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的不去

七號樓,結核科大樓,戰後與莫洛伊退役軍人醫院的其他科室隔開已有五年之久了。它離六號樓,截癱科大樓,不過五十碼——它們面向同一根旗杆,同處於當風的長島平原之上——可自從1948年夏天以,它們之間再沒了鄰里間的往來,那年夏天,截癱病人們遞交請願書,要求肺結核病人待在他們自己的草坪上。當時讓結核病人們怨恨不已(“那些截癱畜牲們以爲他們擁有他媽的這地方”),可這早就無關緊要了;甚至連七號樓裡的人沒有戴消毒紙口罩便不得去醫院小賣部也無所謂。

誰在乎?畢竟,七號樓與衆不同。這些年來,它的三個黃色病房裡的一百多病號,幾乎全從這地方出逃過一兩次,而且一旦他們的X光片變乾淨,或能經各種手術康復,他們全都希望能再次逃離,永遠不要回來;同時,他們也沒有把這裡當成家或把這裡的生活當成一種生活,準確地說,只是把這裡當作水恆的監獄,隔段時間可以去“外面”一趟。他們像犯人一般,把醫院以外的世界叫做“外面”。還有:由於他們的病並非作戰負傷所致,他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退伍軍人”(也許聖誕節時除外,那時每人能收到汕印的總統問候信,連同《美國紐約日報》注贈送的一張五美元鈔票),因此也沒覺得自己和傷殘軍人有什麼真正聯繫。

七號樓是個獨立的世界。每天它都在自己的美德與惡習之間進行着選擇,是待在牀上,還足午夜時擲骰子賭博、開小差、通過兩個公共廁所的消防門偷帶啤酒和威士忌進來。這裡上演着他們自己的喜劇——比如,某晚斯奈德用一把水槍把值班護士追進了透視間,或者一品脫波旁酒從老福雷的浴袍裡滑落,正砸碎在瑞斯尼克醫生的腳下;這裡偶爾也上演自己的悲劇——傑克·弗克斯坐在牀上說:“看在老天面上,打開窗戶,”說完大聲咳嗽,引發反常的大出血,十分鐘內要了他的命,還有些時候,一年中有那麼兩三次,某人坐着輪椅給推去動手術,他笑着,衝那些朝他喊“保重”、“祝你好運,夥計!”的人揮手,卻再也沒回來。可是大多數時候,無聊吞噬了這個世界,這裡的人們或坐或躺在舒潔面巾紙和痰盂之間,淹沒於整日開着的收音機噪聲裡。新年除夕的那個下午C病房裡就是這樣,只不過收音機的聲音給小不點科瓦克斯的笑聲蓋住了。

小不點科瓦克斯三十歲,身高六英尺半,大塊頭,像頭熊。那天下午他正和朋友瓊斯在一邊說體已話。瓊斯小個頭,骨瘦如柴,坐在小不點身邊很是滑稽。他們悄聲細語,還大笑——瓊斯的笑聲是神經質的咯咯聲,邊笑邊不斷伸手到病服裡去撓肚皮,小不點則聲如洪鐘地狂笑。過了一會,他倆站起來,臉上因笑的緣故還泛着紅潮,他們穿過病房,朝麥金太爾的病牀走來。

“嗨,麥克,聽着,”瓊斯開口說,“小不點和我有個主意。”他咯咯笑着,接着說,“你跟他說,小不點。”

可問題是,麥金太爾一直忙着寫封重要的信。他四十一歲,身體虛弱,滿臉的皺紋刻出一臉調侃揶揄的表情。可是他倆把他那不耐煩的怪相當做了笑容,小不點開始誠心誠意地解釋起來。

“聽着,麥克,今晚大約十二點左右,我打算脫光光,明白嗎?”他說話很困難,因爲門牙掉光了;在肺出問題後不久牙齒就有了毛病,而醫院爲他定做的新牙託遲遲沒到。“除了打算繫着這條毛巾外,我會**,明白嗎?這像不像尿布?聽着,我打算把這個斜掛在胸前。”他打開一卷四英寸寬的繃帶,有一碼長,他或瓊斯在那上面用記號筆寫下印刷體數字“1951”。“明白了嗎?”他說。“一個大胖寶寶?沒有牙齒?再聽着,麥克,你扮舊的一年,行嗎?你可以把這個戴上,還有這個。你是最佳人選。”第二條繃帶上寫着“1950”,另外一樣東西是白棉花做的假鬍子,是他們從娛樂室紅十字會的儲物箱中翻出來的——顯然是從以往聖誕老人的衣服上扒下來的。

“不,謝謝,”麥金太爾說。“找別人去吧,好嗎?”

