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曄國年禮大典,羣賢畢至,百鳳朝鳴。璃素一夜未閤眼忙着趕工龍袍的袖邊,銀針穿了金絲線,挑在手中坐在燈下精心縫補。
昨日寫着祭文,沈翊一不留神將墨滴濺到了袖口上去,司禮監報,袖口染墨祭祖,實爲大不敬。沈翊乾脆將整條袖子扯下,丟給璃素去:“天明給朕拿來。”
他始終相信,天大的事情落在她纖白指間都會處理得妥妥當當。
這樣不愛惜衣裳的男人,扯得這樣粉碎,拼補實在困難。璃素嘆一聲,捶打着痠軟的肩膀鎖了線頭,總算是趕在天明前完工。
時辰差不多,璃素將衣袍恭敬奉上,侍奉他穿好。幾年來,他對她總是依賴,身邊不設宮娥宦臣,只留她來照料。他每每上朝,她都會安分地待在後宮內,如新嫁做人婦的妻子,每日期盼夫君歸來。她不爭,不怒,不喜,深得他一片真心。
“素兒,朕上回參加年典是何時?”
“回陛下,您從未參見過。”
“哦……”銅鏡裡的人英姿勃發:“怪不得朕這樣期待。”
她踮着腳試了試,還是搬來一隻小凳子踩在上面,將帝冠爲他輕輕扶正些,再下來站到前面去看一看。
“你今日不必留在殿內候寢,隨朕一同前去。”
“年典乃國禮,奴婢是沒有資格親赴的。”
“晚宴沒了你爲朕佈菜朕就不食。”
璃素無奈,“自古以來,婢女同奴僕都是不可以伴隨帝王出席年典的,這會招來國運的不吉,奴婢怎敢擔此大禍,請讓奴婢就留在這永慶宮候駕罷。”
“朕一直在等一個時間,一個可以將你變爲朕的王后的時間。等久了人會慢慢老去,朕說過的話卻不會老。”
她心知他所言爲何,緘默,他向她伸出手來:“今夜沒有南國的人來,你可以陪在朕身邊,與朕一同檢閱你陪着朕拿下來的江山。”
他像蔓延的牆草,輕易就攀附上她的心防,越界而來,從不躊躇。寬厚的掌心平躺,等候她的傾覆。
或許誰也不知道,此刻的我有多想將自己交給您,只是可惜,卑賤的奴隸怎能與您相攜步入呢?
璃素莞爾,避開他的手,落落大方站到他身後:“請陛下移駕罷。”
沈翊高居帝座,欣賞着衆卿家奉上的國禮賀詞。熬到鉛華的晚宴,開始上演着幕幕衆生相。曼妙地舞姬嫋娜在池中,翩翩飛舞,惹來諸多讚歎。
素來對這些乏味的沈翊不斷地翻看着一旁各個藩屬的奏章,時而喚璃素添些瓜果來解乏。臨近子時,夜宴告罄。熬不過的老臣已經偷着在打瞌睡,沈翊抿笑不語,正要宣佈年典結束,一向古板的太傅站出來有事稟奏。
司禮監低語:“已過子時,不算年典,可以稟奏。”沈翊點頭,準。
太傅娓娓道來:“陛下即位滿一年,如今後宮之位一直從缺,還望陛下早早定奪,我曄國纔可後繼有人。”
此言一出,方纔瞌睡的大臣們還魂一般精神起來,紛紛進言進策,勸諫早立後位。
“是麼……諸位愛卿不說,朕似乎都忘了,朕還需要個王后。”沈翊勾脣一笑,意義非凡地看一眼立在身後處亂不驚的璃素,“那諸位愛卿可有合適人選?還是朕需要選秀女來定後宮?”
“容臣向陛下稟明,臣已經挑選了二十位婀娜佳人恭候在殿外,就等您的覲見。”上卿大人搶先一步,得意的撇一眼一旁正衝自己吹鬍子的太傅。
察覺到身後的人微微悸動,沈翊側身面不改色的抿了口酒,視線卻掃到璃素的臉頰蒼白,還忍耐的任由額間的汗水滾落進領口。
“或許朕今夜沒了酒興接見什麼佳麗……”他方纔故意的鬆口只爲探聽她的心意,只是此刻他只想宣太醫來爲她檢查那副委實脆弱的身子。
“回宮。”他捏一捏她的手,不露痕跡地牽着她離去。
“可是這……”上卿大人乾巴巴立在朝堂上,嘉禮官已經高呼禮畢,吾皇回駕,只得讓他垂頭喪氣的跟着跪拜。
太傅在散朝後經過,故作輕蔑笑道:“或許上卿大人可以考慮自己去度過這個不錯的春宵。”引來四方嘲笑。
“有勞太傅大人,您可是從陛下幼時起就教導他的重臣,還望立後一事您也能多出一份力吶。”
“老臣自當是竭盡所能,爲吾皇挑選最爲賢良淑德的女子,可不是門外立着的那羣鶯鶯燕燕。”太傅貼近他的耳朵:“皇后,自當是要與衆不同,你找來的那羣花孔雀,還是早些送回原處罷,沒看見聖上的眼神麼?自始至終停留在誰身上?這點喜好都拿捏不準,我看你真是妄爲伺候過攝政王爺的‘前臣’。”
太傅終究略勝一籌,無視上卿的鐵青臉色,大搖大擺地散朝回府。
“她如何了?”
