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常,樑俊這樣搞事,這幫官員早就開始下跪。
然後口中高呼:“臣萬死。”
這已經成爲了文武百官們屢試不爽的固定套路。
不管是不是他們的鍋,只要領導發怒,他們就是萬死。
可一旦真讓他們死,他們又開始各種臣是冤枉的,望領導明察。
可樑俊剛剛下跪的事扒了他們的官服,此時若是再下跪,豈不是自找死路?
但不下跪,這臣萬死三個字又該如何說出呢?
大家十分的尷尬,想要改變固有的習慣,哪怕是個好習慣,那也是十分的不習慣。
樑俊並不在乎他們怎麼想,手中捏着觀音土的做的饅頭,道:“在雍州,這就是百姓們不得不吃的東西。”
他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看着趙恆道:“趙大人,孤王有一個問題,還請你賜教。”
趙恆的冷汗唰唰的往下流,道:“殿下,殿下折煞下臣了。”
不跪着賠禮當真是難受,趙恆心裡那叫一個別扭,頭一次覺得站着說話是多麼一件痛苦的事。
此時趙恆十分懷念能夠跪着問答的幸福時光。
“趙大人,自夏商周以來,在炎朝這片土地上出現過無數帝王將相,爲什麼從來沒有出現過千年的王朝?”
“這...”趙恆愣住了,這個問題他沒辦法回答,不光是他,在場的這些人沒有一個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
樑俊也不爲難他,笑道:“大皇子之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趙恆見樑俊說話說半句,壯着膽子問道:“敢問殿下,殿下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做戲要做全套,既然樑俊想要說這個話題,趙恆自然要配合發問。
其他人也對樑俊如何回答大皇子這句話很好奇。
不過他們只是單純的好奇,趙恆則是因爲知道樑俊和大皇子的真實身份,更想知道樑俊是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
可樑俊只是看着趙恆,並沒有打算告訴他們自己和樑俊的對話。
反而反問道:“趙大人,你相信這個世界上以後會有延續千年的朝代麼?”
“沒有...”這是趙恆聽到這個問題腦子裡最直接的反應。
其他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延續千年的朝代,怎麼可能會存在呢?
大炎朝立國將近二百年,眼瞅着就要崩潰了,一千年?趙恆連想都不敢想。
樑俊接着問道:“趙大人,你覺得最普通的百姓會不會有吃厭了白麪和肉食,不知道吃什麼好的那一天麼?”
“太子瘋了吧,問題怎麼一個比一個不靠譜?”
蘇信也跟着皺了皺眉毛,看向姚廣孝和劉文靜。
要不你們別保持沉默了,勸一勸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好像被氣糊塗了,都開始說不着調的話了。
劉文靜假裝沒看見蘇信的暗示。
存在千年的朝代存在不存在劉文靜不知道。
可普通百姓吃厭白麪和肉食的情況他雖然沒見過,卻從樑俊和王易的口中得知,在他們那個時代,就是如此。
白麪都不願意吃,喜歡吃白麪、窩窩頭,爲了所謂的減肥,遇到肥肉還要挑出來。
還有沒有天理?
趙恆尷尬的笑了笑,道:“殿下,下臣不敢想象百姓會吃厭白麪和肉會是什麼樣的盛世,只怕秦皇漢武重生,也做不到。”
樑俊點頭道:“他們當然做不到。”
“殿下說的是。”趙恆低着頭不敢反駁,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東宮壓了樑錦一頭,秦皇重生,莫說是開創盛世,只怕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樑俊走到一個官員身邊,眼睛注視着他手上拿着的觀音土做成的饅頭默不作聲。
意思很明顯是問這個官員,你怎麼不把饅頭吃完?