“啊,天啊,你得幹,麥克,”小不點說。“聽着,我們把大樓裡的每個人都了一遍,你是唯一的人選——難道你不明白?你瘦,你禿頂,還有些白髮。最妙的是你很像我,你也牙齒。”接着,爲了表示無意冒犯,他加上一句.“嗯,我是說,至少你可以它們取出來,是不是?你可以把它們取出來幾分鐘,然後把它們裝回去——對吧?”

“聽着,科瓦克斯,”麥金太爾說,合了一下眼,“我已經說過不了。現在請你們倆離開這裡好嗎?”

小不點臉色慢慢變了,一臉慍怒,兩頰氣得發紅,彷彿給人摑了一掌。“好吧,”他剋制着說,從麥金太爾的牀上一把抓起鬍子和繃帶。“好吧,見鬼去吧。”他轉身,大步走回病房自己這頭。瓊斯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尷尬地笑着,鬆垮垮的拖鞋在地上踢踏踢踏直響。

麥金太爾搖搖頭。“你怎麼會喜歡這一對白癡混蛋呢?”他對隔壁牀上的男人說,這是個瘦削、病情嚴重的黑人,名叫弗農·斯隆。“你全聽到了嗎,弗農?”

“我了個大概,”斯隆說,接着說起別的事,但一說話咳得厲害,他伸出褐色的長手去夠痰盂,麥金太爾則繼續寫他的信。

回到自己病牀邊,小不點把鬍子和繃帶拋到他的儲物櫃裡,把櫃門砰的一聲摔上。瓊斯趕上來站在他身邊,求他。“聽着,小不點,我們再找別人,就得了。我們找舒爾曼,或者——”

“啊,舒爾曼太肥了。”

“好吧,要不就約翰遜,再不就——”

“聽着,別再提了,行嗎,瓊斯?”小不點終於爆發了。“見他媽的鬼。我不再管了。想找點什麼樂子讓這幫傢伙在新年時笑一笑,可你得到的就是這種回報。”瓊斯坐在小不點牀邊的椅子上。“好了,”他停了片刻,“這還是個好點子,是不是?”

“啊!”小不點厭惡地一揮手。“你以爲這些畜生們會感激?你以爲這棟樓裡會有一個狗孃養的雜種感激它?全見他媽的鬼去吧。”

再爭論也沒用;這天餘下的時間裡小不點會一直悶悶不樂了。當他的感情受到傷害時,總是如此。而他的感情也經常遭受傷害,因爲他獨特的嬉戲往往鬧得其他人心煩。比如拿嘎嘎叫的橡皮鴨這事來說。橡皮鴨是他聖誕節前不久在醫院小賣部買的,打算作聖誕禮物送給他某個侄子。問題是最後他決定給那孩子再買個別的禮物,這個鴨子留他自己;因爲橡皮鴨嘎嘎叫能讓他一連笑上好幾個小時。晚上熄燈後,他會爬上其他病友的牀,讓鴨子對着他們的臉嘎嘎直叫,沒多久幾乎所有人都叫他住手,閉嘴。後來有人——實際上是麥金太爾——從小不點牀上偷走了鴨子,藏起來,而小不點爲此鬱悶了三天。“你們這幫傢伙自以爲很聰明,”他衝着整個病房發着牢騷。“舉動卻像羣孩子。”

後來還是瓊斯找到鴨子,還給了他;瓊斯可能是唯一覺得小不點做的事情好玩的人。這時他站起來要走,臉上稍有喜色。“不管怎麼樣,我搞到了瓶酒,小不點,”他說。“你我今晚可以爽一把。”瓊斯並非貪杯之人,可新年除夕夜畢竟是個特別的日子,偷帶酒進來也非易事:早在幾天前,他已經安排妥當,弄了一品脫黑麥威士忌進來,他哈哈大笑着它藏在儲物櫃裡幾什小用的病服下面。

