這番話,你們不要忘記。等到長大了以後,自然會懂的。也不要告訴任何一個別人,好嗎?”

四郎和五郎對視了一眼,均搗蒜樣點頭。

七娘子又擡頭和許鳳佳對視了一眼,迎着那火熱的眼神,皺着眉輕輕一瞥,又轉過頭來,面對兩個孩子,輕聲道。“你們的孃親已經死了,死的意思,就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

她頓了頓,又道,“但這並不是說,孃親不喜愛你們,丟下你們不管。你們的孃親非常愛你們兩個,如果有一點點可能,她一定不會拋下你們不管

。但是,每個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說,五郎不能不吃松子糖,四郎不能不睡飽四五個時辰。”

四郎聽得很入神,五郎卻噗嗤一聲笑起來,看了看哥哥和七娘子的表情,才又靜下來不說話,眨巴着大眼睛,聽七娘子繼續說。

“死也是一樣的事,她不想死,可是卻也沒有辦法改變。所以,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把你們交付給七姨照顧。所以,七姨也算是你們的娘,就好像養娘一樣,因爲養育你們,所以叫養娘。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叫七姨做娘。可是,娘始終只有一個,如果這個也是娘,那個也是娘,到底是哪個娘更大呢?”

四郎頓時神色一動,就要說話。

七娘子又按住了他的嘴巴,柔聲說。“聽七姨說完——你們要明白,雖然現在娘不在你們身邊,但你們卻不能忘記她,這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愛你們……如果連你們都不記得娘了,那麼到了五十年之後,又還有誰會記得她呢?”

五郎忽然插嘴道,“七姨記得!”說着,就咯咯笑了起來。

“七姨到時候就老糊塗啦,什麼都不記得了!”七娘子也不禁微微一笑,才認真地續道。“所以,你們不能叫七姨做娘。但是七姨會和娘一樣照顧你們……和你們的爹一起,照顧四郎和五郎。”

她又橫了許鳳佳一眼,“雖然我們也是第一次做爹和做娘,所以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我們會一起學着照顧四郎和五郎,好不好?”

許鳳佳低沉地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好。”

他走進了來,手放到兩個孩子背上,拍了拍孩子們小小的背,又罕見地彎□子,將兩個孩子抱進懷裡,笑道,“誰要和爹一起玩積木?”

五郎頓時歡呼起來,笑着抱住許鳳佳的脖子,四郎卻掙扎着又回身來抱七娘子。七娘子擺了擺手,讓許鳳佳抱着五郎先走了。纔看向四郎,低聲道,“以後有什麼話,你可以直接來問七姨。好不好?你今天做得已經很對了,以後有什麼話,不用憋在心底,還是要說出來,七姨才明白四郎在想什麼呀?”

四郎便眨着眼,猶豫了半天,才問,“七姨……會不會……死……呢?”

沒想到這孩子一下就明白了死亡的含義。

七娘子想了想,笑道,“不會,七姨和爹都不會死的。”

她笑着看見四郎的小肩膀明顯地鬆弛了下來,這孩子難得地靠到了七娘子肩頭,又玩弄起了自己的手指,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七娘子越看他越可愛,就忍不住在四郎臉上親了一口。

四郎嘻嘻笑了起來,又想了半日,問七娘子,“那七姨以後,可不可以多親四郎?”

他這一問,又帶了一些小心翼翼,一些被盡力掩飾的盼望。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在孤兒院的日子

前後兩世,她本來已經很少想到那麼多年以前的事。

直到四郎這樣一問,她才恍然記起前塵,一下心頭痠疼難忍,竟難得地有了一絲淚意。

她輕聲道,“好,七姨以後時常親你,親弟弟。”

頓了頓,又主動道,“四郎是不是不想叫我七姨呢?想要一個自己的稱呼,你和弟弟的叫法?”

四郎頓時又點頭似搗蒜。

七娘子歪着頭想了想,她又親了四郎一口,才笑道,“那以後四郎叫我……嗯,叫我……”

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後如果有了孩子,總是要叫孃的。

到時候四郎、五郎心裡,又會怎麼想……

從前沒有想到要生育的時候,覺得叫七姨,也沒有太大的分別,如今自己想要生育了,就要開始擔心未來的事。

七娘子就嘆了口氣,輕聲道,“那四郎就叫我七娘,我又是四郎的七姨,又是四郎的第二個娘,這樣叫好聽不好聽啊?”