官員一愣,隨後狼吞虎嚥,瞬間把碩大的饅頭吃的乾乾淨淨,甚至還打了一個飽嗝。
“孤王當時告訴大皇子,這千年的朝代存在不存在,孤並不知道,可孤卻知道,只要讓百姓們有飯吃,不僅能吃好,還能吃飽,不僅能吃飽,還能吃膩。那麼莫說是千年,萬年的朝代也不是不可能。”
樑俊衝着那官員滿意的點了點頭,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一邊擦着額頭上的冷汗,一邊低頭行禮。
“殿下聖明。”
趙恆恭敬的說道,其他的官員一聽這四個字,條件反射一樣也跟着高聲道:“殿下聖明。”
“聖明?在大炎朝,百姓們吃飽了就不會造反,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其他人就不知道麼?難道之前的皇帝就不清楚麼?”
“孤王知道這個道理,你們就說孤王聖明,他們也明白這個道理,按你們來說,歷代君王全都是聖明之輩。有這些聖明的君主和臣子們,大炎爲何卻到了今日這般地步呢?”
樑俊的問題十分的犀利,趙恆現在也迷糊了,太子到底想要說什麼,自己又該如何配合?
“諸位大人,你們來說一說,爲什麼天下百姓吃不飽。”
樑俊走回了自己的椅子前,緩緩的坐了下來,看着對面像是木樁一樣站着的朝臣問道。
衆人低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太子現在問的不是趙大人,而是大傢伙,這個時候若是不表現,只怕這身官服是再也不可能穿上了。
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工部侍郎上前一步,高聲道:“回稟殿下,天下百姓吃不飽,主要是因爲水利、天氣和田地等原因。若是修繕水利,風調雨順,良田萬頃,到時粟米滿倉,天下百姓皆可活也。”
其他人一見被工部侍郎搶了先,各個懊悔不已,多好的機會,自己怎麼就沒抓住。
“難道災年的話,百姓就要餓死麼?”
樑俊反問道。
工部侍郎皺了皺眉:“這...”
若是旁人說這話,工部侍郎早就罵開了。
自古以來,天下百姓全都是靠天吃飯,老天爺若是疼活百姓,不澇不旱,百姓們大豐收,自然不用擔心餓死。
可如果老天爺不給活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就算水利修繕的再好,田地再肥沃,吃不上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樑俊哈哈一笑,看向這羣被自己這句話弄的有些無語,甚至面露疑惑之色的百官,搖頭道:“趙大人,你們在長安城過的太舒適了,雍州的改制雖然你們也都跟着參與了,可雍州現在到底是什麼樣,卻從來沒有見過。”
他說着站起身,面朝西北,看向雍州方向道:“天氣也好,水利也罷,這些雖然都是對農業國至關重要的因素。可百姓們能不能吃飽飯,卻和這些事關係不大。”
“雍州現在的衙門算是歷來最窮的,可雍州現在的百姓卻是在那片土地上活的最好的。”
“你們有沒有想過,雍州大旱三年,爲何常玉仍然能夠爲造反囤積下無數糧草。這些糧草若是全都用之於民,莫說是三年大旱,就算是五年大旱,也不會死那麼多人。”
雍州的慘景又浮現在樑俊的腦海之中,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蘇信也有些傷懷,他曾見過災區的真實面目,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都顯得有些膚淺。
之前的雍州是什麼樣子,他雖然不知道,可自己的得意門生——在雍州做地方官,就是因爲治下百姓餓死無數,最後羞愧自殺。
能把父母官逼死,雍州慘到了什麼地步,可想而知。
樑俊的語氣冰冷起來,他看着趙恆等人道:“官員和百姓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立的,百姓想要吃飽,官員就不能吃太飽。官員若是吃飽了,百姓多半就得餓肚子。大炎朝有多少天災,原本並不算是難以解決的問題,最後全都是因爲人禍弄的不可收拾。”
“這人禍的根源在哪裡呢?難道天下的官員全都是想要與百姓爭利,從百姓口中奪食的人麼?”