“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有酒,”小不點說。“我再也不會每天爲他們這幫畜生報時了。”他猛地叼了根香菸在嘴裡,粗暴地划着火柴。接着,他從衣帽鉤上取下新的聖誕禮服——小心翼翼地穿上,捺着性子,理好墊肩,繫好腰帶。這是件華麗的禮服,紫紅色綢緞,紅色翻領襯着,一穿上它,蒂尼的臉和舉止頓時罩上奇怪的尊嚴。這表情和這件禮服一樣新,或一樣有季節性:時光得倒回到這周前,他穿戴整齊回家過聖誕假期。

許多人穿上他們平時的衣服後,不是這就是那多少有了些新變化。麥金太爾穿上他那件幾乎沒穿過的藍色嗶嘰的小會計後,一下子變得驚人地謙遜,不像愛挖苦諷刺或搞惡作劇的人;而瓊斯,穿上他的舊海軍風雨裝後,變得很兇悍,讓人吃驚。年輕的克瑞布,大家都叫他年輕人,穿上他的雙排扣西裝後,儀表堂堂,老成持重;還有特拉弗斯,許多人都忘了他是耶魯畢業的,可一穿上J.普萊詩注法蘭絨外套,還有那帶扣的衣領,馬上奇怪地顯得女氣。當幾個黑人穿上他們的窄腳褲,寬鬆外套,再戴上巨大的溫莎領結,他們突然又成了黑人,而不是普通人了。他們甚至不再好意思用過去熟悉的口吻和白人交談。可是所有人中變化最大的也許要屬小不點。衣服本身並不令人奇怪——他家在皇后區經營着一間豪華餐館,他恰當地穿上一件墨黑的長大衣,繫上絲質圍巾——可是它們給他帶來不同尋常的尊嚴。傻笑不見了,笑聲消失了,笨拙的舉止也被壓制住了。翻檐帽下的眼睛鎮靜而威嚴,完全不是小不點的眼神。甚至牙掉光了也沒破壞這效果,因爲除了含糊幾句簡單的聖誕祝願外,他雙脣緊閉,一言不發。其他病人擡起頭,略帶羞澀,景仰地望着這個煥然一新的人,這引人注目的陌生人,看着他大步走出這幢大樓,堅硬的鞋跟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嘎吱直響——稍後,當他在牙買加區的行人道上轉身朝家走去時,人羣本能地閃到一旁,給他讓路。

小不點知道他在扮演這個迷人角色,可待他回到家,他不再想它了;在家人中間,生活纔是真實的。那裡沒人叫他小不點——他是哈羅德,溫和的兒子,對許多圓眼睛孩子們來說,他是一名安靜的英雄,一位尊貴的稀客。盛宴臨近尾聲時,一個小女孩被隆重地領到他座位前,她害羞地站在那裡,不敢看他的眼睛,手緊緊地揪着禮服裙邊。她母親催她說:“你想告訴哈羅德叔叔你每晚祈禱時說的話嗎,艾琳?”

“是的,”小姑娘說。“我告訴耶穌請保佑哈羅德叔叔,讓他早點康復。”

哈羅德叔叔笑了,握着她的雙手,“真是太好了,艾琳,”他啞着嗓子說。“可是你知道,你不該說告訴他。你該求他。”

她第一次看着他的臉。“我就是那意思,”她說。“我求他。”

