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筵

壽筵

有這麼一羣人,他們多是當世大儒或書畫大家,自詡清流,美名曰不幹政,卻在政壇之外用自己的聲望聚攏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或多或少地影響着政壇走向,更在士子中產生廣泛的影響。於是就有人稱這些人爲“書學派”。

書家許侑就是書學派中領袖人物之一。

雄單使臣走的那天許侑過六十大壽,玄澈上午參加完送別使臣的儀式,下午就參加宴席。

許府壽筵請人不多,基本就是書學派中的名人及他本人的得意學生,但送禮來的人卻不少。玄澈與山子落到達許府時,許府外已經是一派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象。相比那些拎這大包小包禮物的客人們,手上拿着一方錦盒的玄澈顯得很不起眼。

“老師!”

山子落上前行大禮,玄澈也跟着深深一揖。

許侑是個瘦瘦小小的老者,留着一撮小白鬍子,看到山子落立刻笑得鬍子都翹起來了。

“哦,子落,你來啦!呵呵,來了就好,好久不見,爲師很是想你。”

山子落介紹道:“老師,這是我的學生,玄澈——也就是太子殿下。”

玄澈再次行禮道:“晚輩拜見許先生。”

許侑細長的眼睛裡露出一道精光,悠悠道:“太子殿下光臨寒舍,令敝府蓬蓽生輝啊。”

玄澈不理會許侑話中的刺,只說:“先生稱呼晚輩澈便可。”說着奉上錦盒,道,“聽聞許先生對秦皇刻石很感興趣,特找來一本先秦刻石拓本獻與先生爲賀,區區薄禮還請先生笑納。”

許侑面有疑色地接過錦盒打開,柔軟的絲綢上平坦着一紙卷軸。許侑展開一看卻是吃了一驚:

“嶧山刻石!”

衆人大吃一驚,大堂內數十雙眼睛都落在了許侑手中的卷軸上。

嶧山刻石又稱嶧山秦篆碑,乃秦皇時李斯以小篆所書。原碑立於嶧山書門,但因李斯小篆聞名於世,慕名前來摹拓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絡繹不絕,導致當地官民常疲於奔命送往迎來。後世南國立國皇帝便將其焚燬,從此不可摹拓。

嶧山刻石在焚燬前的完整拓本如今僅存三份,其中大淼皇室藏有兩份,其價值不可估計。

玄澈這份心意豈是“區區薄禮”!

這禮太過貴重,玄澈身份又敏感得很,許侑收也不是,可不收心裡又實在癢癢,還是山子落在一旁說:“先生儘管收下,只是徒兒心意而已。”山子落將“徒兒”二字咬得頗重。

許侑還是有些猶豫。玄澈便笑道:“前輩若是覺得太過貴重,不妨改日也送晚輩一幅手書,百年之後其價值比之這拓本也不遑多讓,我皇室更多一份珍品。”

許侑聽玄澈這麼一說就笑了,想想也覺得是,他本就是隨性的人,坦蕩不拘,便笑呵呵地收下拓本,再看玄澈更覺得這小子可愛得緊。

大堂突然安靜下來,玄澈回頭看去,不期然看到嚴錦飛翩然而來。

錦飛換了一身青色衣物,面上掛着淡淡的微笑,少了外露的妖嬈,他更像一塊真正的美玉,光華內斂,秀美卓然。他姍姍行來,引得人移不開眼。

錦飛一路與旁人微笑致意,卻看也不看太子,徑直走到許侑面前,深深一揖,道:“我家公子行動不便,無法親自前來賀壽,特遣錦飛前來拜見,還請許先生見諒。”

“無妨,無妨。”許侑捋着鬍子笑說,眼中透出一抹關切,道,“你家公子身子可好?”

