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沒跟我們說?”我立即問老楊頭。城裡頭的人?打過來?他的話聽得我雲裡霧裡。但從老楊頭的對話中,我得到了“城裡面有另一隊人”這條信息。
“誰要打過來?”程佳華也跟着問。
老楊頭迎着風,咳嗽了一聲:“你們想聽?”
“想聽。”我說。
“好嘛,”老楊頭說,“你們要住下來的話,也該曉得這件事。”
然後,老楊頭一邊駕駛着三輪車,一邊向我們講訴起他口中的“城裡頭的人”。老楊頭話語中夾雜有不少方言,但我勉強還能聽懂,不妨礙交流。他所說的這件事,其實很簡單,三兩句話就能概括明瞭。但老楊頭停停頓頓,言不續語,硬是講了一刻多鐘纔講完。在這裡,我剔除了老楊頭話語中的雜糅部分,將他所講訴的事情,向讀者們整理、轉述一遍。
老楊頭所說的“城裡頭的人”,實際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這片城區之中,除了校園裡的人之外,還住着另一隊人。而且那一隊人,和葉局長領導的這隊人,基本都認識。因爲,他們那是從葉局長這個“校園社區”裡分離而出的。
至於兩隊人爲什麼分家,老楊頭沒有詳細說明,他只是說,以前“校園社區”裡的保安部部長,和葉局長鬧了矛盾後,乾脆就帶着一隊人,離開了葉局長,到城區裡另立門戶。脫離校園的這羣人,基本都是男性。他們定居下來後,竟然打起了“解放軍”的旗號。
旗號打起,他們就找到了軍隊駐地,搜出軍裝,搬出彈藥,武裝自己,沿襲編制。
葉局長雖然對這件事情非常生氣,但兩隊人分居了兩個多月,並沒有什麼衝突發生。葉局長的“校園社區”繼續穩定發展,假軍隊的人很少露面。雙方默契的在自己的、未標明的領地裡活動,互不干擾。
聽到這,我覺得這個故事好像在哪裡聽過。仔細一回想,這不就是李工頭和劉偉的故事嗎?但區別在於,劉偉太執拗,太蠻幹,又貪戀李工頭的位置,不知道外出另闢新天地。倘若當時的劉偉沒有和李工頭正面衝突,那應該就和老楊頭講的這個故事差不多。
老楊頭說,他和社區裡的人去城裡取物的時候,撞見過假軍隊的人。那些人身上也穿着和吳林禹身上一樣的背心,所以,他纔會以爲是有人來鬧事了。
“所以說呀,今天他們沒來,是個好事。依我看,也好不了多長時間,總有一天他們人多了,是要打回來的。”老楊頭嘆着氣,結束了話語。
他話講完了,鐵路橋的位置也快到了。
“解放軍?”其實我覺得有些好笑,“他們有多少人啊,竟然敢往自己身上扣這麼大的帽子?”
三輪車駛回了山谷裡的馬路,一座鐵路橋,橫亙在視野中。我記得,這地方我幾個小時前來過。
”剛出去的時候,”老楊頭仔細回憶着,“也就十來個吧,現在就不知道了。”
遠遠的,還能看見凝在馬路上的血跡,以及那幾具屍體。至於被我結束了性命的那小子,已經被我踢進了車縫中,在馬路上很難看見。我儘量不去想這件事,只把注意力集中在談話上。
“老伯,你說的是什麼保安部,部長,和葉局長鬧了矛盾,是吧?”程佳華問
。
”對。”老楊頭擡頭望了一眼即將蓋過我們頭頂的鐵路橋。
“那保安部部長是個什麼東西?”程佳華微站起身,移了移身下的小木凳,“還是你們這裡的人都喜歡給自己取個正式的,聽起來很官方的頭銜,像葉局長這種?”
“這個啊,這個是葉局長想出來的東西。”老楊頭回答道,“我們那裡,有保安部,發展部,還有個什麼事理部,還是理事部,我也記不清晰,反正就這三個部門。”
“你說那學校裡?”
“嗯。”
“天吶,你們這到底是學校,還是政府部門啊?”程佳華笑問道,“一會兒局長,一會兒部門的。”
三輪車駛過了橋底,橫豎在路面的三具屍體、幹褐的血液、碎玻璃渣,在視野裡清晰無比。我不想靠近它們,所以在距離屍體還有十多米的時候,我對老楊頭說:“楊大伯,就停這裡吧,到了。”
話語的同時,我又發現,在一具屍體的肚皮上,好像停着個什麼東西,在動來動去。老楊頭剛應了一聲,捏下剎車,那東西突然就展開雙翅,撲騰入空。哦,是鳥。但它的個頭,實在是太大了,展開的雙翅,估計比我人還長。這肯定不是鳥,是鷹。
程佳華嚇了一跳,對飛上天的它驚道:“娘希匹,那是什麼鬼東西!”
“狗頭雕啊,狗頭雕就喜歡吃爛肉,死人肉也吃。”老楊頭停住了三輪車。狗頭鷹?我沒聽說過這東西,但我猜的話,剛纔飛走的,多半是喜愛食腐的禿鷲。我還以爲這東西只會出現在動物世界呢,沒想到還能在現實中見到。
也好,這幾個人渣,就該用那鋒利的鷹喙來碎掉他們的屍肉。
程佳華擡頭望着展翅奮飛的禿鷲說:“豈止是吃死人肉,我看它完全有本事來叼個活人走。”
“你塊頭兒大,叼不走的。”我站起身說。
禿鷲越飛越高,越過鐵路橋,盤旋而上。不知道它是真想飛走,還是想等我們離開,再回來繼續享受美食。我和程佳華望着高飛的它,跳下了三輪車的貨箱。而老楊頭呢,還坐在車上,盯着幾具屍體發呆。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但他應該知道這幾個人就是我們殺的,但他沒問,也沒說話,就是呆呆的望着僵硬的屍體。
三輪車熄掉了火,發出噪音的引擎終於停止了運轉。老楊頭還在發呆,我便走過去,問他:“楊大伯,你剛纔說了什麼部門,接着說呀?”