哈羅德叔叔把她攬進懷中,大臉埋在她的肩頭,爲了不讓她看到自己雙眼含着淚花。“真是個好姑娘,”他輕盧說。這種場面七號樓裡沒人會相信。

直到休假結束,他纔在家人戀戀不捨的祝福聲中大步走開,聳聳大衣下的肩膀,把帽子弄方正時,他還是哈羅德。去產e車總站的一路上,他是哈羅德,同醫院的一路上,他是哈羅德。當他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同C病房時,其他人還是奇怪地看着他,有點害羞地跟他打招呼。他到牀邊,把幾個包裹放下(其中一個就裝着這件新禮服),然後徑直朝公共廁所走去,換衣服。快結束了,因爲,當他穿着舊得褪色的病服從廁所裡出來,趿拉着拖鞋,僅在他柔和的臉上還殘留着一絲顯要之色,一兩小時後,他躺在牀上,聽着收音機時,連這也消失了。晚上再遲些時候,當大部分返回的病人都安頓下來後,他從牀上坐起來,用以前那種傻T乎的神情四下裡張望。他耐心等着大家全安靜下來,把橡皮鴨高高地拋到空中,和着“剃鬚剪髮,二毛五”注的節奏,讓它嘎嘎地叫了七次。大家抱怨着、咒罵着。小不點回來了,準備好迎接新的一年。

現在,還不到一週,只要他想,他還可以重新找回他的尊嚴,套上禮服,擺出一副架勢,拼命想想他的家就行了。當然,這只是個時間問題,慢慢地大家會習以爲常,而禮服也會給揉得皺巴巴,之後一切就真的結束了,可在那會兒卻還很有魔力。

走道那邊,麥金太爾坐在那裡沮喪地苦思着未寫完的信。“弗農,我不知道,”他對斯隆說。“上個星期你只能待在這個垃圾堆裡過聖誕節,我很抱歉,可是你知道嗎?你很幸運。我希望他們也沒讓我回家就好了。”“是嗎?”斯隆說。“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啊,我不知道,”麥金太爾說,同時用舒潔面巾紙擦着自水筆。“我不。只是我討厭還得回來,我想。”可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像他這週一直在寫的那封信一樣,是他自己的事。

麥金太爾的妻子這一兩年長胖了,人也迷糊了不少。她每隔一週來看他一次,每個看他的週日下午,腦子裡除了剛看過的電影或電視節目外似乎再無其他,她很少跟他提起兩個孩子,他們也幾乎從沒來過。“不管怎麼樣,你聖誕節就會見到他們的,”她會說。“我們會很開心。不過,聽着,爸爸,你確定長途汽車旅行不會讓你太累嗎?”

“當然不會,”他說,說了好幾次。“我去年沒什麼吧,是不是?”

然而,當他提着從醫院小賣部買的幾個包裹,終於下得車來時,已累得氣喘吁吁,他還得在滿是積雪的布魯克林街道上慢慢走回家。

女兒,珍,十八歲了。他回家時,她不在家。

“哦,是這樣,”他妻子解釋道,“我以爲我跟你說過今晚她可能會出去。”

“沒有,”他說。“你沒告訴過我。她去哪裡了?”

“哦,不過是出去看電影,跟她的女伴布蘭達。我想你不會介意,爸爸。實際上,我讓她去的。有時候,她晚上也需要放鬆一下。你知道,她有點累了。她有點緊張什麼的。“

“她緊張什麼?”“呃,你知道。首先,她現在的這份工作非常累人。我是說她喜歡這工作,可是她還不習慣一天八小時滿滿的工作,你知道我什麼意思嗎?她會適應的。來吧,喝杯咖啡,然後我們把這棵樹架起來。我們會很開心的。”

去洗手時,他經過她的房問,女兒不在,房問裡一股乾淨的化妝品味道,還有破舊的泰迪熊和鑲着鏡框的歌手照片。他說:“回家真是開心。”

兒子約瑟夫,去年聖誕節還是個拿着模型飛機四處晃盪的孩子;可今年,他的頭髮留了四英寸長,每天在頭髮上花去很多時間,用梳子把頭髮全梳上去,梳成油光光的大背頭。他還成了大煙鬼,薰得黃黃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香菸,燃着的菸頭藏在掌心裡。說話時嘴脣幾乎不動,唯一的笑就是鼻子裡簡短的一聲哼。在裝飾聖誕樹時,他就這樣噴了一下鼻子。當時麥金太爾在說,聽到有小道消息說退役軍人事務部可能很快會提高傷殘撫卹金。也許哼一聲並不意味着什麼,但是對麥金太爾而言,它彷彿在說:“你開玩笑吧,爸?我們知道錢從哪裡來的。”它似乎是一個準確無誤、自以爲是的註腳,說明是麥金太爾的妻弟,而不是他的撫卹金支撐着這個家。他決心晚上上牀後跟妻子說說這件事,可待到上牀後,他只說:“難道他不能把頭髮再剪短點嗎?”