“家中公子……”

錦飛並不把話說完,只是露出些許悲慼與無奈之色。旁人見了都不禁扼腕,都想好好一個才華橫溢的公子卻不知身患何疾命運多舛,便都不再多問那位隱公子的消息。

許侑一直想看看究竟是何等鍾靈毓秀的人物能寫出那樣一手好字,他雖與着隱公子神交已久,也時有書信來往,卻始終不得一見。此次親下請帖本想結識一番,卻不像聽到如此噩耗,心中不免慚愧。

許侑道:“可惜,可惜……老夫唐突了……”

嚴錦飛道:“許先生切勿自責,並非什麼大事,我家公子自小如此,早已習慣了。只是錦飛見公子平日出門多有不便,不免疼惜而已。”嚴錦飛說得似是而非,更引人往深處想。

許侑點點頭道:“是了,是了,你家公子胸懷寬廣非一般人可比,倒是老夫世俗了。”

錦飛微微一笑,雙手送上一幅字畫,道:“公子說,許先生高傲自潔,一般金石玉器只能是污了先生的眼,可傳世至寶公子又拿不出來,只好自書一幅字畫聊表心意,還請先生千萬不要怪他小氣。”

許侑大笑:“怎麼會,你家公子的字現在可是奇貨可居!”說罷展開畫卷,但見其中竹枝迎風而立,工筆精妙,栩栩如生,清高韻味流卷而出,果非凡品。又見畫中題字——

淡煙古墨縱橫,

寫出此君半面。

不須日報平安,

高節清風曾見。

詩書之以狂草,灑脫自然,飄逸不羈,自有風骨,恰如詩中意境,又似寫出了許侑的爲人。

“好字!”

“這詩正如許先生!”

旁人紛紛撫掌叫好。許侑樂不可支,捻着鬍子直說:“你家公子有心了!”

錦飛道:“先生喜歡就好,先生喜歡錦飛這趟也算不辱使命了。只是錦飛俗事纏身,這便要離去,還請先生恕罪。”

“呵,錦飛無需這般客氣。”許侑道,“錦飛這就去吧,代老夫向你家公子問好。”

“錦飛一定帶到。”

錦飛拱手退下,經過玄澈身邊時卻停住,斂去笑容平平道:“太子殿下。”

玄澈微微頷首算是受了錦飛的禮。

錦飛冷冷道:“太子殿下,前日錦飛多有得罪,還望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

“無妨。”玄澈回以同樣冷淡的聲音。

錦飛又說:“那日回去我家公子便責怪小人,說小人不應該小心眼撓了太子的虎鬚,小人心想也是,給公子添了麻煩甚是不妥,幾日來心中惶恐,今日特向太子殿下告罪。”

“無妨。”玄澈還是這兩個字。

兩人目光在空氣中交錯,嘴上怎麼說都可以,眼神卻騙不了人,傻子都看得出這兩人間氣氛不對,想起這幾日的傳聞,更加肯定了太子與隱公子得力助手不和的消息。

許侑看這二人,錦飛桃花眼被怨恨蒙上了灰色,反倒不美,而太子雖冷漠卻也淡然,神色坦然無畏。不論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誰對誰錯,就此刻看來心境上錦飛差之太多。

這太子倒也不凡……許侑心想。

名人辦壽筵就跟演戲一樣,許府成了一個大舞臺,你方唱罷我方唱。

錦飛才走沒多久,就聽到外面先後有人來報安王和大皇子到。

安王只是派人將禮物送來,送禮的人進來拜見了一番便匆匆離去。看來這安王也知自己在書學派上下再大功夫也沒用,乾脆做個表面人情就算了。

另一邊玄沃富麗堂皇地就進來了,在看到玄澈時只是微笑點頭。他給許侑作揖,一旁有人捧上一盆玉雕的竹子盆景。比巴掌略大的竹子以墨玉雕琢而成,通體靈光流動,雕琢精巧,纖毫畢現,竹下又以黃玉作土,紅玉爲盆,當真是稀世珍品。然而這份禮比之拓本不顯其貴重,比之字畫又輸了風雅,加之許侑雖愛竹卻不愛這等金玉之物,玄沃這份禮送的真是不討人心。