樑俊搖了搖頭,自問自答道:“並不是,孤王一直相信,做官就奔着貪官去的人,總是少數。熟讀聖賢書,通過科舉選拔的官員都是有自己抱負,想要爲百姓做事實的。”
“百姓想吃飽沒有錯,官員想吃飽也沒有錯,錯就錯在歷朝歷代的皇帝也想吃飽。皇帝若是想要吃飽,想要滿足自己無窮無盡的慾望,那天下的百姓就沒飯吃。”
樑俊說到這,悠悠的嘆了一口氣,十分的感慨。
“皇帝想要建宮殿,就得從南楚的深山老林之中砍伐上等木材,含元殿裡一根大梁,從南楚深山內砍伐之後運到長安,光是賬面上能看到的成本就是十五萬貫。”
“修了宮殿,還要修園林,想修園林就要有奇花異草,於是便有了花石綱的名目。從兩浙運送到長安,爲了讓船隊通過,拆毀橋樑,鑿壞城郭,無數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所以說,想要讓百姓吃飽,就得餓着皇帝。”
樑俊走到趙恆面前,忽而笑道:“趙大人,你若是皇帝,你願意自己餓着麼?”
“嗡”的一聲,趙恆的腦袋差點沒當場炸開。
樑俊說這種話,不是要至他趙恆於死地麼?
“殿,殿下...”趙恆欲哭無淚,差點又跪在地上口稱萬死。
樑俊則不以爲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莫說是你,便是我做了皇帝也不希望自己餓着。”
“所以說啊,既然誰當了皇帝都不想受罪,爲了天下百姓着想,還是不要皇帝爲好。”
樑俊也不專門逮着趙恆一個人嚇唬,轉身看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官員問道:“這位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被樑俊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那官員咣噹一聲又跪在了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
“哎...”樑俊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們算是孤王帶過最差的一屆官員了,可惜啊,原本那些朝廷的棟樑,全都被秦王殺光了。”
“如若不然,本王今日也不會說這些廢話。”
說到這,樑俊別有深意的看了看蘇信和趙恆。
那幫當初在含元殿知道他們這羣穿越者身份的大臣,現在被秦王等人殺的只剩下蘇信二人。
其他人之前也都有些納悶,原本朝堂上那些大佬們怎麼全都離開了長安,告老還鄉的告老還鄉,調到地方的調到地方。
如今聽到樑俊說那些人全都被秦王殺了,心裡一咯噔。
秦王爲什麼殺他們?
太子說這話又是有什麼意思?
樑俊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看着已經被自己嚇的沒有血色,噤若寒蟬的百官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也許你們對孤王說的話,並不以爲然,認爲從古至今就有皇帝,便是不能改變的。”
“可事實上呢?雍州已經用事實證明了,沒有了皇帝,一切比原來更好。”
劉文靜皺了皺眉,此時他才真正的明白,原來樑俊說永遠不做皇帝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面對現在這種情況的權宜之計。
而是因爲他確確實實是不願意做皇帝。
“哎,是我想太多了。”
劉文靜微微搖頭,嘆了一口氣。
是他把樑俊的心思想複雜了,以至於做了很多無用功。
樑俊說的這些話,讓趙恆等官員的三觀產生了極大的震撼,所有的人都意識到,原來剛剛太子說誰當皇帝就殺誰的話原來是真的。
不少人甚至有了想要投靠其他勢力的打算。
所謂相由心生,他們心裡動了別的心思,在這種場景下,想要隱藏是藏不住的。
“哎...文官團體的建立,任重道遠啊。”
樑俊心裡感慨一句,端坐,沉聲道:“孤剛回長安的時候,以爲東宮最大的敵人是皇帝。皇帝死了,以爲最大的敵人是軍機處。孤分化了軍機處,樑植就成了東宮的心腹大患。”
“攻打樑植的戰役從天亮開始,他這個僞帝也沒幾天的活頭了。”
“按理來說,掃清了那麼多障礙,雍州的改制應該會更上一層樓,可事實卻出乎所料。
“孤王現在算是明白了,東宮最大的敵人不在外面,而是在內部,在長安,在你們這些孤王的左膀右臂之中。”
“你們若是不知道雍州改制的核心是什麼,東宮的政令就無法切實的落實。你們若是不能夠落實,雍州改制就像是一個不停吹起的氣球,一旦到了臨界點,砰的一聲,我們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