“現在孩子們全留那種頭,”她說。“爲什麼你總看不慣他?”

早上,珍在那裡,穿着寬鬆的藍色長睡衣,遲鈍凌亂。“嗨,親愛的,”她,吻了他一下,一股睡意和劣質香水味。她安靜地拆着她的禮物,她靠在鋪着軟墊的高椅上好長時間,一條腿搭在高椅扶手上,腳晃盪着,手指捏着下巴上一顆痘。

麥金太爾無法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並不僅因爲她是個女人——那種內向、有着躲躲閃閃笑容的女人,整個青春期,他都在極度羞澀之中不可抑制地渴望着這種女人——珍身上還有比那更令人不安的東西。

“你在看什麼,爸爸?”她說,笑了笑,馬上又蹙起了眉。“你一直在盯着我看。”

他覺得自己臉紅了。“我總是喜歡看漂亮女孩。那很討厭吧?”

“當然不。”她開始專心致志地扯着一塊指甲的裂口,低頭蹙眉看着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襯在臉上,形成一彎精美的弧線。“只是——你知道。如果一個人一直盯着你看,會讓你很緊張,就那樣。”

“親愛的,聽着。”麥金太爾兩個手肘支在皮包骨的膝蓋上,向前傾着身子。“我能問問你嗎?緊張是怎麼回事?自打我回家,我聽到的就是緊張。‘珍很緊張。珍很緊張。’所以,聽着,你能跟我說說嗎,這兒有什麼好緊張的?”

“沒什麼,”她說。“我不知道,爸爸。我想,沒什麼。”

“好,我問是因爲——”他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深沉溫和,用很久以前的那種聲音,可發出來的卻是刺耳而暴躁的急促呼吸聲——“我問的原因是,如果有什麼事情讓你煩心.難道你不該跟你老爸說說嗎?”

她的指甲一下子扯到肉裡去了,這讓她拼命地甩着手,把手指含在嘴裡,痛得低聲嗚咽起來,突然她站起來,紅着臉,哭了。“爸爸,你能別管我嗎?請你別管我好嗎?”她跑房間,上樓,摔上她房間的門。

麥金太爾跟着追了幾步,然後站住了,側身望着妻子和兒子,他們正在屋子那頭檢查地毯。

“她到底怎麼回事?”他問道。“啊?見鬼,這裡出了什麼事?”可他們只是不吭聲,像兩個做錯事的孩子。“得了,快說,”他說。每一次把空氣吸進他虛弱的肺裡,頭便不自覺地輕微擺動。“快點,該死的,告訴我!”

隨着一陣感傷的嗚咽聲,他妻子頹然倒在沙發上,手腳攤開在沙發靠墊中間,啜泣着,任那張臉泡在眼淚裡。“好吧,”她說。“好吧,都是你自找的。我們全都努力想讓你過一個快樂的聖誕節,可是如果你打算回家後到處打探,用你的問題讓每個人發瘋,好吧——你這可是自尋煩惱。她懷孕四個月了——喏,現在你滿意了?現在你能不再煩我們了嗎?”

麥金太爾一屁股跌坐在安樂易椅上,那上面全是沙沙作響的聖誕包裝紙,他的頭還是隨着每一下呼吸在擺動。

“是誰?”他終於說。“那男的是誰?”

“問她去,”他妻子說。“去啊,問她去,就全了。她不會告訴你的。她不會告訴任何人——麻煩就麻煩在這。如果不是我發現的話,她甚至不會告訴我她懷孕了,即使現在她也不願意告訴她親媽那個男孩的名字。她寧願傷她媽的心——是的,她寧願傷她媽的心,還有她弟弟的心。”

然後,他又聽到它了,從房間那邊傳來哼的一聲。約瑟夫站在那裡,自鳴得意地笑着,踩熄了菸蒂。他的下脣微微地動了,他說:“可能她也不知道那傢伙叫什麼。”