四郎唸了幾聲七娘,他咯咯地笑起來,看着七娘子,似乎還有些不敢肯定。“除了我和弟弟……”

七娘子笑着搖頭,“沒有人會再這樣叫啦。”

四郎頓時歡呼起來,又親了七娘子幾下,才扭動着身子。“積木……”

到底還是個孩子,心頭的結一解,就惦記着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站起身親自將四郎抱到了育嬰室,和許鳳佳一道陪着兩個孩子玩了一會積木,才各自分開吃飯。

兩個人並肩出了屋子,七娘子卻沒有回西三間,而是踱進了東靜室,衝着五娘子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許鳳佳也站在她身後,跟着她一道望着五娘子的小像,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們還是第一次一起進東靜室來緬懷五娘子,七娘子怔了半日,心中百感交集,她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我有點怕。”

“怕什麼。”許鳳佳就低沉地問。

七娘子閉了閉眼,又向前幾步,掀起了畫上的輕紗,凝視着畫中人永恆的微笑。

“我怕我誤導了兩個孩子,讓他們相信,自己還能從他們的娘那裡得到一些別人得到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五姐再也不可能給予的東西了。”

她停了停,又道,“我也怕我把兩個孩子養壞了,我沒有一點經驗,我很怕犯了錯,將來到了地下——如果有地下,我沒辦法向五姐交待

。”

“我更怕……我怕我把孩子們養得很好,他們平安喜樂地過了一生。而卻沒有地下,五姐再沒有辦法知道……知道……”

她的聲音抽緊了一些,“我也很怕我娘在地下會寒冷孤單,怕她對我很失望,因爲我終究是沒有把日子過得太好,也沒能照顧到九哥。可我又怕——人生中的遺憾,真的太多太多。”

許鳳佳忽然輕輕地抱了她一下,又鬆開她朗聲道,“怕什麼怕,吃飯要緊。”

七娘子一下又含淚微笑了起來。“你就只想着吃飯!”

雖說還有很多事要在私底下佈局,但畢竟到了年邊,一家人最大的事也就是過年了。

到了臘月二十八,家下數百男女執事都按等次分列在夢華軒外頭,由許鳳佳和七娘子親自唸了花名冊,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賞錢,各院裡也都私底下賞了勞累一年的下人們,七娘子又盯得緊,將樂山居、清平苑並明德堂等三處地方的下人們都召集起來,定下來各自給假一天回家休息,又排出了值班表來,免得新年拜年時有人躲懶等等。

到了除夕就更熱鬧了,今年人齊,平國公和太夫人的意思都是辦得隆重一些,因此自臘月二十九開始,大廚房忙了一天,作出了上百樣祭祖的吃食,除夕一早男女眷們進宮朝賀出來,便開了祠堂,數十人分男女昭穆排列,由平國公主祭,許鳳佳獻爵,四郎、五郎亦有份出面捧帛,由先祖開始逐次祭拜,平國公並喃喃低語,稟報一年大小事務。衆人均神色肅穆,雖然天氣寒冷,祠堂內又只有幾個火盆,如此僵立半日,實在難熬,但衆人竟不發一語,如此肅穆祭祀完畢。又簇擁着太夫人進了樂山居,次第向她行禮過了,這才又進了流觴館,各執事們有不當班的便回家過除夕去,有差事的則全在內院伺候,個人多給了五錢銀子,權作除夕夜加班的補償。

這個規矩,倒是七娘子今年剛興起來的,她恩威並施,手段如此厲害,又兼衆人還在吳家一事餘悸之中,因此是處處打點小心,上下和睦,是一點事都不敢鬧得出來:都生怕鬧出來被記到檔裡,難免又要吃七娘子的手段了。

除夕夜大排夜宴,場面就要比楊家更熱鬧得多了,楊家過年,到了七娘子出嫁前,已經只有四個主子,平時覺得清靜,到了年邊上頓時就有了冷清之感。倒不如二房三個兒子次第娶親,一家人算起來也有十餘個,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的,才覺得正在過年。如今七娘子嫁到許家來,到了團年飯上,許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通房們不算,也有二十二個主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就有了大家族的熱鬧氣氛。