老楊頭這才被我的話語引回神來,他眨了眨眼睛,一邊跨下車,一邊將垂迷的眼神放到我這兒來:“噢,你說部門呀,有保安部,有發展部,還有事理部。”
他像是在背書一般,順溜的將幾個詞兒講了出來。但這個他不是纔講過嗎,如此健忘?我都懷疑這老楊頭是不是見了死人就失掉心神了。我說:“這些你都講過了。”
“我想知道,這些部門是拿來幹嘛的?”我接着問。
程佳華望着鐵路橋,手指塞進嘴裡,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
“你說用處啊?”老楊頭頓了頓,像是回過了神,“我也說不清,也害怕給你講錯了。你等葉局長給你們講嘛。”
“那個葉局長又是什麼人,爲什麼都叫他葉局長?”程佳華口哨吹完,問了一句。
“葉局長?”老楊頭掃視着周圍說,“因爲他就是局長啊。”
“我聽說,葉局長以前是政府的人,是個什麼局的局長
。他以前在市裡頭出名的很,就有人以前在報紙上見過他。”老楊頭接着道,“但是我沒見過,都是聽他們說的。”
“政府的人?”程佳華問,“還真是個局長?”
“是嘛,看他那樣子,就像當官的嘛。”老楊頭笑着說,“你們說的馬呢,我怎麼沒見着?”
我指了指斜上方的鐵路橋,說:“馬在上面。”
然後我帶頭跨越了鐵護欄,走下土坡。順坡而下,走完壑形地,三人又攀破而上,踩上了鐵路橋。一路上,老楊頭都在跟我們說葉局長的事情。他講,事情發生之後,市區裡活下來的人,有幾個去到了政府大樓,想尋求政府的幫助。在那裡,他們碰見了葉局長。
後來,葉局長就慢慢將倖存者們收攏起來,住進了城區邊上的那所中學裡。但老楊頭不是第一批去學校裡的人,他是在超市裡撿菜的時候,被人碰見,才加入了校園社區。
我果然沒有猜錯,葉局長,真還是政府的工作人員。這麼一來,他所知道的關於病毒的信息,或許比我們瞭解到的多。我回去一定要好好問問他。
“葉局長啊,他是個好人,要不是他,大夥兒……肯定聚不到一起,早該散掉了——”老楊頭爬完土坡,氣喘不停,“你看現在……我們那……那裡搞得多好,全是他一個人在操辦。”
“你不是說以前鬧過分家嗎,這還好?”程佳華想起了假軍隊的事情。
踩上橋臺的水泥,轉頭一望,我就看到了四匹馬的影子。還好,沒有野獸出來襲擊它們,都還好好的待在原地。
老楊頭扶着橋上的護欄,還沒緩過氣來。他隔了好半天才說出話:“分家,那是他們兩個的……事情。我們這種外人,插不上嘴,就……就莫去扯閒話了。”
“反正我沒聽過有人說葉局長壞……壞話——”老楊頭艱難的嚥下了一口口水,這纔看到遠處的馬匹。他臉上的皺紋們立即擠出了驚奇:“去,還真有馬!”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老楊頭竟然還會騎馬。雖然動作有些毛,但他在我們的幫助下,成功坐上了馬背。老楊頭又開始和我們闊談起了他年輕時的經歷:他以前在農村是泥瓦工,村裡沒開發商,有新蓋房的,都要叫他去幫忙。那時候汽車還沒普及,運磚運瓦都只能靠馬兒來馱。年輕時的老楊頭,就喜歡去騎那些馱磚頭的馬。
馬兒也喜歡馱他,因爲比起那些磚頭,老楊頭要輕太多了。
後來,國內開始大興地產,猛建高樓。鋼鐵猛獸剷平了老楊頭的家鄉,老楊頭搬進城裡,藉着自身的本事,進了工地工作。工地裡再沒有馱磚頭的馬,只有藍皮的東風貨車。自那以後,老楊頭再沒騎過馬。
“騎馬好啊,騎馬不用加汽油,騎馬也不噴黑煙出來,不嗆人。”老楊頭在馬背上笑咪咪。
”但是馬糞燻人。”程佳華騎上了他的那匹馬,指向碎石子裡的油光滿面的馬糞,“嘿,老大伯,你這闊別馬背三十年,情緒一上來,橋下的三輪車都不要了?”
老楊頭的確是忘記了橋下的三輪車,他回頭看了一眼繞糞而飛的蒼蠅,想了一會兒說:“算了,那東西多的是,不要了,不要了,我今天坐馬。”
程佳華笑了笑:“其實最重要的,是那三輪兒車擺在那兒,容易擋人家的道。但既然大伯你高興,咱也就不管了。”
屬於我的那匹、頭上帶有白斑的馬,像是認出了我。它扇過頭,緩動前蹄,眼皮不住的眨着。這個懶傢伙,也會有念想我的時候。
我在它的臉上撫了幾下,然後背上扔在鐵路上的揹包,騎上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