麥金太爾慢慢從沙沙作響的紙上立起身子,走到兒子跟前,狠狠甩了兒子一巴掌,打得長頭髮從他頭頂上飄起,耷拉到耳朵兩側;臉痛得縮起來,縮回成痛苦、受驚的小男孩。血從這個小男孩鼻子裡淌出來,滴在他爲聖誕節買的新尼龍襯衣上,麥金太爾又打了他一下,他妻子尖叫起來。

幾個小時後,他回到七號樓,無事可做。整整一週,他吃得很少。除了跟弗農·斯隆說上幾句外,很少開口。他幾乎把所有時間花在給女兒寫信上了,到新年前夕下午,這封信還沒寫完。

他寫了許多不太成功的開頭,這些最後都進了掛在他牀邊的紙袋裡,和舒潔面巾紙呆在一起。他這樣寫道:親愛的珍:

我想我回家太興奮了,製造了不少麻煩。寶貝,只是因爲我離家太久了,很難理解你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這是爲什麼那天我那樣瘋狂的原因。珍,我回到這裡後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想給你寫封短信。

最主要的是別太擔心。記住你不是第一個犯這種錯的女孩而且(第二頁)也不是第一個有這種麻煩的女孩。我知道你媽媽很生氣,可是不要因爲她而沮喪。珍,現在可能看上去你我彼此還

不太瞭解對方,可其實不是這樣的。你還記得當我第一次

從部隊裡回來,你那時才十二歲,我們過去時常在展望公

園裡散步,還討論些什麼。我希望我還能像那樣(第三頁)跟你再談談。你老爸可能不太中用了,可他對生活還略知一二,特別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

這封信就寫了那麼多。

現在小不點的笑聲停下來,病房裡似乎靜得不自然。舊年在一縷昏黃的夕陽中褪到西窗後;夜幕降臨,燈亮起來了,頭帶面罩、穿着罩衫的服務人員推着橡皮輪子的手推車咔嗒咔嗒走進來,車上面是一盤盤晚餐。其中一個服務員,身材瘦削,眼神明亮,叫卡爾,開始了他每日的工作。

“嘿,你們大家聽說過那個碾自己的男人嗎?”他問,停在走道中間,手裡端着一大壺熱氣騰騰的咖啡。

“倒你的咖啡吧,卡爾,”有人說。

卡爾倒了幾杯咖啡,穿過走道,又倒了幾杯,可是半道中,他又停下來,眼睛瞪得老大,露在消毒口罩上頭。“不,可是聽着——你們大家聽說過這個碾自己的男人故事嗎?這是個新故事。”他看着小不點,後者通常很願意配合,演配角。可此刻小不點全情投入地往一片面包上抹黃油,刀每動一下,他的臉頰就顫動一下。“好吧,那麼,”最後卡爾只好說,“這個人對一個孩子說,‘嘿,孩子,跑到街對面.給我買包香菸來,好嗎?’孩子說,‘不。’明白嗎?所以這人只好自己跑(輾)過去了注!”他拍着大腿,笑彎了腰。瓊斯欣賞地嗚嗚了幾聲;其他人安靜地吃着飯。

吃完飯,盤子撤走後,麥金太爾撕掉第三頁的開頭,扔進廢紙袋裡。他重新擺好枕頭,撣掉牀上的麪包渣什麼的,開始寫道:(第三頁)跟你再談談。

所以珍請寫信告訴我那男孩的名字。我保證我

可是他把這一頁也扔了,坐在那裡好長時間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是抽菸,像平時那樣小心地避免把煙吸進去。最後他又拿起鋼筆,用一張舒潔面巾紙異常小心地清潔筆尖。然後他又在一頁新紙上開始寫道:(第三頁)跟你再談談。

現在,寶貝,我有個想法。你知道我現在在等着二月份左肺的一個手術,如果一切順利,我可能能在四月一號離開這地方。當然他們不會讓我出院,但我可以像1947年那樣再試試運氣,希望這次運氣更好些。然後我們可以離開

這裡,到鄉下某個地方,就你和我,我可以打份零工,我們

可以

護士漿過的衣服的沙沙聲、橡皮鞋跟踏在地板上的砰砰聲讓他擡起頭;她正站在牀邊,拿着一瓶外用酒精。“你怎麼樣,麥金太爾?”她說。“後背要搽點嗎?”