玄沃才亮出禮物就聽到旁人議論,他是特意來討好許侑了,卻不想精心準備的禮物竟然落了下乘,恨得咬牙切齒,怪玄澈出來攪場,又怨玄沐羽偏心,居然把僅存的大內藏品給了玄澈送禮,卻也不想根本不是玄沐羽不給他,而是他沒這份心思而已。

不過人發怒的時候是沒有理智可言的。

玄沃是不請自到,按照計劃只是來送個禮表個態就走人了,他才走到堂門口,那邊成國使者又到。

顧隆與玄沃迎面撞上,二人頷首致意擦肩而過。顧隆進了大堂也看到玄澈,眼中光芒閃了閃,仍然是微笑拱手。玄澈自然也回以善意。

這次顧隆沒帶着絳蓮,他倒也知道這種場合帶個男寵是要壞事。顧隆送上名家張芝的手書,沒想到許侑竟連字也沒展開一口拒絕,正色道:

“老夫身在淼國,不便受大人的禮物。”

玄澈聽了悄聲問身邊的山子落:“許先生一向如此剛正?”山子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不然你以爲呢?”

玄澈知山子落心中想什麼,輕輕搖頭,道:“太過剛直反倒不好。”

又聽顧隆道:“在下今日便要回國,僅送一幅字畫以表心意,請先生千萬不要推託。”

許侑道:“顧大人乃是成國的一品大將軍,位極人臣,哪怕是私人的禮物在下也不便收取。”

“這……”顧隆面露難色。

這時玄澈起身道:“許先生,可願聽晚輩一言?”

許侑看看玄澈,吃不準這小孩要說什麼,遲疑着點點頭。

玄澈這麼說着,頓了頓,又提高了音量大聲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舉座皆驚,嗡聲迭起。

顧隆驚異且不解地看向玄澈,許侑卻是若有所思。許侑是書家和雜學大家,對於佛教不說精通起碼也是粗通。此時聽到玄澈吟出這四句詩,心中明悟,霎時一片雪然。

看一眼玄澈,許侑對顧隆拱手道:“老夫執着了。顧大人的心意老夫在此心領,字畫老夫收下了,日後定當日日掛於堂前,時時提醒老夫,還有半壁江山淪於大淼之外!”

許侑這番話說的鏗鏘有力,落地有聲,只聽得顧隆瞠目結舌,心裡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很多年後,當真實被時間沖刷了無數遍只剩下一個個閃着光輝的形象,太子澈和許侑的這段話仍爲文人所傳頌,人們記住的便是一個少年的智慧和一名老者的風骨。

“主子,您怎麼知道許侑大人會作出那番反應?”

“呵,你主子又不是神仙,怎麼能知道。不過他若不那樣反應,日後我也沒有必要和他來往了。錚錚鐵骨並非不好,不過竹子麼,能彎纔不倒。”

注1:嶧山刻石,原秦嶧山篆碑,立於嶧山書門。唐《封演聞見記》雲:此碑後被北魏太武帝登嶧山時推倒。但因李斯小篆盛名遐邇,碑雖倒,慕名前來摹拓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仍絡繹不絕。當地官民因常疲於奔命送往迎來,便聚薪碑下,將其焚燬,從此不可摹拓。到了唐代,有人嘆惜秦碑被毀,便將流傳於世的拓片摹刻予棗木板上。因此,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有“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句。所以現在看到的嶧山刻石早已失去了最早的古韻了。

注2:說一下,先前忘記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首詩是出自南北朝時期的佛教故事(神秀和慧能),我之前一直以爲是佛經裡的典故,所以拿出來用了。雖然淼的時代設定大概實在隋唐時期,不過歷史變化之後這首詩未必會出現。但我既然寫了,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說法,所以就不改了,就當這個時空也出現這個典故了吧。請大人們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