若是說平時聚在一起,還有些眉眼官司,與妯娌們說話的時候,更是要處處留神,年節中卻不必如此:即使是平國公這樣酷烈的性子,在大年下也是笑口常開,吉祥話不斷,大秦人最重元月和氣,就是五少夫人此時對着七娘子,也都是一臉的笑意,更打趣七娘子,“一會兒包餃子,六弟妹可要給我們露一手了。”

去年過年的時候,七娘子包的幾個餃子,毫不例外,不是糊皮就是露餡,是一個能吃的都沒有。聽五少夫人提起往事,衆人都笑道,“說得是,今年包餃子的手藝可長進了?”

七娘子面色微紅,囁嚅道,“五嫂就會取笑我,人家畢竟是南邊來的,哪裡包過餃子

。”

她何曾露出過這樣的小兒女態,就連四郎、五郎都拍着手笑她,許鳳佳更是捧腹大笑,興致盎然地道,“沒想到你也有出乖露醜的時候?”

說笑聲中,衆人吃過晚飯,並不散去,一邊由衆小廝放鞭炮煙火觀看取樂,一邊擡了幾笸籮的餃子餡餃子皮來,衆人都着手親自包幾個餃子,這是北方民俗,蘇州一帶則以包湯圓取代。就連許鳳佳平國公等人,都拈起餃子皮來,往裡頭填餡。

七娘子在這種事上一向手笨,連着包了四個,都是奇形怪狀,大少夫人見到,也難得失笑,她笑着道,“六弟妹,來,我帶你包一個。”

就從小笸籮裡取了一個銀製百子千孫的小鏍子,挖出一塊餡來,將鏍子填塞進去,又示意七娘子把餃子皮捏攏。“這樣用大拇指一擠——”

沒想到七娘子用力過度,一下竟擠破了整張皮,這一下連許夫人都連聲大笑,太夫人更是捧腹,地下站着的婆子們也都笑道,“真真少夫人的手不是做活的手。”

如此嬉笑聲中,連於安都帶着四郎、五郎捏出了幾個餃子,七娘子也被許鳳佳拿起手來,半是引導,半是代她用力,包了兩個餃子,這纔算是應過了故事。自有人將餃子收去煮了,衆人便說笑話取樂,又叫女先兒來說故事,請了兩個雜耍上人來變魔術,讓孩子們不至於太早入睡。

如此到了子時,餃子便呈上來,衆人都到,“吃交子吃交子。”各自盛了幾個來吃。

七娘子先目注穀雨春分,見兩人小心謹慎,給四郎、五郎吃餃子之前,都要先撥弄一下餡料,生怕硌了兩個孩子,或者是噎着嗆着,她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個燙口的餃子,便覺得牙牀接觸硬物,皺着眉頭吐出來看時,果然見得一個梅花鏍子,上頭鐫刻了兩三個嬰兒嬉戲圖像,許鳳佳湊過來看了一眼,道,“沒想到今年是你第一個吃到。”

話尤未已,衆人也都紛紛吃出吉祥物事,原來許家規矩,這吉祥餃子上都有暗記,人人有份決不走空,不過七娘子趕巧吃了第一個罷了。當下又發一笑,再給長上們行禮拜年,聽外頭鞭炮聲漸漸停了,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晨,府內衆人又全都起身,女眷們從太夫人起按品大妝,男丁有功名的幾個,由平國公親自帶着,各自進宮朝賀皇上、太子、太后、皇后。因是元旦朝儀分外隆重,衆人行過禮都不敢勾留,各自回府,家裡人彼此拜年,回到府中,又有太妃、皇上、皇后並六娘子賞下的揮春,衆人忙又設香案接賞,由兩個太監將福字捧過平國公頭頂,而後鄭重張貼陳列,如此鬧了一天,到晚上七娘子根本已經疲憊不堪,匆忙上牀補眠。

她是當家少夫人,又不同於一般妯娌,只需要預備着初三回孃家的事,第二天起來,又要到孫家、秦家等處拜年,許夫人則親自上楊家拜年去,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則在家接待來拜年的親朋好友。如此再忙一天,初三日姑奶奶回孃家,七娘子終於得空,和許鳳佳帶着兩個寶寶回楊家拜年。

今晚喝了好吃的鴨子湯,摸下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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