“不,謝謝,”他。“今晚不要了。”

“我的天。”她瞟了眼那封信,他用手遮住了大半。“你還在寫信嗎?每次我經過這裡,你總在寫信。你一定在跟很多朋友通信。我希望我有時間寫信。”

“是啊,”他說。“嗯,那倒是,顯而易見。我有大把時間。”

“好,可是你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可寫呢?”她說。“這是我的毛病。我好所有寫信的準備,我坐下來,可是我想不出一件值得一寫的事。太糟了。”

他望着她的屁股,着她離開走道。接着他纔讀了讀新寫的一頁,揉成一團,扔到廢紙簍裡。合上眼,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鼻樑,他試着回第一版的準確字句。最後他儘量把自己記得的寫出來:(第三頁)跟你再談談。

寶貝珍,你老爸可能不太中用了,可他對於生活還是略知一二,特別是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但是從那開始,鋼筆在他手指的緊握之下,彷彿死了一般。彷彿字母表上的所有字母,字母連結成的所有文字,語言可寫下的無限種寫法都不再存在了。

他看着窗外尋求幫助,可是窗子成了一面黑鏡子,返回的只是燈光、明亮的牀單和病房裡的病服。他套上病服和拖鞋,走過去,站在那裡,雙手捧着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現在他看得清遠處高速公路上的一線燈光,白雪和天空之間,天邊那黑色的樹。就在水平線上,右邊,自布魯克林和紐約的燈光給天空浸染上一絲淡粉,可有些被最前面一大塊黑色給擋住了。黑色是截癱大樓的一個盲角,遙遠的又一個世界。

麥金太爾從窗前轉身,黃色燈光刺得他眯縫起眼,窗玻璃上只留下越來越小的一絲呼吸痕跡,是重生與解脫的古怪畏葸模樣。他走到牀邊,把寫好的信疊整齊,一撕兩半,再兩半,扔進了廢紙簍。他拿起煙盒,走到弗農·斯隆邊上站住,他正戴着老花鏡眨巴着眼讀《星期六晚郵報》。

“抽菸嗎,弗農?”他說。

“不,謝了。麥克。我一天最多隻能抽一兩根,抽了只會讓我咳嗽。”

“好吧,”麥金太爾說,給自己點了根。“想不想殺一盤雙陸棋。”

“不了,謝謝,麥克,現在不了。我有點累——我想還是讀會兒報。”

“這週報上有什麼好文章嗎,弗農?”

“噢,不錯,”他說。“有幾篇文章很不錯。”接着他慢慢張嘴笑了,差不多看得到他所有沾白的牙齒。“我說,你怎麼啦,夥計?你感覺很好還是怎麼着?”

“噢,不太壞,弗農,”他說,伸伸他皮包骨的胳膊,挺直背。“不太壞。”

“你終於寫完信了,對嗎?”

“是的,我想是,”他說。“我的問題是,我想不出有什麼可寫。”

到走道那邊小不點科瓦克斯寬寬的後背,萎靡地坐在那裡,穿着那件紅得發紫的新禮服,麥金太爾走過去,一手搭在他巨大的綢緞肩膀上。“那麼?”他說。

小不點扭過頭,怒衝衝地望着他,立刻充滿敵意。“那麼什麼?”

“那麼鬍子放在哪兒了?”

小不點猛地拽開儲物櫃,一把扯出鬍子,粗暴地塞到麥金太爾手裡。“在這裡,”他。“你想要嗎?拿去吧。”

麥金太爾把鬍子舉到耳朵邊,把繩子放到腦後。“繩子應該更緊些,”他說。“喏,這樣怎麼樣?可能我把牙齒取下上去會更好點。”

可小不點沒在聽,他正在櫃子裡翻那幾條繃帶。“這兒,”他說。“把這些也拿走吧。我不想參加了。你要幹,找別人去。”

就在那時候,瓊斯不聲不響地走過來了,滿臉笑容。“嘿,你打算幹了,麥克?你改主意了?”