沈翊立在帳前,看着廉太醫正爲璃素把脈。她的臉色已經愈發不對勁,更讓他焦躁不安。
“聖上……她並無大礙,或許是積勞成疾,多注意休息就好。老臣會開些補氣的藥來,叫她服下,慢慢身子就可復原。”
“嗯,去罷。”沈翊坐在牀畔,回身一看,太醫依然立着並沒有離去:“廉卿家還有事麼?”
廉重行個禮道:“聖上請容許老臣多言,依照璃素姑娘的身份,您是不可以在她帳前久留,也更是不可以將她安置在您的寢榻。傳至出去,只怕會更加傷了她。”
沈翊爲熟睡的人拂去碎髮:“不必,再過不久,她的身份將會不凡。”
“聖上……奴隸出身的女子,即使您如何厚愛,也不可以坐上後位。不只是老臣,今日國禮上任何一位同僚都會反對。臣以爲,佟姑娘若當真識大體,也是萬萬不會接受,還望聖上早日覓得賢后,以穩定我朝綱軍紀。”
“廉卿家,你確實多言了,下去備藥罷。”
“請聖上贖罪,老臣遵旨。”
廉重行禮退下,卻留下來一衆難題。的確,璃素的身子弱,身份又是卑賤,剛剛穩定的江山,不可以因爲一個女人再起波瀾。望着清麗安寧的女子,他只能躺在她身旁緊緊擁着她成眠。
初九,恰逢月圓,上好的日子。三朝元老左相的壽辰,沈翊親臨。璃素的身子還未調養好,這一回他不捨再帶她去,免得一夜勞頓,又惹得她氣色虛無。
畢竟左相是自□□皇帝沒有稱帝前就陪伴在沈家的故交,七十壽宴引來滿朝文武悉數到場慶賀。欣賞着舞姬舞技,歌者歌吟,頓覺乏味。臣子們被曼妙的佳人吸引,暫時忘卻察言觀色,更叫沈翊有機會離開位子。
左相是忠肝義膽的明理之人,位高權重之時便解甲歸田,請一處僻靜的院子安度晚年。這院子畢竟是御賜,亭臺水榭還是樣樣俱全。左相年事已高,裝潢不求華麗,肅穆清淡,茂林修竹。
酒會上的觥籌交錯看遍,取泉聲惜細,竹影交疊的一處靜靜心也甚爲不錯。沈翊屏退旁人,獨坐在一處亭閣間,自即位以來,這樣閒適的獨處還是彌足珍貴的。
忽聞隔牆處有馬鳴騷亂,將心境突兀的擾亂,使沈翊異常不悅。順着幽徑過去,還好今夜月色佳,不然極易迷路。
一牆相隔的地方居然是處平闊的花園,花樹修葺在中央,圍之一圈爲石子砌成的小路。月亮門下,沈翊定睛瞧見路上有位白衣女子正緊張地坐在馬背牽着馬繮,時而聽見站在馬下的男子毫不留情的訓斥。
少頃,男人離開,馬上的女子似揩拭掉眼中淚水,俯身摸摸馬鬃,喚着什麼,突然猛拉扯繮繩。馬匹前蹄凌空擡起,將馬背上的少女嚇得面如紙灰,眼看手一鬆脫了繮,整副身子頃刻間墜下馬來。
沈翊大驚,遲了一步,看着女子重重迭在地上,石子的尖刻一定讓她吃盡了苦頭。
“你怎麼還是不得要領!”方纔訓斥她的男人又走出來,掐着她的肩膀將她拉起來:“這樣笨的女人太傅怎麼還不放棄訓導?”
太傅?沈翊在暗處聽見這兩個字,左相的壽辰,家中怎麼有太傅的手下在訓人?內侍監急匆匆跑來,見着沈翊在此鬆了口氣:“聖上,您怎麼不聲不響就一個人來此了?夜晚當心吶!”
“她是誰?”沈翊看着捂着肩膀垂着頭的女子問道。
“嗯?”內侍瞅一眼,道:“那是左相跟前的御馬倌,也是京城裡最好的馬倌馬鬆。至於那位女子……小人不知。”
兇悍的御馬官離去,委屈的少女再度跨上馬,沈翊看着她笑道:“大概是太傅新收的女馬倌,回去罷。”
可就在旋身的一刻,沈翊瞥見了那馬背上的女子背部摔破的血痕,單薄的衣衫下,分明可以一枚新月形狀的胎記。
“爹爹說,妹妹的背上天生有顆月牙形狀的痣,是上天恩賜的仙子,怎麼能送走……”
璃素的話響在耳邊,看着緊抓着繮繩閉着眼眸的女子,沈翊迴轉過來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