“瓊斯,跟這個大塊頭狗孃養的說說,”麥金太爾透過擺動的鬍鬚說。“他不配合。”

“啊,天啦,小不點,”瓊斯哀求道。件事都是你的點子。”

“我已經跟你們說了,”小不點說。想幹,你們找別的笨蛋幹去。”“整件事都靠你了。整“我不想參加了。你們

十點鐘熄燈後,大家懶得再把威士忌藏起來。在護士長非正式的每年一度祝福下,整個病房裡,那些晚上一直躲在廁所裡偷偷摸摸喝上幾口的人,現在組成了好些個偷偷快活的小圈子痛飲。午夜來臨前,沒人特別注意到,有三個人從C病房溜到被單間,拿了一牀被單和一條毛巾,然後又到廚房裡拿了一根拖把棍,再橫穿整個大樓,消失在A病房的廁所裡。

最後一分鐘還在爲鬍子慌亂:它把麥金太爾的臉遮得太多了,結果破壞了他沒牙齒的效果。瓊斯剪掉了大部分鬍子,只留了下巴上的鬍鬚,再用些膠帶把它固定在那裡,解決了這個問題。“好了,”他說,“這樣行了。好極了。現在捲起你的病服褲子,麥克,被單下只能露出你的光腿,明白嗎?現在你的拖把棍在哪兒?”

“瓊斯,不管用!”小不點悲慘地叫道。他赤條條地站在那裡,只穿着一雙白色羊毛襪,正努力把裹在腰問的毛巾給別起來。“這狗孃養的東西總是別不住!”

瓊斯趕緊跑過去幫忙,最後一切妥當了。他們很緊張,幹掉了瓊斯最後一點黑麥威士忌,把空瓶子扔在洗衣籃內;接着他們溜到外面,黑暗中,擠在A病房的最前面,,

“準備好了嗎?”瓊斯小聲問道。“好了……。”他啪的一聲打開頭頂上的燈,三十張驚愕的臉,在強光中眯縫起眼睛。

先場的是“1950”,衰弱的外形,拄着一根顫抖的杆子,縮成一團,老得一瘸一拐地着,哆嗦着;他後面是新年寶寶,咧嘴而笑、炫耀着力量,身上兜着巨大的尿布,跳着舞。最初一兩秒鐘,除了老人的棍子戳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外一片靜謐,接下來便是笑聲和歡呼聲。

“舊的不去!”寶寶吼着,聲音蓋過了嘈雜聲。當他們沿着過道往前走時,他精心做了個滑稽動作,朝老人屁股上踢了一腳,要把老人趕走,搞得老人虛弱地晃了晃,差點摔倒,還摸着那半邊屁股。“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瓊斯跑在前面,把B病房的燈打開,那裡的喝彩聲更響。護士們無助地聚在門口看着,消毒口罩後面的她們或皺眉,或咯略笑,表演在喝彩聲和噓聲中繼續前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一個單間的門嗵的一聲給撞開,燈也給打開,有位垂死的老人隔着氧氣帳睜開眼睛。他迷惑地看着這兩個顛狂的無牙小丑,他們在他牀尾跳躍着;最後他明白過來,給了他們一個黃色的笑容,他們轉到下個單間,再下一間,最後來到了C病房,朋友們早就笑着聚在走道上等着了。

還沒得及倒好新鮮飲料,所有的收音機立即發出嘹亮刺耳的聲音,蓋-隆巴多的樂隊奏響了《往日的美好時光》;所有的吼叫聲融化在走調的合唱中,小不點的聲音壓過了其他所有人的聲音“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

甚至連弗農‘斯隆也唱起來,他撐起來,坐在牀上,舉着摻水威士忌,慢慢隨着音樂搖晃。他們還在唱:“爲過去的美好時光,朋友,爲過去的美好時光……”

歌唱完後,握手開始了。

“祝你好運,夥計。”

“你也一樣,夥計——希望你能熬過今年。”

整座七號大樓的人到處走着,找人握手,在吼叫聲、收音機的嘈雜聲中,那些話說了一遍又一遍:“祝你好運……”“希望你熬過今年,夥計……”麥金太爾靜靜地站在小不點科瓦克斯牀邊,累了,牀上那紫紅色的禮服團成一團扔在那裡,皺巴巴的,麥金太爾舉起杯子,朝人羣着,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小不點的笑聲在他耳邊轟鳴,沉重的胳膊摟着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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